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跨下出租车。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警车。

很多很多警车,还有闪着刺眼警灯的摩托。

警车旁站着些穿警服的人,更多的是围观的居民。

“借过。”费城低声说。他挤开前面的几个中年妇女,看见近处的花坛边,有一些碎玻璃。他抬头向上望,四楼的一扇窗户被砸碎了。

那正是叔叔费克群客厅里的大窗。

叔叔竟然死了。

费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父母死去的时候,他还太小,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靠着叔叔生活,但现在,他深深感觉到了失去依靠的虚弱和彷徨。身处的空间仿佛一瞬间塌陷下去,茫茫空虚中找不到一个支点;同时,又有无数他从前不曾想过要去面对的东西,一起奔涌而来,苍白地堆彻在面前。

叔叔是怎么死的?四楼那个破碎的洞口就像一张巨兽的嘴,费城收回盯着它的目光,举步向前。

大楼进口处的密码门敞开着,旁边守着的一个警察伸出手拦住费城。

“你住在这幢楼吗?"他问。

“不,我是死者的家属。”

“你知道死的是谁?"警察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怎么知道的?”

“我给叔叔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你们支队长告诉我的。”

“哦。小王,你陪他上去。”他招呼另一个警察。

“我叔叔是怎么死的?"上楼的时候,费城问。

“关于案情,你可以直接问支队长,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姓王的年轻警察回答。

四楼的整个楼面都已经封锁。四。二室,费克群家的门开着,晃动着许多穿着制服的身影。

“这么多警察,是……凶杀吗?”费城半问半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王警察回答了他前半个问题。

“在上海,死了人就是了不得的大案子,技术人员、刑侦人员、法医、大领导小领导,来个二三十人不稀奇。何况,这还是个名人。”

“冯队,这里有个死者家属,说和你通过电话的。"他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大声喊道。

一个并不高大的警察走了出来,三十出头很干练的模样。不过现在,他拉长着脸,或许他的肤色本来就很黑,看上去有些吓人。

“你是叫费城吧?”他劈头问道。

“是的,我叔叔是怎么死的?"

“在告诉你一些情况之前,你需要先协助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冯宇把费城带到楼道里一个靠窗的角落,开始发问,并且时时在小本子上作记录。

冯宇能得到的有用信息并不多,费克群让费城下午来,是有事情要商量。这件事或许和他的死有关,但从现场的情况看,更多的可能是无关。不管是否相关,这到底是件什么事,已经成了个谜。

“这么说,你是费克群在上海的唯一亲属了?”

费城点头。

“那么,他有固定的女友吗?”

“我叔叔一直单身,对他这方面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

实际上,费城从不刻意打探叔叔的感情生活。因为他一直很尊敬费克群,所以小心地不去触碰任何可能会令叔叔不快的事情。毕竟一个五十一岁还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一定会有些故事的。

四岁的时候,费城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身亡。在河南一座小县城里,费城度过了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的时光。那些年费城和叔叔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多,但彼此关系很好,毕竟他们是仅有的至亲。

高中毕业费城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在这其中,费克群是花了工夫做过辅导,而且托了人情的。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从小独立的费城很注意不过分打扰叔叔的生活,但费克群倒是时常把费城叫来聊天吃饭。现在费城是一个自由经纪人,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肯和他合作的演员,多半是看在了费克群的面子上。

“好吧。”冯宇收起本子和笔,说,“可以让你进去看一下,但也只能远看。费克群的死亡地点是卧室,我们要保持现场的完整,所以那儿你不能进。”

费城这个时候才发现,外面的过道上有大量的水渍,是从费克群家里漫出来的。

“请不要碰屋里的东西,预先打个招呼,为了调查案情,我们可能会取走一些物品,清单稍后开给你。哦,地上很湿,注意不要跌倒。”

费城的皮鞋踩在硬地板上,发出明显的水声。

“怎么会这样?"

“今天早上,三。二室的居民发现天花板渗水,上来敲门没人应,水不断地从门缝底下渗出来。他们一直等到中午,最后选择了报警。赶来的巡警砸碎窗户进屋,在卧室发现了费克群的尸体。水是从卫生间的洗脸槽里漫出来的,那儿的龙头没关。”

书房里,一个警察正在打开电脑的机箱。

“哦,电脑的硬盘我们要拆走。”冯宇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费城,问:“你知道一个叫凌的女人吗?”

“凌?不知道。怎么,她和我叔叔的死有关?”

‘‘不一定。昨天深夜你叔叔在网上和她聊了一段时间。确切地说,你叔叔在死之前,和她做了一次,通过网上的视频。"说到这里,冯宇的嘴角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突然听到叔叔的这种事情,让费城不知所措。

‘‘啊,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的私生活我不是很清楚的。”

冯宇点点头,把费城领到卧室门口。

费城在冯宇的身边站住,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看清楚卧室的全貌。’

费克群仰天横着倒在床上,一只手掐着自己的喉咙,一只手紧紧抓着床单。他的头冲着远端,但费城还是可以发现,叔叔睁着眼睛,面容扭曲。

只看了一眼,费城就移开了视线。

“从现场看,费克群死时没有明显第二个人在场的迹象。对了,你知道你叔叔有什么比较严重的疾病吗?"冯宇问。

他把费城领回客厅里,看费城还在思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封在塑料袋里的药瓶。

“你见过他用这种药吗?"

“沙丁胺醇!我叔叔有哮喘,这是我前个月给他买的。"

“他死之前喷过这瓶药,现在这已经是个空瓶子了。"

“可是……我叔叔近些年都没有很厉害的发过哮喘,偶尔犯病的时候,喷些药就会好很多。”费城皱起眉说。

“哮喘引起死亡并不算太罕见,而且严重的哮喘可能会引发一些其他的问题。不过床头柜上就有电话,一般来说,从发作到死亡这段时间里,他应该有机会通过电话呼救。的确,这个案子有些疑点。”

冯宇把药瓶揣回口袋,做了个请他出门的手势,和费城一同走到门外。

“费克群的血亲只有你和他母亲了吧。"

‘‘嗯,我奶奶现在住在养老院里,而且有轻度的老年痴呆。我暂时不想告诉她这个消息。”

“这么说死者的后事就是由你料理了。你要等一段时间,遗体我们等会儿会运走做法医解剖,这里的现场还要保持,我们随时可能重新进行现场痕迹检查。什么时候你可以进来整理遗物,等我们的通知。”说完冯字抄了个电话给费城。

走出这幢楼的时候,费城看见几个闻讯而来的记者,正缠着警察追问情况。他低下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三分钟后,冯宇接到了费城的电话。

“冯队长,刚才我看到一些记者,关于我叔叔死的情况,和他名誉有关的那部分,务必请您不要向记者透露。毕竟人已经死了……"

“好的,你放心,我会叮嘱下面的人不要乱说。”

4

几个男人站在西区刑侦支队的门口张望着,不远处,一辆警车正驶来。

他们对了一下车号,又努力往车里看去,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冲到警车前。

警车不得不停了下来,一个警官敏捷地跳了出来,快步往门里走。

“冯队长,我是华都报的记者,请问费克群是自杀还是他杀?"

“听说费克群死的时候没穿衣服,是真的吗?"

“尸体解剖的结果有什么异常吗?”

冯宇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这个问题正刺中了某个让他困扰的地方。

当然,他不会回答这些问题。

抓住记者包围圈合拢前的最后一丝空隙,冯宇侧身闪了出去,扔下一句“专案组很快会公布调查结果,请耐心等待",冲进了大门。有几个想跟进去的,被警卫一把拦下,只余一片叹息声。

专案组的大办公室里,冯宇站在一块黑板前。

他已经把各条线索拆分出来,交给探员们去查,任何探员有了调查结果,会先简单地写在黑板上,以供组员们了解整个案子的进程。

冯宇看了一会儿,用和他体型不相称的大嗓门吼道:“张得功,交给你们最简单的活,怎么现在都没查好,人呢,干什么去了?"

一个年轻警察连忙站起来跑到冯宇身边,脸上有些尴尬。

“冯队……"

“凌的身份这么难查吗?还是他们技术部门不配合?查IP地址应该是很快的吧。”冯宇劈头问道。

“在费克群的硬盘里发现了他以前保存下来的一段视频录像,是一个年轻女性的自摸挑逗录像,应该就是那个凌。镜头始终对着脖子以下,再联系到死亡现场电脑摄像头的位置,费克群和凌彼此之间应该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说结论,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IP地址查到吗?”

“查到了。”张得功连忙解释,“可是这个IP地址有些特殊,并不是常见的固定线路上网的,而是通过WI—FI上网。”

“哦?”冯宇的脸色缓和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可这也难怪,他早晨刚从医院赶回警局,他父亲还躺在急救室里没有出来,身为人子,他却不能守在旁边。

“我对这方面的技术不太懂,你详细说说。”

“WI—FI是无线上网的一种应用格式,在每一个节点上,它的信号都可以覆盖周围五十米区域,在这个区域内,任何有无线MODEM功能的电脑都能通过它上网。现在已经查到了节点,也就是无线发射器所在的那户人家,但初步可以排除这户居民中有凌。我们查看了周围,有三幢楼都能良好地接收到无线信号,一共七十二户人家,要一一查清难度很大。虽然他们的网上性爱可能是费克群哮喘发作的诱因,但凌和费克群的死之间并没有直接相关性,所以暂时没再查下去。"

冯宇挥了挥手,张得功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冯宇的目光又移到了黑板上,那儿还有一条完全没进展的线索:尸检。

冯宇低声骂了句,快步走了出去,直奔法医部。

他的目的地是二号法医检验室,不过二室的门关着,主人不在。

冯宇一把拽住一名路过的法医,大声问道:“何夕呢?”

“何夕?”法医看了眼紧闭的二室大门,回答道:“应该还没来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来?她答应今天给我费克群尸检报告的。"冯宇恼火地说。漂亮女人就是麻烦,天知道她怎么能把法医这行干得如此散漫。不管这个空降兵女法医有什么来头,非得让她知道点厉害不可。

费克群的事情早就被媒体报了出来,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时刻都在给他压力,他可不想每次进出大门都要抱头鼠窜。这个案子必须尽快有一个说法。

冯宇正准备去找法医部主任投诉,那名被他拉住的法医却说:“好像昨天何夕加班到很晚,应该就是在赶这个报告吧。她信誉一向很不错,答应今天给你就不会食言。”

“她加班难道我们专案组就闲着了?嘿,你倒是为她说好话,她还挺有魅力的嘛。问题是该死的我还得等多久?”

“她有说今天什么时候给你报告吗?"

冯宇一时语塞,心里却想,说好今天给,指的总该是早晨刚上班的时候,难道还让我等到晚上十二点不成?

那名法医一笑,自顾自走了。

冯宇悻悻地往回走。尸检结果是关键所在,许多的调查结果,要和尸检报告相对照才能下判断。回到自己的专属办公室的时候,他才发现何夕已经在等他了,桌上放着一份十几页的尸检报告。

“办公室里不要吸烟。”何夕冷冷说了一句,伸手从冯宇嘴里把还剩大半支的香烟取下,掐灭在烟缸里。

冯宇低声咕哝了一句,却不好直接对她发火。这个长了一双淡蓝色眼睛的女人居然敢这么做,虽然不直接管着她,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这个三级警督要比她大很多级吗?她伸手的速度还真快,自己居然没来得及反应。

做法医的女人都很无趣,何夕更是这样。

何夕见冯宇拿起报告要看,转身就打算走了。

冯宇有些哭笑不得,这就走还管我抽烟?

“等一会儿,这报告太长,你先直接挑要点和我说一遍。”

其实他已经扫到了报告上的第一条要目。死因:因哮喘引发的窒息死亡。

有些出乎意料,何夕很配合地立刻口述了一遍尸检结论。她的思路很清晰,语句也简明扼要,唯一的缺点,就是语气实在太干巴巴。

“你肯定吗,死因里没有任何外力的成分?”

“这上面有我的签名。”何夕指了指那份报告。

不过沉默了片刻,她又说:“如果你能多给我一段时间,我会进行更详细的检查化验。"

这代表依然有什么地方让她有些怀疑吗?可是……

冯宇露出一丝苦笑,挥了挥手说:“那就先这样吧,尸体不可能在这里留太长时间,我们必须尽快向媒体公布调查结果。而且,现场遗留的痕迹也支持你的尸检报告。”

何夕出去之后,冯宇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了一个内线号码。

“十分钟后,专案组在会议室开会。”他说。

“死亡时间,十九日晚十一时至二十日凌晨二时之间。死亡原因,窒息,应该是由哮喘引起的。死者口腔、食道和胃里均未发现沙丁胺醇残余,也没有任何有毒物品。法医的结论大概就是这样。”冯宇说。

“那个差不多和死亡同一时间打来的电话呢,查得怎么样?”冯宇问一名警官。

“通话时间是二十日凌晨零点三十七分至零点三十九分。在这两分多钟里电话处于接通状态,已经检查过整间卧室,死者并没有就这段通话内容留下任何暗示。来电方是一个新申请的手机号,在死者的手机通讯录和名片盒中没有找到对应的号码。这个号码目前一直关机,所以还查不到主人是谁。”

“另外,我们查阅了相关时段ll0和l20的电话记录,并没有接到过由死者手机或死者家中座机拨出的电话。也就是说,死者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向公共救助电话呼救。”

“带回来的蜡烛残余物样本呢,分析出什么有毒物质吗?”

“没有,很正常。”

各条线索汇总上来,没有一条支持这是一宗有预谋的凶杀案件。但冯宇脸上的神情却始终没有松弛下来。

“好,现在我们来还原当天晚上的情况。”

“十九日晚二十三点五十三分,费克群开始和凌视频聊天,同时费克群进行了手淫。二十日凌晨零点三十三分,聊天结束,费克群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推测是打算洗去手上的精液。在这期间,费克群没有感觉到自己哮喘发作,或者哮喘还发作得并不强烈。但是在卫生间,身体突如其来的巨大不适让他连水龙头也来不及关,就去卧室找药。在墙上发现了很多手印,说明这时他已经行动不便。”

“从现场卧室床头柜抽屉的情况看,他很快就找到了药——沙丁胺醇,一种强力的哮喘症状抑制喷剂。但是匆忙中,费克群忘记了这瓶药已经用完了,或许是他上一次发病时用掉的,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在发现药已经用光之后,费克群再没有做出任何自救的举动。在此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很短,或许是打错了的,或许……”

说到这里,冯宇沉吟片刻,说:“一般来说,打错的电话都会在二十秒之内挂断,但是这个通话持续了两分多钟。也可能是费克群这时已经顾不得是谁打来,在电话里求救。”

一个探员说:“演艺人员常常会接到不熟悉的人打来的电话,可能是记者,也可能是影迷。”

冯宇点头说:“有可能,那个人因为怕被指责为见死不救,一直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或捅给媒体。显然费克群当时的哮喘已经让他难以清晰地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电话那头的通话者,不过一个大明星死了,影迷们很容易把情绪宣泄在一个并没有过错的相关者身上。"

“根据尸检和现场线索,得出的当晚情况就是这样,费克群在接完电话后就失去了行动能力,并且迅速死亡。有补充的吗?”

专案组的成员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实际上,当天现场勘察下来,基本就确定是急病而死,现在查了几天,印证了当天现场的判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