“其实长得特别丑或者特别美也是这效果吧。”

余见初无奈:“成日就听你打趣自己,怎么就不信他人所言为真?”

“我信啊,这不是不好意思嘛。”

“这次报纸上就见照片,不曾看到你投书,可是不让刊载?”

“不不不,写得另有其人,我只需要负责照相,其实要我说,我这一大圈,真是写都写不完。”

余见初冷峻的脸上非常细微的笑了笑:“可否与我说说?”

“没问题呐,我最开初没想到要坐那么久的火车,老天爷喂,下了车腰都直不起来了……”

黎嘉骏等到廉玉赶人了,还意犹未尽,她倒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般话唠的潜质,一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其中余见初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光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给她递各种不同口味的果汁,奈何黎嘉骏说得正嗨,喝得时候都是海灌,等现在回味起来才发现廉玉精心准备的果汁都有多实在。

她更不好意思的是,自己压根没给余见初喊停的时间。

“您下午有别的事儿吗,真是的,我话太多了,一说就停不下来,耽误到您就不好了。”黎嘉骏懊恼道。

“下回改成你,不要说您,我就不生气了。”余见初一点没生气的样,但是说话时表情淡淡地,很有种冷幽默的感觉。

“哎呀这不是生分,我就习惯了这么说,下次我一定记得。”

余见初就又幅度极小的笑了笑,显得心情比较好:“时间差不多了,替我向黎兄问好,已收到他的请帖,六月二十九日必然到场观礼。”

“好的。”黎嘉骏笑眯了眼,再过几天就是黎家长孙俊哥儿的抓周礼,黎家早就派了好多请帖邀了不少亲朋好友前来观礼,这让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我侄子抓周礼后,我就要去杭州弘道女学做助教了,你到时候记得来找我玩儿啊!”

余见初愣了一下:“上海不好么,为何又要出去?”

黎嘉骏苦笑:“爹说上海太浮了,要我定定心,那是个教会学校,我也挺好奇的,就去见识见识,那儿有西湖诶,可……一定可美了!趁我在那当地主,你一定记得来!”

余见初有些沉默,过了会儿点点头:“一定来。”

转眼,六月二十九日,黎家长孙抓周。

宾客并不多,大都是一些脾气比较契合的好友,档次比较高的都意思意思邀请了一下,但那些大多都派人送了贵重的礼品来,人都没到,礼到人未到对于想要一个平安温馨的抓周礼的大哥夫妇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在一片其乐融融中,大家屏息看着俊哥儿在大圆桌上爬动,只见他路过了文房四宝,路过了枪支弹药,路过了美女海报,路过了金条,路过了印章,蹬着小胳膊小腿爬来爬不愣是什么都不抓,正当旁边的大人们忍不住想出声暗示一下什么的时候,只见他爬到边缘,忽然一屁股坐在一块方正标准的板砖上,随后小肉手就两边扶着板砖,小腿小屁股一颠一颠,似乎是不打算动了……

全场死寂。

本想借着俊哥儿抓周抓的东西给孙子正式起个大名的黎老爹更是哗的一下吹起了胡子,随后瞪起一双眼睛怒视全场:“谁!放得板砖!”

“骏儿!快跑!”随之响起的,是二哥震天响的大叫。

就在他的叫声响起的时候,大哥一身杀气的挤过人群向她走来!

“靠啊!”谁想到乖侄儿真的会选板砖啊!二哥这么一喊她连无辜都没法装了!黎嘉骏悲愤的瞪了窃笑的二哥一眼,夺门而出。

身后笑声轰然响起,老爹的拐杖笃笃笃的震天响,大哥难得破功大喊着三儿你哪儿跑!二哥猖狂的笑声尤其刺耳,隐约还能听到俊哥儿柔嫩的咿呀声。

外面热浪渐起,烈阳灼目,黎嘉骏跑着跑着,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抬起头望了一眼,被光刺出了眼泪,哗啦啦的流。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还有整四年。

快了。

第83章 黄郛之死

黎嘉骏记得在她的另一个人生,曾经有一个来自别的城市的好友在杭州街头独自闲逛了一天后跟她感慨的一幕。

她说城市和美景都已经在意料之中,可是印象最深的却是在一个民国风格的小巷子旁看到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还有一个推着轮椅,她们都已经头发花白,穿着古色古香的绸衫和裙子,轮椅上的老太太望着巷子里微笑,推着轮椅的老太太静静的站在一边。

“感觉整个人都被带进她们的时空里了,那种气质真的从没在任何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看过她们我才知道电视里那些演大家闺秀的演员有多假,有些东西真的是模仿不来的。”

路痴的她笨拙的形容了一下那个地方,带着一种感怀和莫名的遗憾,听得黎嘉骏都有点后悔没和她一起去那儿看看,而现在,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好友会看到那样特别气质的老太太。

因为她邂逅那两位老太太的地方,就是弘道女校的附近。

就在百年后,她还见过这个女校的遗址纪念碑。

命运打了个滚,她又转到了原地。

一转眼,三年多过去了。

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学校里的气氛极其热闹,每个教学楼都被放了一株圣诞树,每个女学生都能在旁边的盒子里挑选自己喜欢的挂件挂上去,或者可以用钢笔在卡纸上匿名写了心愿,用丝带绑好了挂着,没两天圣诞树上已经满满当当。

大概上面是写了许多羞羞的东西的,女孩子们有时候路过翻看时总会笑得很隐晦,先生们白天总要端着不侵犯隐私的姿态不闻不问,不要脸的黎嘉骏晚上巡夜的时候却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看了一张,立马就看到了一封表白信。

……这姑娘看上了驻扎在笕桥机场的空军小伙子了。

黎嘉骏挑挑眉,抽了抽嘴角却笑不出来。

她想起了刚来杭州时,每日除了上课,便最喜欢在这个古老却充满回忆的城市四面闲逛,等到后来家里给她送了一辆自行车后,更是像脱了缰似的无边无际乱跑,终于有一天打开了笕桥机场副本。

即使在几十年后,有车有地铁,笕桥还是一个很郊区的地方,更别提现在,乡间的土路和古老的自行车,颠一路如果不休息,到了目的地人都已经成了泥塑,动不了,还一身的土。

她在那儿见到了不得志的高志航。

曾经的东北空军教官到了这儿沦落成了坐冷板凳的见习员,这里的飞机相比东北的几乎都差一个时代,可是这儿的军人却不允许他摸哪怕一下……只因为他是东北军,丧家之犬东北军。

而在看到黎嘉骏并想起她是谁时,老乡见老乡的泪汪汪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对黎嘉骏来说,她能够回忆起的与高志航相关的事,就只有当年在关外两个飞行学员称她调息他妻子的事了。但当她把这作为一种调节气氛的手段问候出来时,反而把不得志的高志航搞得心情更加抑郁。

原来为了出关参加中央空军,他离开了他的妻子,空军军官是不能有外籍妻子的,更遑论他的妻子还是白俄贵族。

那时候设身处地的想想,黎嘉骏几乎都要泪了,抛弃一切只身跨越半个中国,只为了洗刷身上的耻辱和一展胸中的抱负,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耻辱却让他失去了所有实现梦想的机会,坐在一边看那些人起飞和降落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对此,黎嘉骏当然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军政的敏感性,她甚至不敢拿出记者证和相机,只敢像一个好奇的老百姓一样探头看看,等去得多了和高志航混熟了,才得以偶尔多呆一会儿刷刷脸熟。

也从而见证了金子在泥潭里发光的过程。

航委会主任黄光锐受命前来视察空军,每个人都试飞过了,唯独遭受排挤的高志航在一边身影冷清眼神灼热,当黄主任问起他为什么不飞时,其他人居然还说他是见习员不会飞,可黄主任还是让他上了。

一鸣惊人。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虽然因为长久不开的关系最后降落出了点小岔子,可是感谢老天让校长派来了一个真正懂飞行的人来视察,黄主任当时全然不顾周围的议论纷纷,立刻点出高志航实力完爆全场的事实,并且当机立断将他升为中尉分队长,随后两年里连番提拔,成了校尉,终于在校长五十大寿时得到了去进行飞行表演的机会。

去南京的高志航所做的一切简直是一个传奇故事。

三六年的十月三十一日校长大寿,万国来朝,各国列强都得知校长要买飞机,纷纷把自家得意的飞机娘带过来各种上天入地的秀。

想象一下吧,漫天的飞机像围绕着垃圾桶的苍蝇那样嗡嗡嗡的,可就是没有一架中国的,这种滋味……反正校长这个寿过得不开心。

这个时候,已经成为高校尉的高男神上了。

他开着一架飞机单枪匹马斜刺里冲出去,在万国牌飞机群中,他旋转,跳跃,闭着眼,喧嚣看不见,他尽情的飞!绚丽的技术秀了外国飞行员一脸,迎来底下中国人一片轰然叫好。

虽然校长有夸大的嫌疑,但凭黎嘉骏的经验,高志航的技术必然是世界水平的。早在两年前,他就已经能够抹黑起飞、贴地飞行了,这在未来,也还属于特级飞行员范畴,一般战斗机不让干,更何况,还是这种古董性能的飞机。

那一天,校长将自己的“天窗”号奖励给了高志航。

那是校长座机,中国的空军一号,其意义请自行想象。

随后,他就被派往国外购置军机了,属于高志航的绚丽人生就这么突然开始了 ,可黎嘉骏一点也不为他高兴。

她不曾知道高志航,也不知道抗战时中国空军的故事,但是她知道在抗战的时候,中国几乎完全丧失制空权,四面八方都是日本空军猖狂的地毯式轰炸,完全没听说中国空军的事迹。

如果制空权全在日军手里,那么中国空军,又到哪儿去了?

她不敢想,也知道不需要想。

就请大家一起尽情燃烧吧。

夜越发冷了。

收起手电筒,黎嘉骏回到教职工宿舍,抹了把脸,就上床睡了。

早上醒来,她翻了一页日历,看着上面的日子,心情一阵抑郁。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六日。

再过六天,这世道就要炸了。

三六年的双十二是她少数记得确切日子的时间,这一天在选择题和简答题中实在出现了太多次,后来又与某些购物节牵扯不清,她有钱了就逛淘宝撒钱买买买,没钱了就刷围脖看人家转西安事变。

以前她曾经去过西安,被导游明确指点过校长在华清池的“那一夜”躲的哪个山洞,穿得什么样的睡衣,冻得瑟瑟发抖等等。而那时他身边所有安保力量几乎全部死光,可想而知其情景之险恶,多一颗流弹中国历史就改道了,所以虽然跃跃欲试,可是这种高端的战斗真心不是想看就能看的,除非她想因为第一个找到躲在山洞里的校长而出名,否则这种热闹还是少凑的好。而且一想到张少帅因此退出了历史舞台不再坑爹,国共合作全国人民一致对外,这总的来说还真是件好事儿!

自我调节完毕,她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儿洗漱完毕走出门去,虽然这是周末,但是因为今天要做礼拜,食堂还是早早的做起了早饭,热气在外面呼啦啦的转上天,好多人嘻嘻哈哈的冲进去,住校的学生并不多,位置相当宽敞,食物也很充裕,除了浓稠的小米粥,油条豆浆以外,还有精致的定胜糕、黑米糕和葱包烩鸡蛋饼等,配菜有咸菜酱瓜还有炒得香香脆脆的花生,每次都吃得黎嘉骏停不下来。

学校要求所有留校师生周末必须参加礼拜,不参加的也暂时不要出门,虽然黎嘉骏宁愿躲在屋里看书,但想到礼拜完教堂会发的美美的零食面包,她便还是屁颠屁颠的去了,等祷告完,无所事事的一天就开始了。

弘道的课余生活简直丰富到让黎嘉骏觉得自己没童年。女生们进来学习的这几年,不仅要学语数英化物地理等正统科目,还必须学会烹饪、裁缝、礼仪和钢琴等,闲暇时还会打篮球和骑行,先生们可以随自己的空闲时间和爱好开设自己乐意教的东西,黎嘉骏到那儿住习惯以后,校长周觉昧还问过她有什么特长愿意教,黎嘉骏列举了摄影,结果相机实在太高端;列举了日语,在场的老师表情恨不得捂鼻子;列举了德语,转头就心虚的表示自己也是半桶水;最后,她列举了二十九军的大刀……就没有然后了。

明明她会的挺多啊!黎嘉骏回去默默挠墙。

随后她就开始混在学生中四面蹭课了。

按照校门口板报上的安排,周末有时间的人可以在下午一起去大食堂做松饼吃,那是烹饪课的福利。

礼拜做完再歇一会儿差不多就中午了,大家大多都吃了教堂发得小饼干和胡萝卜面包,并不怎么饿,于是在各自宿舍里磨叽了一会,纷纷涌到大食堂去。

食堂里有一排排四方桌子,实木的,配合着精致的装饰,比起外面一下酒楼大厅也丝毫不差,里面全是女性,穿着大衣戴着呢帽的女学生尤其亮眼,这些经历过礼仪学习的姑娘们小小年纪已经初现芳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极有味道,即使是开怀大笑和调皮捣蛋都赏心悦目,相比之下虽然穿着的时髦程度一点不差,可黎嘉骏站在她们中总是多了那么一股子悍气。这也是众多年长的女先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评价。

于是会耍大刀的黎三爷就成了这个学校里最有男儿气概的女性,更何况她平日还自动担负起各种尾行拍照的工作,时常一身卡其布裤装戴着顶鸭舌帽站高蹲低地记录大家的学生生活,就连没上过她的课的女学生都知道她,平日里有什么集体活动都要喊她一道,到后来弘道女篮外出打比赛也要她随队,只因她带的拉拉队特别容易被她鼓动得豁出去喊,搞得这几年黎嘉骏的生活极为丰富多彩。

“黎先生黎先生,这边这边!”一个庞大的女孩圈子朝她拼命招手,神似看到偶像。

黎嘉骏假装没听到嘈杂中另外一群女孩子的召唤声,一脸傻白甜的挤过去,人太受欢迎就是这点不好,逼死选择障碍。

“黎先生您千万要到我家去一趟,我想做您这样的大衣我娘总不让,我得让她看看您穿着是多好看才行,否则她总以为我瞎折腾。”

“我跟我娘说了,她请了裁缝来跟我琢磨了半天,我也总说不清楚,先生您什么时候要洗衣服了给我吧,我回去给他们看看,顺便帮你洗干净送回来好不啦?”

“哎哟你们怎么这么笨呐,这不是一件大衣的事!”有个女孩子打断一圈小伙伴的叽叽喳喳,“这毛衣,这大毛领,这格子呢裤还有这大头皮鞋,都得搭配好吧,要做得做一套的,而且你们这么堂而皇之的要了先生衣服去模仿,羞不羞呀!”

黎嘉骏全身就被那女孩子一边点一边遭审视,她嘿嘿嘿笑着还挺起了胸,其实现在这样的穿着打扮到了现代也挺夸张,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谁也把不好穿衣的风格,洋人聚会穿的裙子还可以用裙撑,中国人长褂里面还会穿西装裤,只要好看和舒服一切皆有可能。

更何况能在这个学校读书的女孩子十之八九都是千金,根本不差钱,随便怎么任性都行。

大家相互取笑着,差点都忘了来这儿是有活儿干的,很快食堂的大婶就把一盆盆面粉和材料搬上来,姑娘们跟过年包饺子似的围成一团,开始熟练的和面准备做饼干。

到了现代烤面包饼干对于土鳖黎嘉骏来说还是有闲有钱的贵妇活,可现在居然当成一次类似于拌拌面和包饺子的事情来做,无论做多少次她都觉得很新鲜。

做饼干的时候大家反而安静了,每个人都带上了自制的口罩,大家埋头苦干,时不时手里兜点面粉相互撒点儿,窃笑声此起彼伏。

清冷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四散的面粉像浓密的灰尘一样在阳光中呼啦啦的盘旋,偏偏还带着一股暖暖的温香,等到烤饼干陆续出炉,整个食堂散漫的甜香和温热更是让人幸福感爆棚,大家拿纸包把小饼干十个十个装了,除了自己留一份以外,其他都要校工送到福利院去给那些孤儿,算是教会学校例行的慈善事业。

傍晚,黎嘉骏嘴里叼着小饼干去校工办公室煮咖啡时,被传达室的小姑娘喊住:“黎先生,有您的电话!您家里的。”

“哦,好的。”黎嘉骏愣了愣,昨日刚与家里人通过电话,怎么这时候又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跟着那小姑娘到传达室,路上还挺不安,“是谁?”

“挺年轻的。”小姑娘道,随后有些犹豫,“而且好像,有点急。”

黎嘉骏立刻加快了脚步。

打电话来的是大哥,开头第一句话就是:“骏儿,准备准备,回一趟上海。”

黎嘉骏心里一紧:“出了什么事吗?”

大哥沉默了一会:“黄先生,去世了。”

“……谁?”

“黄先生。”大哥没详说是谁,因为他知道黎嘉骏心里清楚。

黄郛死了?黎嘉骏脑子里一阵空白,“不,不可能呀,上回去,还好好的。”

“那也是卧床不起了。”大哥提醒她,“你自己说的,形销骨立。”

“可也不该……这么快。”黎嘉骏觉得很心酸,“沈阿姨肯定伤心死了。”

“所以你快回来,她不想见政整会那些人,但是丁先生的意思,你可以去。”

“好,我明天就回来。”黎嘉骏挂了电话,在传达室外站了很久,还没回过神来。

如果说到杭州还有什么福利的话,那就是在到了这儿三年后,得以拜访辞职养病的黄郛先生。

她对于黄先生的感情很复杂,但无疑站在她的角度,她是敬佩他的。

不管他硬着头皮出山背锅到底为国之心较多,还是再战仕途一偿抱负的心思更重,但从她的角度看,他确实是呕心沥血签订了那份“卖国”的条约,在华北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他所签订的条约几乎和打平的松沪战役差不多内容。

让一场败仗有了平局的尊严,这本身已是不可为而为之,期间他所遭受的谩骂、侮辱和暗杀足够压垮随便哪个普通人,可他都撑住了,一直撑了两年多,才因为重病缠身不得不再次背着一身骂名辞职,回到他在杭州莫干山的小院。

留下华北交给二十九军的宋哲元和萧振瀛组建了政改会继续与日本虚与委蛇。

黎嘉骏闻讯跟着丁先生前去拜访的时候,看到黄先生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他与校长结义时的剑,可最终校长还是没有与他“甘苦共尝”。

黄先生正在小憩,由于访客众多,他并不是人人都见,他的夫人沈亦云接待了他们。

能够与他们夫妇之一坐下来谈其实已经是一种优待了,全因丁先生在与黎嘉骏交流后,全力主张就塘沽协定对黄先生进行一次采访,当时的记者王芸生先生便毫无保留的在《大公报》上登载了他的原话。

那文黎嘉骏在三三年回上海后也看到了。

那时的黄先生义愤难忍,只能直言道:“这一年来的经过,一般人以为我黄某天生贱骨头,甘心做卖国贼,尽做矮人;我并非不知道伸腰,但国家既需要我唱这出戏,只得牺牲个人以为之。”

不管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反正就黎嘉骏看,他这么讲,也是没错的。因为他这话无论说不说,事实既成,其实也不存在洗不洗白的情况,因为对他褒贬评论早在济南惨案时就已经五五对分了。

沈亦云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她北伐的时候还组织过一个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是在军营中与黄郛相识并结为伉俪的,她曾有过一个著名的言论:民国说到底,不过是被两部小说支配。北方的袁世凯读的是《三国演义》,就知道耍奸谋弄权术,而南方的革命党人读的是《水浒传》,患难时兄弟结义,稍弄出些眉目却又马相互猜疑。

她说的时候,黄郛还在意气奋发之时,可却不想一语成谶,她的丈夫与人兄弟结义,患难与共,最后却为那个兄弟背锅而走,惨淡落幕。

对着少数几个能体会她心情的人,花木兰一样的沈夫人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当日他们来请,先生便复言,‘欲保三十年友谊于不敏,故不共事也’,可结果还是抵不过一腔热血,披星戴月的去了,回来已不成人形。蒋公在外什么都不说,只敢偷偷来画大饼,言曰已经开始全面备战,绝不会让此事重演,可现如今,华北那边宋公与倭狗狼狈为奸,甚至连萧先生都饱受采集,以至于弟兄反目,萧公西行。他们那般作为,被日寇玩弄于鼓掌之间,鼠目寸光,贪功尽力,可还给我中国留了一点希望?先生每日总有办法看到各处的消息,我只能每一日看着他日渐颓废下去,本想给华北留一片净土,终究还是成了他人为非作歹的地方,让先生情何以堪?”

丁先生只能连连叹气,安慰不来,是非曲直可不是他们这几个人能说清的,知道沈夫人也就是找个地方诉苦,因为此时就连夫妇两的亲友都因不理解而对他们倍加职责,如果不是黎嘉骏的政整会所见,谁也没法坦然听沈夫人的这番话,可此时也没法附和什么。

黎嘉骏忍不住问:“先生这般,究竟是什么病?”

沈夫人擦了眼泪,不忘往黎嘉骏手里塞了个荸荠推了推,轻声道:“肝癌。”

黎嘉骏立刻沉默了,她以前的爷爷也是因为肝癌去世,就算几十年后这都是无解的病。

她捏着手里紫色的荸荠,只觉得喉咙干涩。

而现在的她捏着手里的小饼干,只觉得眼眶干涩。

其实校长没说错,他们真的有在准备了,黄先生只要再等六天,他做梦都想看到的那一幕就会出现。

西安事变会迫的校长不再剿匪,只要共·军不再被中央军追赶着奔波全国,搅得当地军阀鸡飞狗跳,那内战就能平息,没有了内战,所有人的枪口就只能对外了,这是全国人民都明白的道理,黄先生那么聪明,肯定也能想到。

他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日渐衰竭,直至去世,至死都没有摘下身上的黑锅,也没能让别人看到他黑锅遮掩下一身纯正的黄皮肤和黑发,可其实,希望就在六天后。

他终究还是没等到这一天。

第84章 双十二前

整理东西时,早就准备了圣诞礼物的黎嘉骏不得不挨个儿提前送掉,得知她要走的学生们都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