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瀛棘部的队伍在紧随着的狼群和青阳骑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里黑草丛生的北荒越来越近了,而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白天越来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时会飘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萨每天都在观察天象和太阳沉入地平线的角度,而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每天都在念念有词,奋力作法,将一捧一捧的燕麦种子撒向天空,想要驱赶走天上的寒气,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却被冻成了冰晶。

八百里北荒是被大望山、国樘山国屋山和有熊山包围成的一片狭长盆地,据说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动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远远的,朦胧而虚弱,看上去仿佛一具残骸,淹没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阴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气,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发。

一踏入大望山所属的高原,冻死的人立刻多了起来。瀛棘部在拼命地挣扎前行,他们筋疲力尽,所能承担的压力已经到了尽头,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想到,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就要达到终点了,剩下的人会把它延续下去,他们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们含笑睡去,然后就再也不肯醒来。十个夜晚过去之后,蜿蜒数百里的队伍变得断短了很多,整个部族已经从出发的八万余人锐减到三万人。这支日见缩小的队伍缓慢移动着,不再是理智让他们前进,而是一种惯性在驱使他们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个残忍的早晨,他们肩负着瀛棘最后的希望,终于艰难地翻过大望山口时,却发觉自己俯瞰着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们没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经被白霜完全覆盖住了。

三万人齐声叹了口气,三万份绝望的叹息落到地上,烫得冰冻的大地嗤嗤哧哧作响。

他们绝望地跪在了山头上。这儿便是瀛棘最终的埋骨所在吗?

从出发开始,我父亲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马拉着的车上。他的车始终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励部民,然而他却几乎不说不动,不论是手下报告失踪者被屠杀的消息,还是钦天监对他吐露时间上的真情。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人们看不出喜怒哀乐。那名带刀的老叶护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现在是他惟一的护卫,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阳现在并不喜欢这个王。

只要有机会,后面紧缀着的两支轻骑,是不会浪费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后,瀛棘王和他的车马就显露了出来,仿佛退潮过后海滩上的礁石。

“你们知道吗?”瀛棘王望着脚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说,“这里原来是我们瀛棘部的发源地啊。”

我们离开得太久,已经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传说吗?”他对左右说,他们现在都因为绝望而蹲伏在地,只有那名老得记不起自己姓名的叶护还站在他的身后。“我知道这个故事。”老叶护接口慢慢地说道。他开始讲了起来。

他讲述的那个传说如美酒般醇厚热烈,野性十足,我们似乎都曾在梦里听说过它。

曾经有一只黑熊在这里与巨怪搏斗,那场战斗惊天动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它相比拟。它们进退的脚印连成了深谷,它们伤口中喷涌的鲜血喷涌淹没了大地,太阳的光辉被它们喉咙里升起的叫嚣和热气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终打败了,它被抛尸四野,头颅被抛到雪山,心脏被抛到冰海,四肢被抛在悬崖,牙齿被抛到深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一首被遗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记起。这曲旋律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在那里冲撞回转。奇怪的是我们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们都没发现讲故事的人什么时候换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儿唱道:

“昔者有熊,与神违争,其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江海,毛发草木。”

很久以后,我还替这头熊惋惜。那是一只胆大包天的熊,它与天神相争,死了之后,还将骨头和毛发散落为四处的生灵。其实它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战士,熊眼战士,都是它身上成长出来的最勇敢的战士。

“我们瀛棘,就是这只熊。永远也不会死去。”

“传令下去。山脚宿营。”我父亲瀛棘王说。他大步走向护卫队中,将一辆骡车从队伍中拖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注意过这辆车。他们将它与运送粮草的大车混在一起了。

他抛开青布车帘,将车里的三个人扶了下来。

许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部族中还隐藏着这么老的人。那三名老头长得仿佛一模一 样,他们的整张脸都被埋在乱蓬蓬的须发中,说话的时候胡子常被咬在嘴中,他们老得萎缩成小小的一团,被瀛棘王扶掖着上了马车。

瀛棘王把他们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马车上。

那些马在一片烟雾和火焰中跳腾,没人看得清它们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驾御它们。瀛棘部的人们看着马的嚼铁在烈焰中亮得发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被这样的马踢上一脚,就会被烧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们跑得比死亡还快。等到殿后的那两支青阳轻骑惊觉,瀛棘王已经跑得远了,他们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热气腾腾逐渐弥散开来的雪雾中。

青阳人派了两百名骑兵去追赶,他们在默默站着的三万名老弱病残者的目光下翻腾着滚下山坡,可是追兵刚下到山脚就发现谷底的那些积雪一直陷到他们的马肩膀。被压裂的雪壳像锋利的匕首,划破了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鸣挣扎。他们根本就没法在这样的雪地里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气更加糟糕,到了后来。雨里头夹杂着一片片的雪花开始飘了下来。我们就在山脚下宿营。驮驼车在营地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孩童的卫队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帐篷里躺着,可谁都没有睡觉,他们在静静地等着,希望能从外面听到点什么,可是帐篷外面只有冰冻的雨点敲打在雪地上的声音,只有持着白木杆来回走动的那些孩子们的声音。

这种嘈杂的寂静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哨兵的一声呼喊。这声响如涟漪扩散开来,飞快地传遍了整个营地。他们纷纷钻出帐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里,有熊山的山眉上,点起了两团巨大的篝火,就如同两盏巨灯,划开浓厚的黑雾。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复活了。

营地里的篝火星星点点,都被这巨光压灭,便是青阳的营寨里,那些骑兵也被这巨光惊醒,乱纷纷地从帐篷中爬出来,向山上指指点点。

骑兵首领都统制苏畅匆匆带着数百骑兵围住了瀛棘王大帐。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老侍卫在大帐门口挡住了他们。他按着刀,像河流中心一块沉默的石头。苏畅却有几分惊惧,竟不敢策马从这个老家伙前面跳过去。他只是一犹疑间,瀛棘的孩子兵已经聚集起来,堵在了大帐前面。

苏畅勒着马在帐前来回跑着,他拧着眉头,口吐着白气,手托着狼牙棍,望着眼前这一排气势汹汹的老弱病残,点着帐门喊道:“快说,你们大君哪儿去了?”

风把帐门吹卷了起来,我母亲舞裳妃站在门口,平静如一盆寒冰,登时把青阳人满头的杀气给扑灭了。

她站在那儿,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华贵,不紧不慢地道:“苏将军何必着急,我们瀛棘王承蒙贵部恩赐,回到了家里,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大礼。”

苏畅勒住马,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吗?这光莫不是什么秘术——只有秘术,才能点起这么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顾,将不肖子孙从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的。苏将军麾下精兵良驽马,总不该是担心我们这边尽是老弱,又没刀没枪的人造反吧。若是觉得夜长难眠,何不入帐饮几杯茶再去?”

苏畅左右看看,确实不见异动,也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喊道:“撤了。”转身带着那数百名骑兵回到自己营寨中,他历来行事小心,依旧是让兵丁弓上弦,剑出鞘地戒备着。

这边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蛮。”

“有。”孩儿兵首领,一个十四岁大的精干少年应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蛮虽然有些不解,还是领命去了。其他人等听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只是提留着心眼听着帐外的声响。火光骤明骤暗,巨大的影子拖过整个荒原。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雷一样的脚步声,越行越近,地动山摇。猛地里天上响起一声暴雷。大团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样飞落下来,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里一望无际的北荒原上。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长长的轨迹,仿佛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坠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烧。

青阳的士兵们忙着拼命地拉住那些惊慌失措的马,它们狂暴地嘶叫着,把主人踢伤,拖着嚼子逃向远方。苏畅定了定神,看着大望山之下沸腾的冰原,叹着气说:“这不可能是秘术。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脚下缓吸缓呼,似乎变得滚烫起来。霜化了。冻土松软了。他们惊疑不定地抚摩着脚下的土地,听到了大帐中传出了舞裳王妃的歌声。她的歌声娇柔,妩媚,带着长长的婉转的颤动。八百里黑草北荒原,就在这样的歌声里复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踏火马冒着腾腾的蒸气和火焰回来了。它们驾着的车上只有我父亲瀛棘王一个人。那三位须眉皆白的老人不见了,瀛棘人知道,他们已经永远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儿陪伴祖先的英魂。

第一卷 阴羽苍狼 四

解冻后的阴羽原如同一场美梦般漂亮。望不见边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牧女娇嫩的肌肤。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没有化尽的白雪压着黑色的山麓,白得纯净漂亮,黑得乌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龙牙河的水依然冻着,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了。龙牙河的色泽是亮闪闪的,它龙一样盘绕在阴羽原的黑色胸膛里,像是巨熊身上切开的一条星辰之缝。他们猜想在春天开冻的刹那,星辰真会从这条河里,掉落到草原上来呢。

这么漂亮的景色里,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但它们无处不在。瀛棘人仿佛看到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鹫在高天上盘旋,还想要找准机会再猛扑下来。这样的好天气,是逆违天理的,谁知道它能持续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会到来的。

每一个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开始疯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过冬的饲料。瀛棘王让还爬得动的驮马和男人到20里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树和冷杉。这些人勉强组成了两个千人队,斧头和工具紧缺,却要每天砍伐近5万根树干,然后把它们拖回来修筑房屋围墙和营地的木栅栏——这是一项疯狂但又必须完成的计划。

男人们和驮马离开了,修建房屋和木栅栏的工作只有靠女人们来完成了。木栅栏是用长矛和削尖的树杆做成的,它们斜斜地插进土里,尖头向外,栅栏外还有一道浅浅的壕沟——它对付不了青阳骑兵,只能用来稍稍抵御一下数日后将被饥饿驱使下山的野兽。

修建住屋是最困难的事情,游牧人惯用的毛毡帐篷是无法抵御这儿的严寒的,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筑方式。

她们在地里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长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为墙基,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垒成墙,长边要向外面鼓出来。屋顶也是密排圆木,再铺上厚厚的草捆,最上面压上一层泥土。这些房子的形状低矮丑陋,看上去仿佛两头削平后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游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住在这样的卡宏里。也正是瀛棘祖先有这样的居住习惯,才让他们在搬迁到远在南方的瀛海边后,比较容易地接受了东陆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个卡宏会围成一个方块,其中一个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个缺口供牲畜进出。所有的门口都朝向内院,很宽,便于牲畜进出。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子,它们在最冷的夜晚,会被允许进入到室内过冬。

大合萨低眉垂目,在地上用脚步丈量出卡宏的排列位置和方式,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扔下一颗圆仔花的种子。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瀛棘人发现合萨已经很老了,要他的助手扶着他走。他不再是瀛棘人印象里那个骑着灰马,倾听星辰和神衹的密语,像神一样庄严地给他们指路的大合萨了。在踏出起初的几步时,他那肥厚的下巴哆嗦了几下,居然流露出迟疑和犹豫的神情。

他的脚步看起来散乱,其实每方卡宏的分布都是映照着天上的星斗排布的。他边走边唱诵起无人能听懂的密咒:愿星辰给我们万物的骨骼,秘密流入眉骨,力量流入肩胛,妙语流入牙齿,阿暮撒喝吧,贴勒也牙吧……

在大合萨的散乱脚步里,我们逐渐看出来瀛棘王斡耳朵是一个庞大的卡宏方,它独居在二百五十方卡宏的中心点上。二箭之以外有一整排的栓马桩如城墙将它围绕。按照他的设计,任何人不得走入这个区域,否则就应被去掉了箭簇的箭射倒在地。在他的脚步下,我们看到了黄鼬皮壁障和黑貂的暖帐,诸王和百僚的坐床重列左右,一个刻七宝云龙的楠木御座,前面是三重高的阶梯,用雕刻龙的白石阑,那些那颜贵族们便应该顺着不同的台阶上下朝觐,殿柱72根,横有9行竖有8列,这些柱子都要镏金雕花,挨着这个大殿的北墙,是另一间内部有45根柱子的大房间,通往院子,这房间便作马廊用,而围绕着院子的东西两厢分别做为侍卫和下人的住所。

大合萨走得气喘吁吁,溜圆的汗从他的脖子上成串滚下,落在尘埃里。在他看来,这样的形式实在是太过简朴,不合体制。可是在如今的形势下,他还能走出什么样的步伐出来呢。瀛棘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大合萨的汗出得更勤更多了。大合萨与瀛台檀灭不睦早已在部落中上下流传。怀王无子嗣,他屁股下的那张楠木大椅早已被众多宗王所眼热,稍有势力者都互相倾轧,大合萨是昆天王瀛台寒回的亲信,曾经多次在怀王面前进言前山王权柄太炽,该当削减前山王的兵马。谁也料不到最后瀛棘部新安惨败,怀王突然死了,临灭国大祸时,这王位成了烫手山芋无人肯接,只有前山王一力承担起这大责会是如此结局。大合萨便觉得自己如行走在刀刃上一样维艰。

我父亲瀛棘王颇为严厉地扫了大合萨一眼,道:“大合萨你是准备在这盖什么呢?”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嘴唇一弯,把一点谦卑的笑现给瀛棘王:“大君,如今事机紧迫,只能从权,昭德殿……”

“昭德殿深广可容千人,今日合我们瀛棘之力,能盖得起来吗?”瀛棘王冷冷地说。他大步上前,将空地上的脚印抹去大部,只留下大约60步长45步宽的一道痕迹。

大合萨脖子上的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就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大君此言,那是要置我死地,如许小的屋子,怎能体现王的尊严呢?若不循体制树殿,我难以向万民交代哪。”

我父亲瀛棘王一把拖住大合萨的手,使他转了个方向看。那时候,大合萨的背后已经成了一大片热气腾腾的工地,无数的女人撩起裙子,赤足踏在泥地上,挥动大锤,在风中按照大合萨的脚印砸着大木桩定位。无数的女人在头上系着长巾,挥动铁镐,在木桩限定的土地上向下挖掘。

“所有这些将作的大活,都是由女人完成。可有哪一代的体制如此?,”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着大合萨,一语双关地道,“你大合萨为了我檀灭的尊严费心,我很感激,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呀。”

大合萨擦了擦头上的汗,闭目想了半天:“大君深意,我明白了。”

所有瀛棘的大合萨名字都会是也里牙火者或者也里牙不突者。在这音节连绵的长串名字中,也里是蛮语中瀛海的称呼,代表着这位合萨的统治区域。他名字里的第二个词牙是法师的称谓,而火者则带着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含义,不突则是智慧深厚的意思。也里牙火者,现今的大合萨,这位无比尊荣的神界代言人,在人间的威严面前,终于也知趣地低下头去。

北荒的瀛棘王斡耳朵,从此便与其他卡宏没有不同,只是它那灰色的屋顶比其他的木屋更高上三尺。正南面多一间以一根大柱子为中心的大厅,除了门楣是一根从白梨城昭德殿顶带来的花梨木雕刻的飞龙咆哮图外,再无任何装饰,紧挨它的北墙便是60步长的主殿。

二百五十方卡宏如同天上散落的星辰,跌落在龙牙河畔,构成了瀛棘的北荒大营。从总图方位上来划分,它被分成东南西北中五处分营,其中东营最为庞大,居住着昆天王瀛台寒回的族人和手下武士。西营为贺拔,南营为长孙,北营为国氏,中营即为瀛棘王的近卫营。所有这些建筑都是女人们的杰作。女人们成了将作的大匠,而那些实在拿不动铁镐和斧锯的老人和小孩,就去收拢黑草,老人在前面用镰刀把成排的高高的草割倒,小孩们则把它们收拢起来,抖干露珠,然后在越来越微弱的阳光下摊开晒干。那些原本被厚雪覆盖掉的黑草,如今在我们面前显露出真容:黑草的草茎又长又挺,足有半人多高,草叶肥美异常,黑得流油,虽然在雪下压得久了,却依旧显露着黑珍珠一样的光泽,上面隐约刻着细小的白色花纹。这样的草给牛马吃了,能长多少膘啊。可要给数千匹马和上万头牛羊准备一冬的草料,即便是这样的黑草,又要多少担才够呢。

没有动手劳作的只有瀛棘王本人和那些还在奶孩子的女人。即便是那些王侯嫔妃、贵族官吏的女人,此刻也都要到下到龙牙河里,把河面上的冰敲成一块块的,用绳子拖回营地,在大锅里慢慢煮开,掺上茶叶和油脂,还有稀有的盐。那些驾车回来的人胡子都变成了冰块,他们卸下一根根的粗大圆木后,身上的冰渣就会变成脊背上冒着的蒸腾热气。他们喘着气,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却很微弱,他们脸色青白,看上去一副马上就要死去的神情。他们灌下一口滚烫的水,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似的,于是又跳回车子,甩着皮鞭,赶着那些疲惫不堪的驮马而去。

北荒黑土上,便如同一片沸腾的海。人人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却心中紧绷着根弦——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好天气能持续多久。现在每挖一铲土,每搂一捆草,便是在冬天里让某个人多活上一天,只要多活上一天,也许就能熬到开春了呀。

每个人都在疯狂地干活,食物依然是大问题,许多女人死在了工地上,她们扛着重物,走着走着,就倒在了黑草的香气里。砸冰的女人有时候就看到肿胀的尸体顺着冰下的龙牙河流淌。她们也许只要一杯热茶就可以活下去。但那些热茶要首先保证干重体力活的男子和孩子们。孩儿们如今是瀛棘的宝啊。

我母亲舞裳妃亲自带着宫里的侍女们到沟里去运雪,有时候,那些侍女们就在运雪的途中,被那些青阳的散兵抢走,拖到高及人腰的黑草丛里,压倒在雪地上玩乐。就是那些已经西去戍边的王族大臣的妻妾,有时候也脱不了被辱的命运。

有些被辱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叫着跑到舞裳妃面前来跪倒在地求请公道。

“叫什么?”舞裳妃淡淡地说,“只要没丢了性命,就回来烧水。”

过一日,那些游手好闲的革甲武士色胆包天,居然对瀛棘王的妃子下了手。那妃子名叫吣春,只有十六岁,长得小巧恬美,她原本是瀛怀王的昭容,没有随之殉葬,按瀛棘规矩,便被瀛怀王的弟弟、当今瀛棘王纳为妃子。那时吣春被五、六个兵丁围住了,摆脱不了,又气又急,拔出腰带上的匕首,见那些兵丁嘻嘻哈哈不以为意地依旧围拢过来,心里一横,挥 

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去,却听得山丘下一声喊,却是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飞马赶到。瀛台合那年只有十二岁,年少葱茏,他骑着一匹菊花青儿马,从雪堆里直冲出来,他的儿马踢腾起大片雪花,挡在了革甲兵丁和瀛棘王昭容之间。

年少的瀛台合跳下马鞍,指着那些兵丁喝道:“我瀛棘七氏人马,此刻皆在瀚州西为青阳王死战,你在这辱我瀛棘王嫔妃,是想激起瀚西兵变吗?”瀛棘部如今缺乏长重兵器,他便在乌木长杆头上用皮索捆牢了把青铜匕首,两面开了刃,当做大槊用。

瀛台合扫视一眼,已然发现这些兵丁其实不是青阳人,而是青阳营里的七曲弓兵,这些过去的盟友,此刻对待瀛棘族人,比原本就是世仇的青阳人倒是要更凶残。他冷笑一声,大声道:“若是我瀛棘兵变,贵部在青阳面前,也无法交代吧。”

那些兵见跳下马的瀛台合身子只到他们半腰高,却神色居高临下,更兼义正词严。他的气势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就都有几分迟疑起来。

那群兵丁的首领是七曲百夫长达喀,这人日常能拉三十石的大弓,右胳膊粗壮如桶,鼻梁扁扁地歪在脸上,一看就知道断过不只一次。这会他看着这小孩两眼通红,脊梁上冒着腾腾热气,一副意欲拼命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忌惮,打了个哈哈:“这边厢瀛棘的娘们多的是,倒也没必要为这个女人玩命。弟兄们咱走!”

那些兵丁不甘不愿地翻了翻白眼,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转身要离去,瀛台合刚舒了口气,达喀突然往后一退,粗胳膊一格一翻,已经伸手搭住瀛台合的乌木长杆。我三哥瀛台合大吃一惊,用力往怀里一收枪杆,却动弹不得。他终究年少,以为已然吓退了这些军纪涣散的烂兵,却不晓得这些人个个是亡命之徒,如今猢狲成了大王,更是不知死活,哪里是寻常道理分辩得清的。

达喀哈哈一笑,飞起右脚将瀛台合蹬翻在地,右手高高举起那支简陋的长枪,就朝倒地的瀛台合刺去,青铜匕首上的寒光如一道闪电在雪地里亮了亮。

啪地一声响,他们听到了声穿透空气的呼啸,一支方簇箭射穿了达喀手里的乌木长杆,箭尾钉在其上微微颤动。达喀只觉得两手发麻,这一箭的力道居然让他立足不稳,后退了一步。

达喀长年浸淫在铁胎硬弓上,也是箭术高手,见了这一箭之威,心中一凛,抬头看时,见到沟旁小丘之上,高高的黑草丛里冒出数十名衣裳破烂的武士,他们用黑布蒙着脸,骑在马上,隐隐围成了个大弧形,将沟中一干人等包在其中。七曲的兵丁和瀛棘的人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为首两人手里都持着弓箭,他们跨在马上,同时拉弓再射,啪啪两声,又是两箭同时穿透百夫长达喀手持的乌木枪杆。达喀再也拿不住长枪,长枪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达喀见那几人都是身材高大,胡须拉茬,嗓音低沉,显然是成年男子。他知道瀛棘部成年男子此刻都被征召至瀚州西部去送死,北荒之地,又素无人烟,这几十来号人,瞧模样只怕是群流浪的马贼。

他嘿了一声,道:“我们是青阳西凉同盟的七曲虎弓,大军就在山后,各位招子放亮了……”

为首的那名持弓者穿一身褐色虎皮俩裆铠,近两臂处那些树叶子大小的连缀铜片已经磨得镜子一样光亮,腰里插着柄沉重的双环刀,浓密的胡须打成两辫分在两旁,从蒙脸的布缝里露出的目光如刀锋一样凌厉。他骑在马上,就如同一座铁铸的律历一样沉重和不可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