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容我监督你了。”他微笑了一下,“你休息吧,那老人家和那三兄弟的事,是我该处理的,你就不要多管了。”说罢,他披上外套就出去了,和匆匆赶来的大夫擦肩而过。

大夫来了一眼就确定老太太中风了,一翻捣腾后总算是把老太太弄到可以搬到医院的程度,随后一群人闹哄哄的就去医院了,中风这病对现在这仅存的妯娌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负担,黎嘉骏除了让她们安心住在自家后院,把原先金禾的房间整理给老太太,也没法帮别的忙了。

家里面愁云惨淡,没见到亲人的她却平白住在了一个家破人亡的气氛里,真是又憋闷又无奈,就连冯阿侃都受不了跑了。她琢磨了一下,干脆整理了自己的稿件和胶卷,往《大公报》的办事处去交差,楼先生阵亡的事报社肯定知道的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续抚恤工作。

早上吃了饭后跟着医生一番折腾,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外面又到了昼夜生活交替的时候,好在报社总是有人值班,她并不着急,干脆裹了裹大衣一路走过去,顺便看沿途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填填肚子。她买了两个米糕边走边吃,等到了报社,刚好塞下最后一口,还没敲门,门就啪的开了,冲出一个人来,两人啊的一声撞在一起。

冲出来小伙儿猛如牛,黎嘉骏当场就被撞飞了出去,她下意识的一撑,只感觉周身一阵噗呲作响,估摸着自己的伤是该又裂开了,痛得她嘶的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起来。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出门的小伙儿慌忙上来扶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您没事吧,哎呀,哎呀!怎么流血了!”

一撞撞出这个效果,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清秀的小脸扭曲成一坨双手挪来挪去都不知道往哪儿扶,黎嘉骏倒是疼习惯了,嘶的一声后撩开大衣看看渗血的腹部,又面无表情的合上,抬手让小伙子抓住拉起来,站直了淡定道:“没事儿,旧伤。”

“这这这……”小伙显然很着急,又往远处望又看黎嘉骏,忽然顿了顿,试探着问,“你是……黎……”

黎嘉骏抬眼看看他:“恩?”

“黎……黎嘉骏是吧!”小伙儿叫了一声,“黎先生,你不记得我拉,哦你是不记得我,我那会儿还是实习生,前阵子刚转正的,我叫卢燃,燃烧的燃,我好几年前见过你,那次你和小李哥抢着去前线,我就站在一边看着。”

黎嘉骏点点头,冷静了一会儿,问:“你这么着急,去哪?”

“哦,刚刚小李哥打电话来,国·军要撤出闸北,在苏州河,要我快点带了相机过去。”卢燃表情纠结,“黎先生,要不我给您叫个车吧,我,我实在……”他说着,又往远处张望了好几下,好像这样就能看到苏州河似的。

“叫车吧。”黎嘉骏有气无力的说,“去苏州河。”

“不不不我替您叫车去医院吧!”

“我们,一起,去苏州河。”黎嘉骏一字一顿的强调,“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卢燃无法,叫了车跟在一边,没一会儿就问一句:“黎先生您好吗?”“黎先生您行不行?”搞得黎嘉骏很是烦躁:“死不了!别吵!”他才讪讪的闭嘴。

虽说办事处就在苏州河附近,但是跑起来还是要许久,等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远处隐约可见火光,已经被所有人习惯以至于下意识忽略的的枪炮声又隆隆而来,迫在近前,远望河对岸,闸北区现在已经一片废墟,几乎看不到什么高楼,到了河边,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黎嘉骏在卢燃的搀扶下下了车,两人并没有挤进去,而是登上了旁边一间咖啡馆的露台,那儿很多国内外的记者站着,他们有些拍照,有些聊天,有些还在录像。

一个眼熟的人走上前来,正是三二年的时候和她抢着上长城前线的小李李修博,几年不见他已经颇为成熟,表情沉静,看到黎嘉骏也是一愣,但也只是点点头,随后就让卢燃走到他占着的露台上去拍照,等卢燃站好了,他才轻声问候:“黎小姐?”

黎嘉骏颔首:“李先生。”

两人相视苦笑。

“终究还是一同到前线当记者了。”李修博感慨,“有耳闻您今近日的经历,实在是……不知如何说。”

“那就别说了,说说现在吧。”黎嘉骏心里的感慨也就一闪而逝,她隐约觉得经历了前阵子那些阵仗,她的心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了起来。

“日军增援登陆了,国·军准备西撤,不在这儿恋战,上海地势太平,不好打。”李修博回头看看,那些谈笑风生的洋人记者,压低声音,“看来那个说法是真的,上海主要是打给这群人看,争取国际影响,你瞧,他们多开心。”

黎嘉骏也回头,看着那些夜色中的洋人记者,他们和夹杂其中的中国记者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边拿着咖啡糕点,时不时拍照摄像,还对着河对岸指指点点不亦乐乎,另一边则表情沉凝,不是拍照和做笔记,就是呆呆的望着对面,有个男记者拍几张照片就用袖子擦擦眼睛,擦过了继续拍,拍好了再擦眼……

第几次了,眼看着宣誓保护自己的队伍撤退。

北平的撤了,天津的撤了,太原的要撤了,现在,上海的也撤了。

黎嘉骏心中的酸涩一阵阵的发胀,她凝神望向河对岸,那儿远远的,有一列列的队伍沿着苏州河往西行进着,全都是步行,少数车上载着东西。

这支队伍依然庞大,沉默而连贯的往外走,从这儿出去的,基本是已经在淞沪战场上经历了数次生死的兵了,虽然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可黎嘉骏清楚的知道,他们身上的军装已经被硝烟熏得漆黑,手上和身上有搓不掉的血迹,双手满是握刀握枪的茧子,脸上僵硬如岩石,行动因为疲惫而迟缓的犹如机器人,可眼里却积攒着杀气。

他们要往西去了。

“李修博,他们会去哪?”黎嘉骏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喃喃着问,却完全不想得到答案。

李修博却完全不会体会到她的心情,他和她并排站着,望着对面轻声回答:“南京。”

“哦。”黎嘉骏嘴唇抖了一会儿,本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第116章 八百孤军

队伍撤了整整一夜。

外国记者天一黑就走了,中国的记者却就着远处炮火的火光呆呆的看了整整一夜。

意识到中国军队在撤退,日军一路疯狂的追过来,以至于队伍撤退的姿态越来越狼狈,到最后几乎是快步在跑,断后的部队却迟迟不见过来,等到黎明初现,河对岸已经一片寂静。

李修博再次站起来远眺,越往远处看,天色越是昏沉漆黑,浓重的硝烟已经凝聚在对岸上空三个月散不去,可还是有人会不停的往那儿看,却不知打该看什么。

忽然,他像被刺痛一样的转过身,长长的呼吸了几下,黎嘉骏裹着衣服伸头望过去,正看到硝烟和云层的交界处,一面旗帜正在缓缓升起。

膏药旗。

黎嘉骏忽的颤抖起来,她一把抓住李修博的衣角,手上青筋突起,牙齿咯咯作响。

李修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眼睛通红,只能缓慢的拍着她的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哽咽声响起,竟然不止一声,哭声断断续续的传来,眼角处那个一边拍照一边哭的男记者已经蹲到了墙角,压抑的哭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

膏药旗还在升起,它在一幢建筑物的顶上,越来越高。

这场景仿佛和北平的热气球重合在了一起,比直视烈日更加刺痛黎嘉骏的双眼,她不想再为这样的景象哭泣,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看到,一次又一次疼痛到难以呼吸。

“……走吧。”她站起来,转过身,匆忙的擦了下眼睛。

这时卢燃刚买了早饭回来,看到天台上的景象不由得一愣,可很快调整了表情,默默的拿来了温热的豆浆杯塞在黎嘉骏手心。

“吃早点。”他干巴巴的说,把烧饼油条给了李修博,“李哥,先吃早点。”

李修博接过来梦游一样的咬了一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到了顶端,仿佛在半空中飘扬的膏药旗,咬了咬牙,回头深呼吸了一口,平静道:“你回去拟稿吧,等会我把她送到家了再来找你。”

卢燃顺着李修博的目光望过去,愣了一下,转眼这大小伙子眼泪就汹涌而出,他用袖子粗鲁的擦了好几下眼泪,断断续续道:“我,我先去,找老照叔,把照片洗了出来。”他收起相机,又道,“李哥,这个稿,我……我不知道……”

李修博皱着眉,显然也很心塞:“主要强调部队转移保卫南京吧,上海地势太难守,还有国际势力介入……等等!”他忽然站起来,双手撑着露台栏杆往东面看去,黎嘉骏顺着看去,什么都没看到,但很快她听到了一阵枪声,机枪哒哒哒响着,清脆快速,随后轰的一声,手榴弹炸响。

“那边还在打!”所有人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往那儿望去,果然在河对岸隐约有一栋巨大的四方体的房子,那儿窗口里火光不停跳跃着,楼下不停的炸响,碎石混合着火光炸起,连绵不断。

“那是哪儿?”黎嘉骏伸长脖子望着那边问。

李修博正手忙脚乱的整理东西,闻言往那边望了一眼,想了想,笃定道:“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四行仓库!”黎嘉骏整个人一个激灵,狠狠的抖了一下。

“对,就是那个四个银行联合造的仓库,很坚固,不会是有队伍来不及撤被困在那了吧,快快快过去看看!”李修博手里拿满了东西,只能用头招呼她,而周围其他记者也都在整理东西准备过去。

黎嘉骏整个脑子都是一团混乱了,激动的手颤脚颤,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跟在后面沿着河往那儿跑去,那儿看着不远,却也跑了许久才到,可她完全没感到累,身上的伤口都没影响到她。幸好李修博反应快,两人跑到四行仓库对面老匣桥边的桥头铁丝网外巴着,死死盯着对面。

四行仓库刚才响了一阵子枪声后又沉寂了,这里战火不旺,还没被硝烟掩盖,可以看到巨大的五层楼的仓库外包围着层层路障和铁丝网,那仓库异常坚固魁梧,虽说窗户大多碎了,可是墙体却极为坚·挺,虽然有明显的弹痕,可却可以看到弹痕几乎穿透不了多少,里面坚硬的钢筋水泥顽强无比。

“到底是银行的仓库,当初它修起来的时候就花了大力气!”李修博是真上海人,对这个仓库略微熟悉,顿时激动的感叹起来,“而且里面储备也很足,可以打!”

“打个鬼!他们为什么不走?这样就被围困了呀!”黎嘉骏很着急,她隐约知道四行仓库,可又是耳闻而已,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心里瞎着急。

此时自觉去跑腿的卢燃回来了,愤愤然道:“那个咖啡馆不让我们进,只准洋人进!”

沿河正对着四行仓库就有一家带露台的咖啡馆,本来他们想借用露台的视野,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了。

对于租界这样的情况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不能强求,干脆霸着这个视野点不动了,旁边也趴了一排同僚,也在议论纷纷,各自打发人去探听消息,卢燃在这方面颇有能力,也被外派了,他看看四行仓库,颇为恋恋不舍的走了。

可也有走得激动万分的,黎嘉骏亲眼见到几个在河边摆摊的小贩,刚才看到记者跑过来蹲点,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似的,跳起来就往城内跑,摊子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是去干嘛。

而这边,刚才的枪声就好像是一个错觉,转而什么动静都没了。

黎嘉骏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喝着豆浆吃着油条,盘腿坐在旁边,趁着大家都没注意她,悄悄扯了手帕拉开纱布给大腿上裂开的伤口换了块布,带血的那块悄悄塞在了衣兜里,随后若无其事的和左右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

李修博则焦躁多了,一口塞了早点后就左右望,或是死死的盯着四行仓库那,忽然指着一个位置:“那那那!有人!”

大家连忙站起来看,就看到仓库里不知道哪个位置溜出来一个小兵,猫着腰往外走了好远,趴在地上挖土推路障一顿折腾,随后又猫着腰往里走。

所有人紧张不已,屏息看着他走回仓库,随后松了口气,又激动起来。

“真的还有!还留着!”他们议论纷纷,“快去发稿!还有国·军留守上海!”

四行仓库的士兵似乎还在加固外围防御,时不时就溜出几个人来,把那绊马索一样的路障连着铁丝网挪来挪去。有几次外面有日军在徘徊,就一顿扫射,幸而视线受阻和掩体够多,大多有惊无险。

这样的枪声比起前阵子连绵的战火更加醒目,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铁丝网趴满了,就爬上围墙看,有些叠着人墙往外巴望,到后来,周围的建筑物楼顶上窗户后面都挤满了人,他们全是普通百姓,马褂短衫,扁担公文包,什么装备什么阶层都有,这么一会儿工夫,好像半个城都已经聚集到了这儿,所有人都望着四行仓库。

守着老匣桥的两个英军士兵都蒙了,掏出了枪却毫无办法,干脆躲到了一边,和大家一起看。

租界市民和淞沪会战最接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听苏州河对岸的炮声和看着难民汹涌而入,此时竟然有了直面战争的机会,说不上什么心思在,但激动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此时他们活也不干了,聚起来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不是说都撤光了吗?”

“谁说的喽,不是还有吗!仓库里仓库里!”

“是来不及撤了?哎呀那怎么办!”

“肯定是断后的!看看看那个仓库里有人!哎呀是国·军!我们的人我们的!”

“爱国饺子,爱国饺子咯!包日本饺子咯!煎蒸煮炸日本人咯!爱国饺子!爱国饺子!”

“看看看那边有鬼子!有鬼子要偷袭!”有眼尖的死命指着仓库外不远处一队正在缓缓靠近的日军士兵。

顿时整个南岸群情涌动,所有人都疯狂的大吼起来:“小心!小心!鬼子要偷袭!在这边在这边!”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他们要拆铁丝网!他们要拆铁丝网!他们要拆铁丝网!”

“打!打!打!”

这边声浪浩大,铺天盖地的向对岸汹涌而去,所有人都喊得青筋暴露,声音嘶哑,那边日军却不为所动,依然猫着腰小心翼翼的往仓库摸去。

“这样还继续!他们傻吗!”有人大声嘲讽。

这时候有人明悟了,激动不已:“鬼子听不懂中国话!大家喊啊!”

没有密码,没有暗示,苏州河南岸汉语作弊器开始大功率运作,四行仓库东西绵延五百米全是监视器,对岸所有人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不放过对面的任何风吹草动,果然,当这队日军自以为无人发觉,埋头往前时,四行仓库上正对着他们的方向一扇窗户缓缓打开,一个枪口伸出来,直直的瞄准了他们!

“哦!哦!”一群人欢呼起来,“打!打!打!”

啪啪啪啪啪啪!

机枪声如惊涛拍岸,激起千层血,那一小队日军转眼就趴下了,顶着重火力又艰难前行了许久,终于扛不住,掉头撤退,留下数具尸体!

这下欢呼声简直要掀破天盖,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欢呼,仿佛打了个大胜仗一样。

饶是见识过无数战阵,这样的场景却是生平仅见,黎嘉骏和周围的人一样又哭又笑,激动的大吼大叫。

就连李修博旁边守老匣桥的英军士兵都激动不已,笑着挥舞拳头大声欢呼着,随后用不标准的中文旁边的人说:“八拜楞,八拜!”

早上四行仓库打起来时就没见他们多激动,可见对于对面的情况是心里有数的,这个士兵这么说不乏炫耀的成分,可周围的人还是被炫到了,纷纷像得到了大新闻一样四面传播:“八百个人!有八百个国·军守在里面!”

八百八百八百层层传递下去,八百壮士的说法就这么涌现了出来。

可黎嘉骏却想起来了,他们还有另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

八百,孤军。

第117章 只要一样

战争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河南岸租界区,侵略者在花园露台喝着咖啡看其他侵略者和被侵略国生死交战,仿佛看一场西洋大片,租界区的市民满怀希望和焦急关注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也看得清对面的一举一动。

河北岸占领区孤堡独立,里面跳跃的火光来自最后几百个顽强抵抗的中国士兵,他们来自八十八师第524团第一营,身处数十万敌军的包围中,他们的身后,真真正正站着无数他们曾宣誓要守护的国民。

助威声如此真切的从他们背后传来,敌人不眠不休的进攻,他们不眠不休的防守,市民也不眠不休的呐喊,日军的数次偷袭企图都被对岸的火眼金睛识破,他们试图和这边的英军交涉要求他们驱赶人群,可英军漫不经心的尝试了几次后就干脆放弃,到后来,上海社会各界的组织都过来了,工商联合会来了,资源委员会来了,爱国救援会来了,各个大学团体也来了,连童子军都来了。

河边群情涌动,各种横幅扯起来为对面鼓劲儿,可战况依然不容乐观。

当战争的惨烈直接摆在百姓的面前时,一切激动和热血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还未散尽的硝烟中,狰狞的坦克款款而来,后面鬼鬼祟祟的跟着日军步兵,如此声势浩大,不用上海市民提醒,四行仓库里的士兵也都看到了,面对强攻,守军所能做的仅只有拼死抵抗,日军的炮火密集,打在仓库墙面上,压得守军抬不起头来,守军却只有不到五台重机枪和几个捷克轻机枪,所有武器轮轴转似的阻截着日军波浪式的进攻,战至日军最靠近的时候,对岸的人都能看到有守军不顾危险从窗口探出身子往下扔手榴弹。

运气的扔了手榴弹躲了回去,更多不运气的则是中弹倒下。

此时对岸就会有汹涌的叫骂声和痛哭声涌起,经久不绝,栅栏被摇得哐嗤响,待到日军又被打退时,所有人看向四行仓库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他们的独守,他们的惨烈,已经让热血变成了痛心。

多希望他们现在快点出来,别再坚持了,为什么还坚持。

“日军把仓库的水管炸断了!”有人指着远处大叫,那儿水喷涌出来,落下后流向了苏州河,人们惊叫着,可四行仓库却毫无声息,等日军又一次进攻时,守军却又暴起,猛烈的开火将他们打了回去,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又更为焦急。

“他们没水喝了!守军没水喝了!”

“怎么办!给他们送水!”

“怎么送?游过去?”

四行仓库紧邻着苏州河,可里面的守军却面临断水的绝境,所有人看着面前宽阔的河道,默然无语。

黎嘉骏一直不眠不休的看着前面,李修博去拟了稿又回来了,挤过人群给她科普:“马上九国公约要开会,上面希望至少到那个时候,上海还没完全丢。”他给黎嘉骏一条毛毯裹上,“本来要留一个师的,孙将军不同意,最后就留了一个营。”

“八百人?”黎嘉骏鬼使神差的问了句。

李修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像没……而且大多都是新兵。”

“……”黎嘉骏沉默了一会儿,望过去,又问,“那现在他们断水了,上面有办法吗?”

“工商会在想办法了,那仓库里粮食充足,虽然都是生的,但……”李修博自己也说不下去,重重的叹了口气。

周围又一次激动起来,日军再次步坦协同进攻,这次进攻特别猛烈,日军已经搭上了梯子爬过了第一道沙包墙,开始趴到地上匍匐前进,机枪的声音响彻河畔,可是有后面坦克的炮击掩护,守军难以对日军形成足够的火力压制,日军很快就靠近了仓库,此时守军都开始往下扔手榴弹,坦克趁机撞开掩体冲了进来。

对岸一片惊叫声,人们啊啊啊大叫着,四面指点:“这里有坦克!”“往下!往下!他们在架子下面!”“他们躲在车后面!在车后面!”

就在坦克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到仓库下面时,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守军全身绑着炸弹,冒着烟,从二楼朝着那辆坦克,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轰!

坦克轰然炸响,浓烟冲天。

那一双双眼睁睁看着守军敢死队员跳下去的眼睛,都随着那一声炸响,哗的流下眼泪来。

“啊啊啊啊啊!”有谁在怒吼。

“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诅咒此起彼伏。

河对岸的人几乎要疯了,他们摇动着栅栏,喊得声嘶力竭,可却无能为力,哭声掩盖过了怒吼,人们第一次发现,战争到底是个什么面目,惨烈到让人痛彻心扉,牺牲是那么平常和沉重。

就连露台上那些喝着咖啡的洋人都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涌到边上郑重的看着,脱下了帽子。

几个青年忽然转身走了,随后是几十个,再到成群结队,他们表情坚毅,眼睛通红,他们去的方向,是征兵站。

“非常伟大!”一直在围观的英军士兵脱下帽子,认真的说。

黎嘉骏看了他一眼,表情麻木的转过头去,又望向对面。

坦克的损毁使得守军少了最大的威胁,铜墙铁壁后的守军再一次组织起火力,将日军打了回去。

可这一次,再没人欢呼了。

傍晚的时候,黎嘉骏被李修博和卢燃连拖带拽的拖出人群,人群外,竟然是余见初开着一辆轿车冷着脸等着,两人把黎嘉骏赛上车就走了,余见初发动了车子。

出了人群,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才感觉到自己到底是有多疲惫,显见之前的亢奋实在诡异,有如磕了药一般失常,刚上车她就虚脱似的软倒在后座,冲着在后视镜里瞪自己的余见初虚弱讨好的笑:“嘿嘿,我,我眯会儿……”

说罢她就闭上眼,耳边是余见初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