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都是罪啊!

没啥说的!可劲花!她一狠心,抓了一把,兑了些零钱,出门往旁边的小店买了一叠红包,然后跑去一间咖啡店,点了杯最贵的咖啡,开始塞红包,塞完红包,想了想,心一横,掏出笔记本开始写购物单,打算再壕一把,给余家人再送一次大礼,也算感谢他们这一阵子的照顾。

喝完了咖啡写了购物单,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又去旁边西餐厅点了一份牛排,算是狠狠的土豪了一把,只不过这牛排味道正点是正点,但是那口味其实还没有经过足够的中国风改造,奇怪的调料很多,实在算不上是享受。

黎嘉骏抹着嘴出门,想了想,还是回黎宅转了一趟,把买菜的重任交给了周一条,让他顺带带着后院几个还没走的难民一道买了,晚上一块过年,自己则提了些糕点和补品,去看医院里的张孚匀。

张孚匀这阵子已经醒了,但显然还出不了院,听说是打到了内脏,伤了底子,实在有点惨,他家是中产阶级,虽然报社有捐了一部分医药费,但还是有点捉急,黎嘉骏左思右想,包了两百块去,算是一份心意。

她倒是想包多点,但仔细想了想,要是自己被人打了,有个传说有点嫌疑却本身不是很熟的人猛然带了好几万过来,那不是炫富就是心虚啊,实在不宜。

刚到病房门口,正是午饭时间,一个眼熟的年轻女人就抱着个盆走出来,盆里放着刚吃完饭的饭盒,她看到黎嘉骏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也没说话,绕过她走了出去。

黎嘉骏琢磨了一下,想起她那时候一直站在张孚匀的母亲身后,看来就是传说中的女朋友了,不由得有些尴尬,可人家已经走远了,她探头看看,正瞧见卢燃在张孚匀的病床边刚坐下,也没别人,心里松了口气,走了进去。

张孚匀脸色灰败,但精神还好,看到她的时候,反应和他女朋友一样一样的,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笑道:“是黎小姐啊,快请坐。”

哪有凳子,黎嘉骏也不打算久留,她放下了补品,红包就藏在里面:“我就来看看你怎么样,一会儿还要去置办年夜饭呢,不多留了,你……身体怎么样?”

“可能要养一阵子,但能捡回一条命,已经谢天谢地了。”张孚匀说罢,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件事,您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已经与警察他们说了,是我自己不好,前一天晚上出去吃酒,与几个年轻人争了起来,说了些醉话,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自尽的心都有,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李先生和甘青都说您不是狭隘的人,我觉得就算您气不过,骂我一顿,也是应该的,总归应该让您知道。”

张孚匀清醒的时候虽然嘴快,但是心性还真是好的让人没话讲,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喝醉酒的时候会说出那种让人杀了他的心都有的话,黎嘉骏嘴角抽搐半响,感觉卢燃很紧张的盯着她,似乎担心她当场打脸,只能挤出个笑:“怎么会,你愿意和我说已经很好了,这不就冰释前嫌了吗?人没事就好……额,你现在也不能算没事,那,哎,没出大事就好。”

张孚匀松了口气,点头:“恩,没出大事就好,我已经决定以后滴酒不沾了。”

你想喝也要有命喝啊……就这破娃娃一样的身子,黎嘉骏暗笑,这边和卢燃一道又慰问了一会儿,她准备撤了,却突然想起一事,问卢燃:“你年夜饭怎么办?”

卢燃强颜欢笑:“李先生邀我到他家去一道吃。”

“你答应了?”李修博下手倒快。

“他刚交了女朋友,第一次带回家,我一个外人,总觉得有点尴尬。”卢燃摇头,“我再想想吧,不行回家下面条。”

“那就这么定了!”黎嘉骏拍板,“到我家去!”

“啊?”

“咱都是孤家寡人,凑一凑不正好?”

卢燃突然有点脸红,支吾道:“嘉,嘉骏姐……”

“怎么了?不乐意?”

“我,我不留宿哦,我,我在老家有女朋友的。”

“……啊?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

第128章 离开上海

当外面鞭炮渐稀的时候,余见初也来了,提着一袋子零食,什么都有,榛子蛋糕,玫瑰味香瓜子,桂花炒栗子,蟹黄酥饼,甚至还有一罐甘草橄榄。

黎嘉骏本身又困又兴奋,此时见吃眼开,连忙振奋精神,拉起一桌麻将,扯着卢燃,余见初还有周一条开始搓起来。

余见初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刚从余宅那满屋子烟酒麻将和桥牌的地狱里逃出来,谁知转头就钻进了另一个魔窟,这里人少目标更大,他从原先那个高冷不好惹的少主立马成了不上就只能散伙的娱乐主力,只能苦笑着坐下来。

在场的只有卢燃不大擅长,但在上海这些年耳濡目染之下也懂点,一开始被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教了几把后,立马熟悉了,越打越精神,还颇有新手运,几圈以后就收获了一堆赌资——瓜子。

不管谁赢,人生赢家就都是黎嘉骏,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嗑瓜子……

赌博不来钱其实挺没意思的,好在他们本意只是找点事做,主要还是聊天,天南地北的聊。

卢燃说起了他老家滁州,喋喋不休的,说他们那儿出了欧阳修,有个醉翁亭,出了《儒林外史》讲他们那儿的琅琊山多美,他们的滁菊多好多棒,泡茶药用都顶呱呱巴拉巴拉。

一直自认杭州人的黎嘉骏当场表示不服,她是个不懂茶的人,上辈子就知道杭白菊,哪听说什么滁菊,雏菊还差不多,当即喷回去,说杭白菊清热解火香气怡人多赞多无敌。无奈俩人其实都没研究过自家的镇宅菊花,说来说去谁也说不过谁,黎嘉骏立马发挥女性优势,开始找援军,自然是找到了余见初,结果余见初表情严肃的码好了牌,假装无视了许久,终于在黎嘉骏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认输,诚恳的回答:“嘉骏,滁菊……是四大贡菊之首……”

……黎嘉骏当场血蓝全空,手一抖打出了一张关键牌,周一条渔翁吃胡,收了一大坨瓜子。

搓牌的时候,黎嘉骏还是愤愤不平的,低喃:“注……孤……生……”

“什么?”余见初也知道自己得罪了小人,很注意“小人”的反应。

“没啥!”黎嘉骏直起身子,一鼓作气哗啦啦搓起来。

“对了,嘉骏姐。”卢燃见黎嘉骏表情没有异样,立刻转移话题,问,“最近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找我?没,怎么了?”

“哦。”卢燃有些纠结,“有个人找我,说是李先……大哥介绍的,问我去徐州的名额有没有多的,我当然没了,他又问我愿不愿意换,我说不愿意,他就问还有谁去的,我就提了你,他就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来找你。”黎嘉骏还没回答,他又道:“后来我今早在医院碰到李大哥,他说是有这么个人,但并没有介绍那人来找我,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黎嘉骏想了想,这情况挺诡异的,有人设了个简单的语言陷阱找卢燃要名额,但这一点却很容易被看穿,既然没有来找自己,那显然是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了:“既然这样,就别多想了,干自己的吧。”

“不,我的感觉,这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卢燃压低声音,他倒不避讳余见初和周一条,这两人搓牌的动作都慢了。

黎嘉骏率先开始码长城,随口问:“什么意思?炸飞机?犯得着折腾我们一群记者吗?”

“哎!嘉骏姐,你想想,他为什么那想去徐州啊,连我这种素未谋面的都找上了,半点不拐弯直接提要求,那显然就是急眼了呗?”卢燃一脸看穿一切的表情,“他要是上面的,会没去徐州的门路?”

“那他不是上面的,难道是下面的……额……”黎嘉骏说完就心虚起来,立马闭上嘴。

她想到三个字,然而不敢说出来,这三个字曾经在几十年后广泛出现在各种谍战剧中,那时候她经常调侃说天下何人不通公,可到了现在,却蓦然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她心底里估量着这三个字在现在周围人心里的成分,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涉足其中。

黎家现在与果脯牵扯太深,知道未来的她既然无力回天,不如两头都敬而远之,反正她已经是决定两头都不靠,解放前通G会死,解放后就算之前冒死通G的,以她的成分也不会有好下场。

红卫兵可不跟你讲道理。

……还是装不知道吧,她闭上嘴,码了一溜漂亮的长城。

“你说他们会是公产荡?”余见初却突然冒出一句来,半点忌讳都没。

黎嘉骏简直吓一跳,却见卢燃眼睛发亮的点点头:“我觉得是,但不敢肯定。”

“哦。”余见初低头,也码了一排油光水量的长城,剥了个橘子,“有可能。”

“为什么?”黎嘉骏和卢燃异口同声。

余见初嚼着橘子,却摇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年没几天,元宵还没到,随着从英法来的记者到岸,前往徐州的飞机就要出发了。

黎嘉骏再一次往重庆那边打了电话,民用线路依然操蛋,她想了又想,又到电报局又拍了个电报给重庆那个地址,奈何现在长途电报不发达,经常就断,而且技术也跟不上,所以每次发,工作人员都表示做好打水漂的准备。反倒是中英,中德,中法以及往东的香港日本这些地方能发电报甚至能打电话还畅通无阻。

已经快半年没联系上家里了,她知道在这个社会距离远了这样的情况是常态,可是从一个动动手指就美英德法随便聊的时代过来,这一点让她格外暴躁。

要是可以用军用线路就好了……

她心里琢磨着若是到了徐州可否勾搭个兵哥哥给她拍个军用电报,一边默默的提着箱子往外走,她一早和余家人道别过了,自然似乎千般热情万般挽留最后痛快放手,倒是余见初一直以低气压回应,此时就算开车送人,也是沉默不言的。

黎嘉骏看着后视镜里他脸上那道疤,颇有些怅然。

其实她真想过万一家里催一下或者两边主动一下一个激动她就拐了这位男士成个家了。可是每次临到动手自己却怂了,实在是很难想象自己在这样的世道里结婚生子,但又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能在战火中繁衍生息,唯独她却这么有心理负担。大概是因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觉得不管怎么样日子总得过,而她则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觉得怎么过日子都不对,就比如守岁时那有关站队问题的思考,明知往哪边站是最终胜利者,可是偏偏又清楚无论用什么姿势站最后都会跪,怎么站队乃至怎么活可真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余见初估计也很烦躁,两人心知此时这般作为已经是无言的摊牌,但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会哪里不对,黎嘉骏怕也不信余见初会说出什么“我等你”这样的话,大概余见初也不信黎嘉骏会出去浪一把再回来找他,两人一路沉默到了机场,直到看到外面呆头呆脑的卢燃,黎嘉骏才松了口气。

帮黎嘉骏开了门,余见初就站在一边,任卢燃提了她的行李箱往前走去,黎嘉骏很是自然的转头看他,笑:“谢谢,各方面的。”

余见初低头看着她,扯了个笑,无奈:“总有人会让你说不出谢谢的。”

黎嘉骏眨眨眼,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傻笑,感觉又要冷场,连忙加热:“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房子,周一条我已经辞了,但补了他一年的工资,房子就劳烦你打理了,我觉得是应该卖掉的,但时间太短不好决断,所以无论是卖是出租还是空着,但凡有收益了,我六你四,怎么样?”

“打理个房子罢了,如果收钱,那就不是朋友了,是经纪人了。”余见初摇头,“若你要这么算,那我回头卖掉,存你们黎家的银行账户里,一分不拿,以后也无需联系了。”

“啊不要那么绝情啊!你知道我们家那习性的,绝对不能让朋友吃亏!”

“那你就时常记得给我报个平安。否则我帮你打理了产业,你转头连个消息都不给,那才真是吃大亏。”余见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莉莉的一点心意,你收着。”

黎嘉骏刚才那一瞬心都狂跳了,听说是余莉莉给的才平息下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串白水晶项链,看这低调的样子,不得不猜是她首饰盒里最不起眼的一条,黎嘉骏笑着接下,觉得自己把它绕在指尖肉搏应该很有攻击力。

“这个你也收好。”余见初忽然拿出一把抢,连着一个盒子塞给她,“抢自带七发子弹,盒子里配了四个弹匣,你……会用吧。”

“会会会!”黎嘉骏激动的裂开了嘴,家里人走的时候简直用了三光政策,保险柜里花瓶里书桌上的抢全没了!她正发愁呢,余见初就送温暖了,这抢她认得,勃朗宁M1900,因为抢上的手抢图案而且带套筒,所以人称抢牌撸子,这抢的型号其实有点老了,但经典恒久远,听说这可是当年用来刺杀列宁的抢。

看黎嘉骏翻来覆去的看着抢爱不释手,余见初明显松了口气:“这个刚从比利时弄来,我想你好歹是黎家人,总是没问题了,卢燃在喊你。”

黎嘉骏回头,果然卢燃在一个外国人身边朝她挥着手,周围不少洋人听到了召唤正提着行李走过去,她顿了一顿,看了一眼余见初,微笑着微微鞠了个躬:“再多说谢谢你都要烦了吧……保重。”

余见初摆摆手。

“哦,对了,既然过去了,就别急着回来,安静的做个爱国商人吧。”黎嘉骏加重音,“爱,国,商人哦!”

“知道,去吧。”

黎嘉骏刚回身,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叫她名字,回头,是周一条提这个大包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小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这是后院那些婆娘一起给你做的吃食,锅巴,烙饼,好吃还放得住,您拿好呀。”

黎嘉骏接过包袱,讷讷难言:“我,我就是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说再见。”

“晓得晓得,您去吧,那边在催了。”周一条眼眶红红的,笼着袖子摆手。

黎嘉骏晃了晃包袱,转头往飞机跑去,快上飞机时,她的脚在地上重重的踏了踏。

此去或许要经年,再会不知何期,这一抬脚,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次踏足这光怪陆离的城市的那一天。

或许,不会有了吧。

第129章 到达徐州

黎嘉骏不是第一次坐军机,相比周围怨声载道的记者们,她竟然在无尽的颠簸中满怀感激。

当初她重伤就是从太原搭军机回南京的,居然没活活颠死在上面,老天果然很疼她……

这架飞机是英属的一个商会出的,是英国皇家空军的一个淘汰货,改了改可以当货机也可以当客机,从英国本土征战到东印度公司,等登上大东亚舞台时已经是身经百战垂垂老矣,飞起来顶上的铁皮都在啪啦啦作响,在场没有一个人保持着美好的表情,不管有没有宗教信仰,反正这一路,诸天神佛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骂个干净。

她和卢燃走的是人情线,因为按理说丁先生已经在前线,他们大公报不再有名额,好在丁先生很久前就把撤退申请给发了过来,又加上主编与英国《西林字报》的人情,总算是混了上去,所以也不便太高调,就缩在了最后,对面坐着的也是几个中国人的样子,看着就像关系户,举手投足都很低调。黎嘉骏只是看了他们几眼,随后飞机起飞开始翻江倒海腾云驾雾……她就专心对付自己的屁股和胃了。有人受不了,哇的吐了出来,这一下跟病毒感染一样,顿时满舱哇哇的声音,连旁边坐着的空乘的脸都绿了。

至少上辈子乘飞机经验丰富的黎嘉骏准备自然充足,她当即拿出撒了花露水的手帕给卢燃一人一块,顿时神清气爽超脱于呕吐物之外。

“等到了那儿,我们与丁先生交接,摄影还是我来,你注意往前挤,问题准备好,知道吗?”黎嘉骏低声吩咐着,每次有新闻发言人或者相关要员出现,记者之间不亚于打一场大仗,报社不大的没武力根本进不去,以前带她的那些先生们都是人脉广资格老,不需要挤,直接在会客厅拿一手消息,但现在她和卢燃两只都是小鲜肉,就不见得会有这样的好待遇了,更何况,这次是跟一群膀肥腰圆人高马大的外国摄影师血拼……还没到一米七的黎嘉骏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她的罩杯优势还不足以当盾牌。

看来她应该穿一双高跟鞋,虽然就算踏十厘米高跟都没头前几个英国摄影师高,但好赖关键时刻鞋跟也可以当武器……

等到快到了,黎嘉骏才发现,卢燃居然一路都没说话,每次她问话,都是恩恩啊啊的。飞机起飞后没多久,特殊的体感让差不多所有人都醉了,一路就没什么设想中谈笑风生的场景。以至于她都没发现卢燃异样的沉默。

“你怎么了?太紧张了?”飞机哐当哐当的挺稳了,舱门打开,劫后余生的乘客却没几个站得起来,他们缓了许久才相互搀扶着走起来,绕过地上的呕吐物向外蹒跚而去,外头有军卡依次在接,排队的间隙黎嘉骏把卢燃拉到一边问。

卢燃确实很紧张的样子,他看了四周一会儿,小声道:“刚才我一直不敢说……”他又左右看看,“坐对面有个男的,就是问我换名额的那个,他大概不想我认出,一直低着头,领子遮了半张脸!”

这么一说黎嘉骏也反应过来,对面对确实有个男的形迹可疑,穿着相比别人其实很帅气,可惜拉低了帽檐拉高了领子,都看不清脸……就像谍战剧里的特务一样,人家都朴素的棉袄棉裤,唯独他们黑风衣黑礼帽,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与众不同一样。

“他发现你认出他了吗?”想到余见初几人的判断,黎嘉骏也有点紧张。

卢燃茫然:“不知道。”

刚落地就遇到这种事,黎嘉骏也不知道算不算出师不利,她拢了拢大披肩,抵挡住嗖嗖的冷风,皱着眉头和卢燃一道下了飞机,接着排队上军卡,左右观望,没见那男人,大概是上了另一辆车了。

大家在飞机中都坐在差不多位置,按理下飞机和上军卡应该也是差不多节奏,一共就两辆车,这样都能分开,显然是躲着他们了。这样也好,大家相互躲着,遇到的几率……会不会反而高啊!

徐州此时尚未陷入战火,但是整个城却已经空落落的了,有南京做前车之鉴,现在老百姓已经闻日变色,绝不磨蹭了,于是军卡吭哧吭哧开过一些宽敞的路面时,净是些军队在奔跑着集结,或者小股的老百姓拖家带口的往西门跑。

预见到了一场艰难的跋涉,老百姓把能带的都带上了,顶梁柱推着独轮车,上面摆满了锅碗瓢盆桌椅被褥,绑着东西的绳子上挂着各种玉米辣椒,有些甚至还挂着腊肉,板车的边角里大多都坐着老娘或者幼子,妻子则在一边提着大包裹跟着,手上大多都会牵着个较大的孩子。

军卡路过一个小孩儿,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夹袄,头颈裹了个暗红色的大围巾,感觉就好像所有能保暖的东西全裹身上了,他娘亲去捡滑落的包裹,他便站在路边看着军卡路过,一些记者探出头朝他拍照,他手指含在嘴里,睁大眼睛望着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朝他咔擦咔擦,竟也不怕,咯咯笑着,笑出一串鼻涕来。

……黎嘉骏刚好抓拍到这串鼻涕。

她僵硬的放下照相机,心情简直难言,许久不拍摄,好像功力有些减退了,回想刚才的镜头,怎么想都觉得主角反而是一串鼻涕……

此时,军卡快速开过,小孩儿跟了几步,站在路中间,吸着鼻子含着手指愣愣的看着他们,身影迅速远去变小,车里的人看着,连洋人都默然不语。

城市里路不好,一样也颠簸,开了许久才开到一个会所前,西式建筑,显然就是这次的指挥部了,关卡一道又一道,车子一路走一路停,总算是开到了里头,让人下车。

这可不是什么旅行团活动,不管怎么腰酸背痛,刚下车的记者们全部都竖起了耳朵瞪起了眼睛,开始了猎狗一般的侦查,首先就是盯住大门。

刚过了春节的北方依旧寒冷,道边树全都是干枯的枝桠,绿化带里草木枯黄,连麻雀都没一只,老远就听到有人蹬蹬蹬的从长廊走出来,虽然可能只是负责接待他们的人,但是大家还是不愿意放过,所有人都炯炯有神的张望着,从敞开的大门里看到有几个人从拐角走出来,领头的穿着大衣,微矮,看步伐拖沓,应该不是军人,他身后则跟着两个士兵,穿着黄色的军装,也不嫌冷,就这本笔直的并排走过来。

等领头人出大门,刚抬起两只手,记者们就一拥而上,快门声啪啪啪响起,洋人记者用各种口音的中文开始问问题。卢燃也噌的挤了过去,转眼就没人了。

黎嘉骏直到被人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时前头已经水泄不通,那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早就被人高马大的外国记者围成一团,连跟头毛都看不见。

她居然反应慢了!她竟然没反应过来!但是也不怨她。

那发言人或者接待人一到,一个军人就一步抢上前站在前头坐护卫状,免于两人被人潮冲垮,而另外一个军官,却一副路人的样子,径直转了个弯绕过人群往旁边去了,连看都没看一眼,似乎是无关人士!

可是!可是!她认得这个无关人士啊!她想到一种可能,激动得全身发毛,却又担心是自己眼瘸,只能做贼心虚得看一眼又看一眼,直到那个军官高瘦的背影快拐到后头去时,才忍不住暗自鼓气,追了过去。

她一顿小跑,默不作声的跑到那人身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正犹豫着,那人走了两步,突然转身瞪她,右手扶着腰间的抢,蓄势待发的样子,可紧接着,他就放开了手,惊讶道:“你?!”

黎嘉骏刚被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闻言也只有嘿嘿笑,挥爪子:“阿梓?你是阿梓哥咩?”

军官犹豫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抬了抬手,又僵硬的放下,随即垂下眼:“你还在当战地记者啊?”

黎嘉骏一确认身份,人来疯病就犯了:“我去啊!你真是阿梓哥!哎哎这世界也太小了!我瞧瞧!艾玛,帅得不行不行的了,居然已经是上尉了,我都不敢认!你说你,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你已经壮烈了呢,怎么也不露个笑脸?来,让姐姐检查下牙齿!”

阿梓哭笑不得:“黎小姐,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个样子,那个,我还有公务……”

“哦……我不耽误您,走走走我送你!”黎嘉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卢燃也挤的头毛都没了,决定自力更生,笑眯眯的与阿梓并排走。

阿梓见她那样,干脆就笑起来,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他回头往人群看了一眼,低声道:“别演了,你有什么就问吧,能说的我就说。”

“哎呀兄弟你太上道了!”黎嘉骏激动的拍他,砰砰响,“现在前头打到哪儿啦?”

阿梓一顿,挑眉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问:“你指哪边?”

黎嘉骏也卡壳了,回道:“什么哪边?”

“这儿,这儿,这儿……全都是日军,你问的是哪边?”阿梓虚指了三个方向,笑眯眯的问。

黎嘉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沉吟了一会儿,严肃道:“你手指挺好看的。”

阿梓当即握拳,一脸看蛇精病的表情。

“啊,那我问,离台儿庄最近的日军打到哪了?”

“……台儿庄?”阿梓忽然眯起眼,“怎么突然提到台儿庄?”

“台儿庄不是……”黎嘉骏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她光知道台儿庄要打,但不知道为毛要打成那样,如果徐州是因为地理位置重要,那么台儿庄又是有多重要?她只能模模糊糊的说,“那儿不是,挺重要的么?”

“现在离我们最近的日军,在南边,我来之前听说他们打到了蚌埠,现在到哪儿了,我也不清楚。”阿梓表情很冷静,仿佛对于日军日进千里的速度习以为常,“中央是派了人驰援去了,等会你们应该也能听到这个消息。”他诡异的笑了笑,“你猜派的谁?”

“中华沃土泱泱众将……我怎么猜得出?”黎嘉骏讨好的扯他袖口,“说嘛,说嘛,这个总不是机密哒!”

“张自忠。”

“哦,他呀……”黎嘉骏下意识的回答,觉得没什么不对,甚至觉得就该这样,名将啊!她这种历史学渣能记住名字的就这么几个了,“恩,也不错哦,那应该没有问题的。”随即掏出小本本拿铅笔记上,张自忠带兵驰援蚌埠……

“不错?”阿梓诡异的消失了,转而怒道,“卖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中央派他驰援,莫不是嫌败得不够快?黎嘉……小姐,你也是个爱国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难道不会愤怒吗?”

飞来横训,黎嘉骏莫名的抬头,眨巴眨巴眼,有些不明白。

张自忠这些日子因为北平沦陷的事备受指责,全国都骂他卖国贼不假,连南京镇府都没出面洗白,显然是默认的了,那阵子撤职查办什么的折腾的很彻底,听说他四面流落,属下和好友都不愿意理他,在山东还被义愤的学生堵在厕所声讨……这些都被同僚拿出来当过笑话来讲,显见听到这些是很解气的。可她总是下意识的听过就算,也从来没附和过,但当时都没细想过为什么她没那么愤怒。现在挨了训,她才开始思考,第一个反应就是,他都战死了,还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