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愿意让一种情绪纠缠自己太久,可事实上她总觉得非常揪心,大概是因为周书辞是特别的,还死在她面前。不是那些脸谱,也不是那些路人。

他给她的记忆太鲜活,他从石桌旁站起来,葡萄藤的阴影在脸上游弋,他说他来接她,而那个时候,她早已放弃等待大哥所说的那个友人,穿得像个大山里的来客,正准备跟着难民大军逃出沦陷的北平。

然后一路颠簸,奔逃,他教她报务,带她东奔西走,嫌她笨,骂她蠢……却从没放弃过她。

就是现在跟着康先生,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这个人死在她面前了。

雨又大了起来。

黎嘉骏停在旅馆的门口,想在进去前平复一下心情,却不想正撞着康先生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往外走,他没打伞,正甩着帽子上的雨,一看到站在门口的黎嘉骏,愣了一下:“小黎你……怎么哭了?哎这雨真是下得人心情都不好了,来,擦脸。”他掏出手绢,也不等黎嘉骏接,就直接伸手过来抹她的脸,力道挺重,把她的脸都揉成一团,本来没掉的鼻涕都揉了出来,还嫌黎嘉骏不够狼狈,康先生边揉边道:“我闺女跟你一般大,也是个水做的姑娘,动辄伤春悲秋的,哭花落哭草折,她爹上战场都没见她那么伤心。”

黎嘉骏吸着鼻子反驳:“我从来不为那些哭!”

康先生直接拿屋檐流下来的雨水搓了搓手绢,闻言一挑眉,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只是个小姑娘。”

……姐都二十了!

黎嘉骏撅起嘴,康先生拿起她背着的相机晃了晃:“小姑娘才拿着这些满世界乱窜,女人的话,有了牵挂,拖都拖不动。”

“那……”黎嘉骏拿回相机,摆弄着,鼓起勇气道,“我觉得我也是女人,要不是有牵挂,我才不会跑来跑去。”

“是是是……”康先生撩了撩手绢塞在口袋里,一脸你开心就好的样子,“那么黎女人小姐,听说你会报务,跟不跟叔叔去司令部玩玩?”

想去司令部跟随采访的记者必须提前提交申请,而且因为容易知道太多,很难被批准,康先生很久前就想见见卫立煌将军,一直在申请,结果人家都走了,他的申请才批准,虽然目标人物不在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这是准备出发了。

有点事干总比无所事事东想西想好,黎嘉骏也烦透了自己这阵子迎风流泪的样子,立马光速收拾了东西跟上,他们可以和司令部里的其他记者以及宾客一起住在客房,随时参观各处。

“先生,我们这次主要采访什么呀?”她很是雀跃的跟在一边,“忻口会战还没开始,前线有什么事吗?”

“那不一定,你忘了天镇的事了吗?忻口会战打不打得起来,还要看备战的时候前面的人拖不拖得住。这次忻口准备据说要三天,呵呵,我们就等三天,就看这次枪决李服膺是不是真的有效果了。”康先生不愧是老记者,立刻抓到了这次的新闻点,“这次去拖时间的还是晋军,据说阎锡山把手下最靠谱的将军给祭出来了,晋军以后有没有脸在此一举了。”

说罢,康先生表情嘲讽的哼了一声:“要靠枪决一个高级将领来振奋士气,这晋军也是开我民·国之先河了!”

第106章 十日之咒

如果说天镇掉得太快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那么等待忻口会战的开始就是难耐的。

日军的挺进太过迅速,板垣征四郎跟狗一样死死咬着撤退的军队的屁股,中央军在郝梦龄的带领下前往忻口布防,能够转头拖住板垣的,只有晋军。

李服膺就是因为“没拖住”而死,那么下一个站出来负责“抱腿不放”的晋军将领的人选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阎锡山派出了姜玉贞,辖晋绥军六十六师196旅旅长,四千余人。

他的任务是驻扎在忻口前面的原平,拦截日军,至少七天。

想想李服膺的天镇,他守了十天,大同会战尚无着落,回去还吃了花生米。此时历史按了个回车,又转到了姜玉贞的头上,打最初让李服膺守也不是十天,结果拖拖拖就拖到了十天团灭,现在说原平只需守七天,可最终到底是不是七天,还犹未可知,一不小心就人就打光了,打光不算,项上人头还保不住。

姜玉贞会不会步后尘,所有人都在看着。

康先生是个特别主动的记者,他尤其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这个头条,刚进入司令部就开始撺掇黎嘉骏勾搭参谋部的人,参谋部都是一群青年军官,“一个两个都像没老婆的样子”,“你这样的小姑娘最方便了”……

“……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看起来像那么随便的人吗!”黎嘉骏很郁闷。

“莫非你不行?咱们新世代女性,大上海名媛,就要有那种将光棍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魅力和手段,否则怎么男女平等?”

“……总感觉哪里不对,让我想想。”黎嘉骏抱头,“新世代女性没错吧,大上海名媛是什么鬼,跟我有关系吗?!再说了,玩弄于股掌之上什么的,这是什么鬼说法啊!先生,我现在还处于一个失去了一个朋友的悲伤阶段,你不要逗我好不好!”

“行行行,反正我要去跟进指挥部,参谋处和情报处你兼顾一下吧,那儿事多且杂,而且防的严,什么都看不到也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康先生笑嘻嘻的吩咐完,又用那种假装悄悄说的语气嘟哝道,“如果俘虏个情报处小哥就最方便了……”

“先生!”黎嘉骏恼羞成怒暴走脸。

“我走了我走了。”康先生戴上帽子一溜烟跑了。

“艾玛!什么老师啊!”黎嘉骏感叹了一句,看康先生假装逃跑似的快跑了两步,随后一背手恢复了晃晃荡荡的走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的……”

她左右看了看,往参谋部走去。

那儿有个小会客室,专门接待各路来访人员,其中大部分都是各个报纸的记者,但是能常驻在那儿的,也就只有大公报、申报之类的大报的记者了,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到一个年轻军官走出来,表情很不好,他身后跟出来一个女孩子,一脸严肃:“殷长官!据我所知您提供的情况是有误的,这是对民众的不负责任!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这儿!他们节衣缩食捐款捐物,就是为了支持抗战!然而你却在这儿振振有词,说你们前线情况尚可?!”

被称为殷长官的年轻军官正一脸不耐,看到黎嘉骏出现在面前猛地肃起了表情,竟然装作没听到后面女孩子的质问,大步迎上来:“请问您是那个报社的?”

黎嘉骏一点也不给面子,指了指殷长官的身后:“她在问你呢。”

殷长官长得挺端正的,虽然黑了点,但不影响他是个拿得出手的帅小伙——否则也不会被拿出来当发言人,只是在听到黎嘉骏说的话后,他的表情猛地僵硬了,随后沉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黎嘉骏扯了个笑,然后僵着脸转过身去,冷声答道:“彭小姐,在下作为发言官,所言自然句句属实,如果您质疑在下的发言,那也就是在质疑司令部的,若是如此,那您也就不需要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您得不到第二个答案。”

他随后转身,看向黎嘉骏:“请问,你们都明白了吗?”

黎嘉骏还没咋地,那位彭小姐则出离愤怒了,她扬声道:“殷长官!我们在其位,谋其职,本不存在对立,无论好坏,我们都会从最好的角度谋求最好的结果,我们都是中国人,拥有同一个敌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鼓舞民心,您现在这样的态度,就是在同胞内部制造矛盾,于国有何益处!?”

殷长官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彭小姐和颜悦色道:“请问在下的发言有何不妥之处?我们的将士英勇不屈,将军指挥英明。”

彭小姐僵着脸摇头:“无不妥之处。”

“那您还有什么想问的?”

彭小姐看样子竟然有点想哭,她咬着牙,绷着腮帮子,摇了摇头,随后再也不看殷长官,微微歪头,对着后面的黎嘉骏强颜欢笑着点了点头。

黎嘉骏也回以一笑,表情也挺僵硬的,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如果采访,估计听到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而殷长官则礼数很周全的转身问黎嘉骏:“请问您是……”

“大公报。”黎嘉骏言简意赅,笑眯眯的问,“请问我是不是也只需要写上将士英勇不屈,将军指挥英明就行了?”

殷长官表情非常绷得住,他点了点头:“有劳。”说罢,绕过黎嘉骏离开了。

留下两个女孩子对面对。

彭小姐是个挺修长的姑娘,和黎嘉骏差不多身高,长相比较坚毅,虽然五官清秀,但因为有个国字脸,这也使得她抿起嘴的时候特别严肃,此时她还有点没缓过来,笑得很僵硬的伸出手:“你好,我叫彭熙媛,申报的见习记者。”

“哦,申报呀。”黎嘉骏和她握握手,“我叫黎嘉骏,大公报的,摄影记者。”

“黎嘉骏……”彭熙媛睁大眼,“您莫不是曾经参加过长城抗战?”

“咦,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您!”彭熙媛表情很激动,“我们主编跟我们说过,说大公报担任战地拍摄工作的是个比我们都小的姑娘,那时候我们还打听你来着,结果听说您竟然只是挂名,随后去杭州任教了,就无缘得见了。”

“可是,那都是很多年前了。”黎嘉骏没什么被崇拜的激动,隐晦的提醒,“你现在还是见习。”乖乖,见习了五年吗!申报的门槛是高出天际了吧!航天局也不带这么久实习期的!

彭熙媛有点脸红:“我的父亲一直为申报撰稿……我是受了您的影响加入这个行列的,我也想做点实际有用的!”

这下黎嘉骏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啊,竟然还有这种事,哎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真是不好意思。”

“您怎么会什么都没做呢?”彭熙媛笑,“我收集了好多剪报,有不少虽然没署名,但据说很多都来自于您呢。”

“其实也没多少吧。”黎嘉骏是听说有一两张登报了,自己心里也有数。

“那也是有啊,想想您那时候才几岁呀!”彭熙媛的情绪就这么回转了过来,很激动的拉着黎嘉骏往会客室走,“哎,能在这遇到您真好,也算不虚此行啦。”

“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做到。”黎嘉骏苦笑,“刚来就气走了发言官。”

“哦,你说殷天赐啊,这个人可奇怪了,我们不理他,我老师也说了,这两日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至少要等七天后,看原平的防守情况才行。”

“话是这么说……”黎嘉骏手里忽然被塞进杯茶,她蛮不好意思,“您别忙活呀,大家都是客人,哪有您给我斟茶的道理。”

“我来得早比较熟悉呀。”彭熙媛笑眯眯的,“且照此情况看,喝完这杯茶,我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哎。”黎嘉骏颇为惆怅,等喝了一会儿茶,她还是坐不住,起身对彭熙媛告辞,她还是决定自己四面转转。

彭熙媛本想引路,但黎嘉骏坚持要自己走,便作罢了,收拾了东西道了别。黎嘉骏独自一人在这充满明清风格的大宅子里转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其实并不利于她的探路事业,好在她的身份还算正当,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很快就逛了很大一圈,发现情报处和参谋处都人来人往,防卫甚严。她靠近时,卫兵倒不会说什么,可眼神却充满了拒绝。

黎嘉骏森森觉得,如果按照康先生的“勾引论”来做任务,她第一步要勾搭的不是什么青年单身汉参谋军官,而是门口的卫兵……

等她回去的时候,康先生早已经到了,他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正在奋笔疾书,看到她时,什么也没问,两人几乎心知肚明,要想要什么新闻,至少要等七天后忻口打起来才行。

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黎嘉骏大清早就跟着康先生去了司令部,门口一大堆小报记者群情涌动的挤在那儿,却都被卫兵无情的拦在外面,唯独康先生秀了一下证件就进去了,留下外面一片抱怨声。

官方大报的优势就这么体现出来了,连黎嘉骏都发觉自己有点在央·企工作的派头,他们去了会客室,那儿也等了不少其他有资格进来的媒体,彭熙媛也在其中,她跟着一个比她年长一点的男人,两人本来头碰头在说着什么,见到黎嘉骏,很高兴的挥了挥手。没等黎嘉骏挤过去,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发言官殷天赐沉着张脸带着两个卫兵走了进来,见到里面这群人,露出了一丝郁闷的表情,咳了咳道:“前线无战报,各位散了吧。”

“怎么会没战报,不是说七天就可以?”有的记者问。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实非殷某可以掌控的,我知道各位挂心前线将士,各位可以放心,姜玉贞旅长所辖部队是我晋军精锐,我晋军向以善守闻名,必不会轻易撤退,现在没有战报才是最好的消息,意味着姜旅长尚还游刃有余,吾等应该开心才是。”

对于这番话,所有人都抽动了一下,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善守是不错,可游刃有余就有点夸张了吧,现在前线接连溃败,居然还会出现号称游刃有余的情况,为了保面子还真是不要脸了。

仿佛看不到周围记者们一脸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的表情,殷天赐高贵冷艳的点点头,作势欲出去,却被两个人同时拦住,竟然是康先生和彭熙媛的老师,两人带着笑意相互看看,彭熙媛的老师做了个请的动作,康先生一点不客气,点点头就发问:“不知司令部对姜旅长又下的什么指示?想必司令不想背负上朝令夕改的名声,今日本该是姜旅长功成身退之日,看不见人,你让全国人民怎么想?”

殷天赐很不高兴,他和身边的小兵低语了几句,小兵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报告后,殷天赐转向众人道:“今晨司令部有新指示,令姜旅长于原平再守三日,姜旅长已受命。”

众人一阵怔愣,随后好多人蜂拥而上,围住殷天赐开始问东问西,唯独几个大报的记者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黎嘉骏不知怎么的,很想叹气,就听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彭熙媛的老师低叹一声:“又是十天啊……”

是啊,又是十天。

……这简直可以当诅咒来用了。

四天后,所有人再次齐聚这个已经算得上专用新闻发布会场的会客室,昨天一整天司令部都大门紧闭,今天终于又开放,人们都明白这是即将有新消息的节奏,翘首等待着。

康先生没有和那群人挤一块,他让黎嘉骏进去听着,自己则等在会客室外的拱门处。

殷天赐这次的消息还是很简单,忻口战役已经正式打响,姜玉贞虽然圆满完成了任务,却不幸牺牲在战场上,为了嘉奖他的功绩,姜玉贞所率领的部队的番号永不取消。

说完他就走了,完全的的发言人姿态,无情的可以。

大家追了几步就被卫兵拦住了,黎嘉骏趁机装作没事人一样从旁边溜出去,正看到殷天赐被康先生召到路边的林荫里,康先生看到他,笑了笑,招手让她过去,殷天赐也不以为意,只是对康先生道:“康先生,兹事体大,我先与您说娿可以,但如何润色,还需要您来推敲,上峰对您是很熟悉的,故我才一直与您合作,此次,事态好坏全看您如何取舍…有您领路,其后我们公布详情,才能让其他报社心中有数““这我自然明白,你且说与我,我自会把握。”康先生表情慎重,丝毫没有了平时无厘头大叔的样子。

殷天赐于是又走进去了一点,在浓郁的树荫下沉声道:“本来姜旅长守了七天是准备回来了,但忻口防务并未完善,司令原已拟定电文,曰姜旅长掩护任务已经完成,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撤。然该电文命令不明,实难发出,为了不拖友军后腿,司令在让不让他继续守原平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以至于夜不能寐,连夜召集张培梅将军商议对策,最终还是修改电文,决定让姜旅长再守三日,姜旅长并无异议。”

“姜旅长是何时牺牲的?”康先生手里钢笔刷刷刷写着,抬头看到黎嘉骏在一旁也写得龙飞凤舞,不由得点点头,放缓了手下的动作,专心问殷天赐。

不知怎么的,殷天赐表情竟然有些僵硬,他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眨了两下,随后道:“昨日白天,忻口处防务还未有明确回应,司令正要召集参谋,探讨是否让姜旅长再守一日,随即就收到姜旅长的电报,上曰:我旅正与敌人逐院逐巷死拼,请长官放心。我已告忻口前线指挥郝梦龄将军,在援军未到忻口,新阵地未布置好以前,姜某绝对死守原平,望长官绝不因原平危机而生顾虑。”

“……绝命书。”康先生轻喃。

黎嘉骏笔下一顿,她抬头看向殷天赐,看他努力眨眼,眼眶却红了起来,她心里有些凄凉,手握着笔拧了好几下才恢复书写的力气,可眼睛却模糊看不清书页了。

殷天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司令便回电……”他咬了咬牙,响亮的吞咽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司令回电什么?”康先生问。

“司令回电说……放心,家人他会照顾。”殷天赐这个御用发言官常年紧绷的表情忽然像破了一样,扭曲起来,哽咽道,“昨夜,忻口布防完毕,姜旅长本固守城池,早已被日军包围,接到命令后,他指挥突围,在突围过程中,中弹,牺牲了。”

两个记者皆沉默不言,虽然负责撰稿的不是黎嘉骏,可她却觉得手上的笔重若千斤。

殷天赐急促的喘息了好几口,表情却还是扭曲着:“今晨粗略统计,姜旅长的196旅,四千人存不足五百……姜旅长本人……被那群……狗日的鬼子,割走了头颅……死无……全尸……”

黎嘉骏掏出手绢,抖着手递给殷天赐,却被他一把挥开,他狼狈的敬了个礼,转身逃似的快步走出了绿荫。

她只好收回手,抖着手把手绢盖在自己脸上,只觉得刷一下,手绢就又湿又热了,一会儿工夫,就能拧出泪水来了。

第107章 两日换将

白幡挂了半条街,纷纷扬扬的纸钱还飘在半空中,被一阵阵的弄堂风吹得漫天飞舞,有路人臂上绑了白布,身上落了白纸,抬头一看到白幡,表情就更悲伤一层。越来越萧条的街上,来往的车夫都自发的绑了白布带,店家挂出了“祭奠英雄姜旅长”的竖幅,整个太原都陷在沉郁的悲伤中。

姜玉贞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处都自发组织了悼念和公祭,连日的溃败伤痛让人们几乎惶然失措,这时候作为人人关注的晋军将领,姜玉贞一举打破了笼罩在三晋大地上的畏战阴云,让人们好像突然直接拨开了迷雾,发现三晋的汉子也是铁铮铮的。

在祭奠姜玉贞时,人们甚至不知是该痛哭流涕还是欢欣鼓舞。

而无论情绪多复杂,忻口战役终究开始了。

康先生叹了一上午的气,反复纠结以后,还是忍不住撺掇黎嘉骏:“小黎啊,你看,咱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上海,忻口那儿……”

黎嘉骏也叹气,她早看出了康先生是个工作狂,是那种用生命追新闻的物种,放现代说不定能一统狗仔界,现在有郝梦龄在前续写新篇章,这位老先生心底里肯定挠得跟万箭穿心似的。

原本她打心眼里希望能够在太原好好休整休整,直到能回上海为止,可是在姜玉贞牺牲后,看着外面万民祭奠的场景,她的心跳却又快了起来,有股莫名的冲动再次涌起。

她又坐不住,想作死了。

在她看的为数不多的抗战影视中,其实她能刷的名人已经没多少了,大部分是因为她不熟甚至不认识,而小部分,则正在前线快速的消耗着。

她知道郝梦龄必然牺牲,而且是牺牲在战场上,她此去虽然完全不明情况,可若是一不小心万一手一滑保住了这个爱国将领,未来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即使知道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达成目标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可是等黎嘉骏第一百次确定自己异想天开并且暗暗有点后悔的时候,她已经跟随着增派的部队走了快两天……

前面打得极惨,双方刚交火不过半天,请求增援的电文已经源源不断的往回发了,忻口前线南怀化一天功夫伤亡已逾期千人,后方士兵再不送上去,恐南怀化失守,则忻口岌岌可危。

第一时间派兵增援自然是当务之急,黎嘉骏与康先生便跟着其中一支步兵行进,前头已经有骑兵部队星夜兼程过去,虽然有火车,但走走停停,车站又不在最前线,等下了车还吭哧吭哧走,时间哗啦啦就过去了。

沿途也有不少卡车运送前线的伤员下来,大多伤势惨烈,很多人交错着躺在那,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运尸车……

黎嘉骏与康先生各自骑着一头驴,没有小轿车,这已经是VIP待遇,可两天铁轨加土路折腾下来,还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幸而希望就在眼前,此时隐约已经能够听到前方断断续续的炮声了。

此时已经可以看到很多搭棚下面许多伤员或坐或躺,许多护士和护工还有医生忙忙碌碌,这是到最前线的后方医院了。

“全体原地休整!等待最新命令!”前头号令层层传下,已经赶路赶得面无人色的士兵们终于得以休息。

黎嘉骏与康先生分头在后方医院转了一会儿,黎嘉骏拍了一张在包扎的照片,那护士本来包得挺利落的,被镜头一瞄准整个人都僵硬了,可怜了伤员大概着急着包扎,此时又想催,可在镜头下也不自在,两人大概知道不该看镜头,这一下活像一尊雕像。黎嘉骏很无奈,哭笑不得的拍了照片,拍完把照相机一转,上前很顺手的扶住那伤员的手臂,示意护士利落点包完。

她回去后找到绑小毛驴的大树边,就着树荫休息,旁边小毛驴自顾自在那儿吃草,它们只吃各自面前那一块,脚一动不动,可见也是累得不行。

过了许久,康先生才回来,刷刷刷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记完后开始碎碎念。

“等会可能很危险,我们见机行事,如果采访不到,你争取多拍几张照片,胶卷可带足了?”康先生开始“战前动员”,一条条叮嘱着。

“带着,带足的。”黎嘉骏坚定点头,顺便又检查了一遍。

“到时候记着,拍五张就可以撤了,只要我们看到了前线,新闻就到手了,图片并不是必须的,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黎嘉骏继续连连点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阵仗,但是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她反复摸着相机包的边缘,那儿已经被她摸得发白。

前面一阵骚动忽然传来,康先生站起来探头看,抄起本子就走过去:“走,命令下来了。”

黎嘉骏连忙站起来,看康先生管自己一溜烟跑远了,只能认命的解开被栓在树上的小毛驴,左一头右一头的牵着跟上去,小毛驴温驯,但也是需要拉一下走几步的,她一会儿扯右边一会儿扯左边,等顺利走过去时,康先生已经问了消息走回来了,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僵硬得像行尸走肉,黎嘉骏不由自主的慢下脚步,有点犹豫该不该凑上去问,她盯着康先生路过她,拿本子的手都抖了起来。

“……先生。”她低声喊道。

康先生无力的摆摆手,长长的叹了口气,再次坐在那片树荫下,摊开本子的空白页,怔怔的看着,许久没落笔。

黎嘉骏牵着毛驴跟上去,蹲在他面前,仰头又问:“先生……怎么了?”

“嘉骏啊……”康先生叫了一声,又抿嘴不言了,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哎……”

“先生……忻口,失守了?”这是黎嘉骏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康先生摇摇头,再次叹气,抬头看着前方还在等待命令的军队,表情空白。

“那是怎么了?”黎嘉骏有些急,她想摇康先生的膝盖,奈何手里牵着缰绳,只能提高语调,“您倒是说呀。”

康先生皱了皱眉头,他拭了下眼睛,提笔在本子上缓缓的写起来:“民国二十六年公历十月十五日,自十三日以来忻口开战不过两日,国民革命军第九军军长中将郝梦龄,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祺,独立第五旅旅长郑连珍已相继牺牲……”

等意识到看到的是什么,黎嘉骏猛地凑近了本子,康先生一字一字的写着,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他写的都是什么呀!

两天功夫,军长,师长,旅长,全死了?!

这是什么情况!?

那忻口还打不打了?还有人指挥吗?!金字塔塔尖都削平了,那还叫金字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