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原被老护卫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头丧气的少年,道:“贺拔,你可知道瀛棘王为什么如此对你么?”

贺拔原低着头说:“我知道,瀛棘王当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来。”

舞裳妃轻笑一声,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们瀛棘部现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几车粮食,我会想法给你们补上,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办事吧,谁对谁错,瀛棘王心里自有一本帐呢。”

贺拔原应了声“是”,低头打了个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转过身来对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杀我,我也要说:昆天王势必要反,望大君早做准备。”

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来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来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抽去我父亲前山王控制下的大军,他已经快要成功了,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阳闪电一击,让他刚刚纳入掌中尚未温热的瀛棘大军土崩瓦解。青阳纵兵入白梨城后,他只能急忙甩手扔下这一片烂摊子,眼睁睁看着我父亲登上了那个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

他的两个儿子瀛台寿和瀛台青本是对愣头青,尚在白梨城时,他们就仗着权焰熏天的父亲,在城里横冲直撞,称霸一方。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们俩狠狠打了一顿,令哥儿俩终身难忘,登时收敛了不少。这哥俩岁数都已过了十五,却靠重金贿赂青阳人而留了下来。此刻既然命里克星愤虢侯远在殇州,也许已经死在了夸父手里,他们俩也就又开始闹腾了。虽然昆天王夺取王位功亏一篑,势力没落,但背后毕竟盘根错节,深入各氏的亲贵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白茅风持续了三个月,饥荒的威胁如天上驱之不去的秃鹫,始终在寻找时机猛扑下来。在最难捱的日子里,铁勒延陀派了一名伴当,骑了匹硕大的灰狼到我们的营地里送信。他在信中说蛮舞部已经依附了青阳,蛮舞部全族被迁至墨弦河之南,距阴羽原有九百四十里,虽然穷辟,倒是仍属蛮舞原边缘,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蛮舞素来是姻亲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蛮舞人,觉得他们的国君胆小如鼠,不像个汉子。没成想,如今胆小的首领保全了族人,胆大的却丢了家园。

我父亲瀛棘王将舞裳妃叫来,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你觉得如何?”

“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们吗?我们富贵之时,这些部落自然趋之若鹜;此刻形势不由人,他们对我们只恐躲避不及,这是人之常理啊。”

“若能要到食物,秋天之后,我三倍还他,蛮舞何辛必定会答应的。”

“以什么为抵呢?”舞裳妃问。

“蛮舞何辛再贪婪,还能害了亲外孙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讳地说。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叶把我抱来,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几乎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也几乎没有抱过我。当她垂下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那些白亮亮的东西。我听到大海中盐凝结出的声音,然后一些水珠滴到我脸上,果然是咸的。她的温情来得太迟了,而我已经习惯了和楚叶呆在一起,所以我没有理她,自管自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把拇指塞进嘴里。

“别担心,我让贺拔蔑老陪他一起去。不用等到龙牙河再次落雪,长乐侯就回来了。”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在一冬的闲置中,他的肌肉松弛了。他把整个部族拖回蛮荒的努力还没有完成,自己就变得有些粗疏起来。他的自信不知从何而来。这副形象作为我对瀛台檀灭的所有记忆,就此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贺拔蔑老就他身边那位总也睡不醒的老护卫,他在睡梦中听到了瀛棘王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又长又瘦,右手上套着一只破旧的鹿皮手套,一直包裹到手肘之上。舞裳妃要求说:“路远难行,贺拔蔑老又太老了,还是多叫几个人吧。”

瀛棘王点了点头:“赤蛮如今是我帐下最出色的武士了,就让他也陪长乐去吧。”

赤蛮听到传唤进了卡宏,他笑嘻嘻地对舞裳妃说:“妃子放心,回来时我当面向你交差,谁要是动了小王子一根指头,我赤蛮就在你眼前引刀自刭。”舞裳妃还要再求,瀛棘王微微一笑,往马鞍上一靠:“不行啦,不行啦。我部中人手紧缺,这已经是近倾国之兵了。”

“还得有个信使,”舞裳妃沉吟着说,“这人得有点身份地位,说话才有分量。”

大合萨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阳光被他那庞大的身躯挡了一下。我闻到了他藏在身上的许多花草的香气。此刻他那胖大的身躯已经被掏空了,黄色的锦罗氅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在一个高大的晃晃荡荡的衣架上。“我去。”他说。

瀛棘王看了看自告奋勇的大合萨那光光的头颅,他那肥厚的脸上还带着谦恭的笑,但他眼睛里的光不再躲躲闪闪。大合萨在族里曾经有无上的权威,他的言论代表着神的意旨,那是不容怀疑的话。萨满教毕竟是蛮族人信仰的唯一。十七年前大合萨也里牙火者扶助瀛棘灵符登上王位时,就连瀛台灵符也要允许他的灰马行到王庭之前。只有在西凉关惨败之后,他的权势才一下子跌落到了冰点。他不能解释那些前后矛盾的神谕,“它们是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什么。”他斜着眼睛一面偷看我的父亲一面说,捧着神圣的经书《石鼓书》的时候,他双手战抖不止。做为一名合萨,如果开始怀疑自己,又怎么让别人相信他呢?

此刻瀛棘王明白了这是大合萨重返瀛棘部政权中心的努力,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将自己的命运和我——这个不满周岁的小孩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瀛棘王哈哈大笑:“好啊。大合萨这么看重我的这个儿子吗?有我瀛棘的大合萨出马,足够分量了。我写封信给你,你带给我的岳父蛮舞何辛吧。”

他从左到右扫视面前站着的这几位人,微笑着说:“我的大合萨,我的护卫统领,我的大军统领,我的嫡幼子,如此大动干戈的使团,蛮舞王该当满足了吧?”

我们动身的那一日朔风劲吹。出发的队伍只有五人六马,我坐在楚叶的怀里,空出的两匹马拉的是食物和帐篷。这样一支单薄的队伍留下的马蹄印子很快就被风雪给盖住了。他们是为了整个部族的生存希望而去的,背负着这么多人期盼的目光,让他们脚步轻快;这一去前途艰险,也许再也回不到八百里的阴羽原来,这种忧惧又让他们脚步沉重。只有我没有那么多的想头。粼粼冰封的龙牙河被甩在了我们后头。我们翻过了大望山,折向西南行走。道路夹杂在高耸的彤云山和嶙峋的虎皮峪之间,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风如锋利的利刃切割着身体,而冷则如阴湿的雾慢慢侵蚀骨髓。虽然每个人都围着厚厚的皮裘,但骑马者的两条腿被冻得如断掉一般没有知觉,抑制不住的瞌睡袭击着他们,而在马上睡着就意味着永远不会醒来。

大合萨颂念着离奇的咒语,在漫天的风雪中给我们指路。虽然他也没有走过这条路,但他说通过颂唱和观测天象,冥冥自然会指引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赤蛮说老头子在胡扯,厚厚的彤云直压到眉梢上了,哪还能看到天象。大合萨搭拉着眼皮,也不生气,他嘿嘿地笑着说,星星是看不到了,但它们实际上还在那儿,若只是靠它们辨辨方向那就容易得很,还需要用观天镜把它们映射下来不成?每个合萨,心里头都该有面镜子啊。赤蛮依旧不相信他的话,但我们确实没有走过一步冤枉路。

大合萨还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怀里。浓烈的药香从衣襟里冲出,我们就不再在摇晃的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难行,积满了雪后各处看上去都几乎一模一样,大合萨却突然摇着鞭子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就是鹧鸪梁呀,我们瀛棘的阎浮提王当年就是在这儿中了逊王的伏,负了重伤。瀛棘那些将士的尸骨,只怕还堆积在这些冰雪的下面呢。

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露出惨然的表情,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跨过了一条冰冻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里带着一线线的黑丝,因为接纳了龙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们向西汇集入一条更大的河流墨弦河,然后向南猛拐,注入北陆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过蛮舞原、青茸原,汇集成八百里的瀛海,然后绕过白梨城,向南奔腾到海。从这一条漫长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确实接纳承继着阴羽原的汹汹血脉。

我们在路上艰难地走了三十天,终于越过了月牙湖,到了蛮舞原的北缘,这里并不比阴羽暖和多少。大雪覆盖满了原野营帐,让蛮舞何辛的金帐变成了雪帐。

他们如今的境况不如从前,但总归比瀛棘要强多了。这多亏了蛮舞王投降得快,更兼还送上了自己的孙女——整个蛮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阳也没太为难他们。

我就在蛮舞王的雪帐里见到了我的外公。蛮舞王看上去和我母亲、他那个轻盈美丽的女儿没有丝毫相像之处。他端坐在铺着黑鼬皮的庞大王座上,挠着胖嘟嘟的四五重下巴,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仿佛在掂量是福还是祸。坐在蛮舞王右首的一位下巴上蓄着长胡子的粗豪大汉,个头很高,又笨重又肥胖,应当是我的舅舅蛮舞长青。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手将我拎在手上看。他的胡子很长很漂亮,不过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粗人。他转过头看着随我而来的这几名伴当,楚叶本是他们部族中人,也就罢了;贺拔蔑老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蛮舞的金帐中间,竟然也能发出微微的鼾声;赤蛮虽然年轻,却是跛着一条腿,袖子上还沾染着黑色的血迹,大合萨虽然身份尊贵,但他自从压错砝码,看错了瀛棘王的人选后就变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顿,这样便更损自己的威严。

蛮舞长青哈哈大笑,他说:“我早听说瀛棘能称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白了,可惜这人已经踏上死路——你们看看他们的王派出来的家伙——瀛棘当真是没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营帐中还站着许多武士和亲贵大臣,其中有一位年轻的那可惕,他那青铜铸造的头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缨,他目光冷峻,比吹了我们一路的寒风还要冷冽。“让他们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觅食,”他说,“当初瀛棘部强大的时候,可没把你们看成好亲戚。除了拖累我们,他们又做过什么?这些粮食我看不能给,没必要养肥了狼,让羔羊挨饿。”

赤蛮冷冷地插了一句:“羔羊再怎么养也是羔羊,所以目光只能盯着脚下的草地。它们不被狼吃就被人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舅舅愣了一愣,将我塞还给楚叶,招手让赤蛮上前。他站在赤蛮对面,瞪着眼看了他半晌,突然飞起一脚蹬在赤蛮的小腹上,将他踢倒在地。赤蛮本来可以躲开这一脚,但他却没有躲,只是眼睁睁看着我舅舅反手拔出刀,劈头盖脸地猛砍下来。楚叶吃了一惊,想要上前求情,贺拔蔑老惺惺忪忪地睁开眼睛,似乎还懵懂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拖了楚叶一把,让她退到后面去。

蛮舞长青重重一刀抽击在赤蛮的肩膀上,却用的是刀背。赤蛮躺在地上也不躲避,只以胳膊护住头脸。我舅舅一边打一边喝道:“快拔出刀来!”

他喝道:“你也算是条狼吗?不过是瀛棘家的家奴而已,我看你连狗都不如,怎敢在这里开口!”

“住手!”蛮舞何辛在座上喊住了自己的儿子。年老的王长长叹了口气:“怎么说你妹妹如今已是瀛棘的人了,怎能忍心看着她挨饿呢。”蛮舞长青还想再说什么,蛮舞何辛挥手向外驱赶,“去去去,带他们下去,就这样吧。唉,唉,我累得很。”没等正式和他的外孙打过招呼,这位衰老的王,就蹒跚着退到金帐后面去了。

赤蛮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擦干嘴角的血迹,睁着他的青色眸子,若无其事地向蛮舞长青瞟了两眼道:“还没介绍,我叫赤蛮,是瀛棘统领,我统领一卫人马,你也统领一卫人马,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诈唬。”

“你说什么?”蛮舞长青脸色铁青,对赤蛮探过身来,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我说请你以后不要瞎诈唬,”赤蛮重复了一遍说:“……客不压主,所以刚才那两下我不还手。”他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到几乎和耳语一样轻,“如果下一次要再对我动一根指头,我就当场劈了你。”

帐篷里一片寂静。他们能清楚地听到蛮舞长青的喘气声。侍从都低下头不敢吭气。赤蛮的一只手握住他的刀把子。

蛮舞长青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笑一声,却又笑不出来,“好啊,”他终于说,“你若想打架,我可随时奉陪。莫以为我是占着人多欺你,不一个一个来的,不是蛮舞好汉。”

赤蛮冷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真要打,你是打不过我的。”他说完,也不躬身行礼,不再理会被激怒了的蛮舞长青,转身大咧咧地随几名安顿我们的家奴出了帐。

蛮舞长青的腮帮子气得向两侧鼓了出来,膝盖直打哆嗦。他擦了擦突然冒出的一脸的汗,悻悻地说,“一点规矩都不懂……仪礼之邦……我看瀛棘部完了。”我知道他的怒火和那个站在屏风旁边的青甲将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那位武士的面容始终是平静的,但他的怒气燃烧在自己的眼睛里,燃烧在眉毛和嘴角里。

那个青甲的将军第一次见到我们,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怒气。我呀呀地叫着,去抓楚叶含笑的下巴。

第二卷 蛮舞宴歌 二

那一年我没有看到北荒的春天。

我生命中第一个春天是在墨弦河度过的。

听说阴羽原上,那一片坚忍的雪水浸透的土地上,百兽都在疯狂地呼唤春天,溪水在厚厚的雪下哗啦啦地流淌。四月间,那些冠春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候,第一声响亮的哭声在阴羽原上荡漾,瀛棘部新的儿子们开始诞生了。九个月前,他们的父亲踏上死亡征途的前一夜播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了。

黑亮亮的荒原上,这些哭声响彻深蓝色的天空。少有的几个郎中和老婆子们忙得不可开交,那一个月里,她们接生了整整一万人。这一万人就是瀛棘未来的猎手,未来的军队,未来的弓箭手和未来的重骑兵。卡宏被挤得崩裂了。

这是生殖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黑草嫩叶上花朵里的细小绒毛。他们每个人的鼻子里,嘴巴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满是这些细小的绒毛,它们纷纷扬扬地从草叶尖窜上天空,就仿佛无数的烟柱弥漫而起。这些花粉组成了黑色的火焰,仿佛整座草原都在燃烧,在沸腾。这是生殖的季节呵。

荒野里那些长长的草下,到处是破碎的鸟蛋壳。伏蛰的虫子从温暖的烂泥里爬上地面。积雪消融了,瀛棘的人们从深黑的还在散发热气的卡宏里钻了出来,他们把那些饿得半死,步履蹒跚的牲畜拖出门,赶到这片新生的黑油油的草场上去。他们用很少的一点铁犁尖犁开土地,用木锤敲碎那些板结的硬土块。这儿太北了,只能播种喂马的燕麦和酿造麦酒的大麦。接着很快,小马驹,小牛崽和成群的小羊羔,僵硬地踢腾着腿,孱弱地欢叫着,在这黑色的土地上诞生了。到处都能看到幼小的生命,它们喧嚣着,吵闹着,跳动着,不甘寂寞地呼喊挣扎,要在这块广袤的世界里给自己挤出一块地盘。

苏畅的骑兵踏着化雪,慢悠悠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被这幅拥挤的吵闹的景象给惊呆了。

他把乌黑的枪杆插在了被融雪弄成了烂泥的地上,瞬着眼睛感叹说:“这可真是块宝地啊。”

我父亲瀛棘王将他请到斡耳朵里,舞裳妃子送上初生的羔羊尾肉和用母羊的初乳发酵的酸奶子,暗地里把将两只沉重的金对虎塞入他的袖子中。

“苏将军可有北都和西边的消息吗?”她嫣然一笑,装出轻松又似无意的语气问。

在暖洋洋的卡宏里,苏畅卸下了厚重的铁甲和钢盔,也就卸下了刚硬的外壳。侍女端上冒着香气的奶茶,在这乱烘烘的春天气息里他被我母亲舞裳妃的笑容所迷醉。他躺在松软的羊羔皮铺就的坐床上,懒洋洋地道:“青阳王御驾如今落营于北都,你们家太平公子随营伴驾,想必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哪有机会听得什么消息。”

“将军谦逊了。瀛棘如今落难,耳目闭塞,但心中念及从军亲人,总是挂念。若将军能有心为瀛棘听得一言半语,只要几个字也是好的。瀛棘上下数万人皆不知道要如何感激将军呢。”

苏畅哈哈大笑,他抓住上茶的侍女的手,摸了一把,突然叹了口气道:“西边战事吃紧,你这奶茶,我怕是吃不了几次。”

瀛棘王脸上变了变。舞裳妃也是愣了愣:“连苏将军也要往西边去吗?”

苏畅领这一支军队,不过两千余骑,青阳若连这样无足轻重的小部队也要调走,可知前方战事之烈了。

“不知西边部队,当下到了何处?”

苏畅在心中算下日程,道:“该当是在巨箕山了吧。”

巨箕山位于殇州东北的蛮古山脉末端,本是处不起眼的矮山,它的两翼,远远地延伸向南面,东面是逶迤高耸的鸿北高原,西面即为蛮古连绵的群山翼庇下的天空一样辽阔的雪域高原,此山虽不高大,却是向西通往寒风谷的门户。青阳起先只是派了数千轻骑来取此山,想要包抄鸿北高原上与青阳虎豹骑对阵的夸父大军后路,却遇到了夸父勇士的顽强抵抗,瀚殇两州的军队开始渐明了它的重要,纷纷将自己最强的部队增派到这儿来。巨箕山之战,从小规模的缠斗发展成了最惨烈的大战,瀚殇之战的重心渐渐从鸿北高原偏移到了这座矮小的光秃秃的山上,如今此山正像一只巨大的簸箕,装下了双方数十万的军队。

青阳王吕易悭本以为夸父虽然有数十个大小部落,却都散乱在广袤无人烟的雪原之上,青阳挟并扫草原七部之威,步骑并重,虎踏河以西,本该一鼓而平;但他未料到这些巨人性情暴烈,虽然兵少,不谙军阵战法,却个个不惧生死。而且夸父勇士皮厚肉粗,青阳对付它族的寻常利器——强弓快马都大大减失效用。当这些体形庞大的家伙怒吼咆哮着冲锋时,便是最驯服的战马,最勇烈的战士也会情不自禁地发抖。

青阳人用令草原上人闻风丧胆的大风营和虎豹骑在夸父的防线上踏开了一条血路,但随着最初抵抗草原骑兵的那些当地夸父部民的崩溃和败退,浩瀚的殇州深处,却有越来越多的巨人军队冒了出来。青阳人向前突进得越深,遇到的那些巨人数目就越庞大,装备就越精良,训练就越有素。青阳的重兵就如同一只铁锤不断敲打在铁砧上,使出多大的劲,就有多大的反弹。

一冬里双方都胶着难胜,春天马瘦毛长,本非擅长骑兵的蛮族用兵的时机,更兼雪化之后,道路泥泞难行,后方军器粮草也都接济不上,但吕易悭为人刚强好勇,愈是情势不利,愈是要迎难而上,决心趁着夸父后方的军队尚未集齐,做殊死一搏。大臣贵族们之言都难进其耳。

春雪甫化,北都兵符连发,将瀚州各地强征而来的各部兵马,全都投入到巨箕山这个可怕的无底洞中。巨箕山统兵大将为青阳名将铁棘柯,本来已打算收缩兵锋,固守鸿北原,待秋马肥了再向西征战,却被青阳王连下数诏,严令西进。

在冠春鸟一声接一声的凄楚叫声里,蛮族人在苍莽的大地上列开阵势,十五万大军犹如给青黑色的苦寒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地毯。隔着未化尽的残雪,他们遥遥看到对面夸父的军队。风从蛮族人的背后吹来,抖开上万面猎猎大旗,再猛扑到那些不畏冰雪的巨人的脸上。

夸父的人数要少得多,这些九州大陆上最强壮的武士们站立成一道稀疏又连续的行列,第一排的每一人周围都有数十尺的空间。蛮族的老兵们都知道那一排士卒就是夸父族中勇武的巨斧战士,这是独有的方便他们挥动巨斧的列阵方式。当他们那沉重的双刃大斧挥舞起来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四周方圆二十尺内的地界,便成了可怕的死亡之地。舞动的巨斧可以把骏马的头盖骨敲得粉碎,把穿着重甲的骑兵砸成粉末。只有一线机会,才能贴着地蹿到巨人的裆下,在被巨柱般的大脚跺成烂泥前,挥刀斫在巨人们缺乏保护的胫骨上。

后面排列着的夸父间距更加紧密,他们同样体形庞大,光着自己的头颅,肩膀上束着金色的臂环,随身携带着可怕的长弓和短剑,他们射出的每一箭都能连人带马射穿。这些小山一样的巨人,前后有五排,排列成的阵形向外蜿蜒成一道断续的黑线。对人族的军事家来说,如果是任何一支军队以这种方式构筑防御,都只是极端薄弱的一线,只要撕开一点,就会全线崩溃,但对于巨人来说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每一名战士都是移动的堡垒,是敌人活生生的坟墓,在陷入重围时的那种镇静和若无其事会让所有希翼敌军因为慌乱而导致阵形散乱的进攻者恼火。这使夸父们的防御总是难以全线溃败。

鼓声响了起来,如同一阵雷声滚过天空,杀气腾腾地扑向这片沃野。蛮族人的阵列中,发出了第一声呐喊。率先一波向夸父发起冲锋的浪潮是五万杂色的轻骑,他们多半披着轻便的革甲,只有少数人披挂的是锁子甲,弯曲的短刀在他们的手上闪着光芒。他们是各部的杂兵,步骑混杂,没有统一的指挥和协调,和着鼓点和杂乱的喇叭声向前猛冲。

这是青阳的惯用战法,以这些各族的杂兵不停息地骚扰和搅乱敌人,消耗他们的精神和箭矢,试探出敌方阵型中的薄弱点。他们尚未冲到夸父的阵前,夸父们的强弓手就开始放箭了,他们的每一箭都在密集的人海中射出一条笔直的血槽,射倒三四骑人马依然余劲未消,每一千支利箭的落下就意味着三五千人的伤亡,那是场可怕的血海屠杀。漫长的开阔地上,密集的冲锋对付这样的排射毫无躲避的方法,但青阳人无所谓这些伤亡,这些杂色的浪潮留下无数的尸体,呐喊着滚过原野,最后才撞碎在夸父武士组成的礁石上。如果退后,这些杂兵们会被垫后的一排青阳骑兵当场斩杀在阵前。他们无路可退,只能互相挤撞着突入夸父们用死亡的重叠的斧影组成的阵前,用身躯和狂乱的呐喊去迎挡夸父的斧刃。在这一波汹涌但又纷乱的浪潮扑击后面,一队青阳部真正的轻甲骑兵悄无声息地掩杀而来,他们身着轻甲,背负着弓箭和风一样薄的轻刀,红色的盔缨如烈火般在他们头顶燃烧。他们紧贴着那些杂兵的脊梁奔驰,毫不起眼,悄无声息地掠过尚未完全解冻的空地,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就是青阳部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风营。他们没有重甲防护,却总是靠着自己的迅疾和风一般的无可捉摸,率先点燃起整片枯黄草原上的战火。此刻,这一万轻甲就如一群群贪婪狡诈的狼,狡猾地向着夸父阵型中最薄弱的点扑击。他们纵马向着某个缺口连续猛扑,射出泼风般的密箭,一旦夸父的阵型为此有所变动,援军向这些缺口移动的时候,这些狡猾的骑手又像毒蛇一样抽回脖子,再掉头向新出现的缺口扑去。

然后出现的是重甲的长枪骑兵,他们自上而下,披挂着青黑色的重甲,他们的目光和面貌都躲藏在铁盔投下的阴影里。他们把自己的下巴剃得精光,胸前的铁甲上描画着朱红色的狮子。他们的枪长有数丈,枪头上那些红色的长幡飘带一样飘荡,剽悍的马的肌肉被厚重的铁锁连环所披盖。在他们后面马头压着马尾,还站着其他七排骑兵。一个阵列纵深为八名骑兵,这样的阵列共有三列。这三万名铁甲骑兵涌上坡顶,刻画出这条对峙的大河的另一条河岸。他们头顶上盔上飘荡的雪白缨子,如同这条人为的百丈大河边上的千里芦花。

这些重甲骑兵发起了硬碰硬的冲锋。他们平放长枪,如同疾驰的箭头,重重地撞击在夸父们血肉铸就的长堤上,他们在挺直的长枪捅入夸父那巨大的躯体瞬间就要撤手,然后再拔出腰间的重剑攻击。撤手不及的骑兵被弹上半空,再摔落在地,被厚重的铁甲和烈马踏为肉泥。这些骑兵拥有的可怕冲击力,使他们在冲锋突刺的时候,连夸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最骁勇善战的近卫重甲组成可怕的密集方阵向前迈进的时候,大地也为之颤抖,他们高举着密密麻麻的长枪,如一整座铁刺的森林向前移动。他们追随着一列一列向前突击的重甲骑兵的蹄印,缓慢地向前逼近以保持自己的队列。

抬起的长枪组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带刺涟漪,如同长矛的风暴朝着旋涡的中心卷去。夸父的防线终于松动了。如雨般的弓箭让他们睁不开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无数次斩进骨头和厚重的铜制盾牌让他们的斧刃上布满缺口。他们每挥舞一下斧子,就能同时砍死数十个人,但这也同样说明他们要对付三十支同时而来的矛锋。他们粗重地喘息着,让汗水冲刷开身上密布的伤口里的血。

只有到了这时候,青阳最精锐的一万虎豹骑才向已显溃相的夸父左翼发起了最后的冲击,这蓄势已久的冲击,犹如飓风席卷荒原。在虎豹骑奔腾的马蹄下,在这支整座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打击下,高耸在蛮族铁盔海洋之上的夸父岛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就像山洪爆发时,溪流上再庞大的圆石也会被冲垮。虎豹骑就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黑色急流,自左向右席卷夸父的防线。

守卫巨箕山的夸父们终于溃退了。他们那硕大的头颅被抛向天空,双膝砸入烂泥,巨大的身躯布满利刃划开的道道深痕。他们抛尸荒野,尸体上猬集的箭尾,让它们看起来像是荒原上长满带刺灌木的突兀小丘。

蛮族人的阵列上响起了如雷般的欢呼。“霸吼!霸吼!霸吼!”他们模仿着巨象的呼喊,一百支白色的牛角号同时吹响,一千面战鼓同时擂响,所有的部队都放开了缰绳,他们汇集起来开始了最后的突击。中军重甲,后军铁骑,左右翼游骑,近卫铁骑,以及所有溃散下来而幸存的杂兵,都被裹挟在一股浩浩荡荡的金属洪流中向前猛扑。最悍勇的夸父战士在这样的冲击下也不得不开始转身奔逃。蛮人们跨过了血色的河流,越过了白雪皑然的山尖,他们抽打着自己的骏马,射光自己箭壶里的箭,不要命地向前猛突。这是青阳人在数千年间的草原争霸中发展起来的战术,一旦形成了突破,就放出所有的部队向前攻击,能冲击多远就冲到多远。使用这一招,屡屡在敌人建立起新的防线前就突到后方去,敌人的致命要害往往就在这一击之下,在青阳的铁甲前暴露无遗。

青阳人放马冲了整整一天。他们越过了巨箕山,跨过了依然冻着的貔虎河,吞并下了整整一百里深的土地。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收拢疲惫的部队,开始休整。

营火犹如密密麻麻的星星,铺满了殇州的这片莽原。营地里一棵冻死的大树下,营火边上东倒西歪地坐着一队衣甲破旧的蛮人。从他们肩膀上装饰着的铜对豸来看,他们本该是瀛棘的金吾卫,堪离宫的近卫骑兵,在瀛棘部,不是数代贵族便无法担当此职。如今他们只属于青阳十五万大军下的杂兵,谈论起身份来,连青阳本部的杂役都不如。

在那棵枯树下,一名戴着金色甲骑冠的骑兵倚坐在地。他怀里抱着杆铁枪,那杆枪长有丈二,黑沉沉的,枪头上糊满了已经变硬的血,枪刺又长又尖,自黑糊糊的血污中冒了出来,锐得刺破眼帘,任何人见了心中都要咯噔一跳。那大汉虽然仪表不整,样子看上去疲惫不堪,左眼处是一道狰狞的疤痕,但另一只眸子依然是青光灼灼令人胆寒。这人就是我二哥瀛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