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们都说孩童吐真言。”

“我的话很好笑吗?”我说,“叔父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条蛇啊,这样的人可不会轻易扔开嘴里的食物吧。”

“那也未必。”老师突然斜了我一眼,笑着说:“我看得清楚,你叔父狼目鹫唇,确然怀着勃勃野心,可惜他的鼻梁中间突然下折,眼珠又是黄中带有浑浊,终属谋划成空之相,不用担心他了。”

太平侯苦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掉下来的雪,那些六瓣的晶莹的雪在他的掌心里变成了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你看,雪花这么漂亮,可是它们很快就融化了。我们也不过是些弱小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吹过荒野,落到哪个角落去,又岂是我们自己能定的——像瀛棘这样的小部落,再使劲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挣扎是有用的吧,不过那太累了,太可怕了啊。”他捏着拳头说,“在白梨的最后时刻,我看到我父亲的痛苦挣扎了,他的努力和愤怒在这片茫茫的北荒里又有什么用呢,人的力量,又怎么和命运,和神抗衡呢?让神去担心我的命运吧,我不担心。”

他愣愣地看着雪说:“我不担心。”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击中了我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湖。当一个听话的王,听青阳的话,随着命运的风之纹路逐流而下,虽然北荒僻远,可也能在这儿当个安逸的草头王,为什么要去为了别人的幸福挣扎呢。我注视着大哥那张忧郁的脸,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时候很温暖,但那里面的深处纯净如冰,不带感情。那正是老师要我达到的境界呀。他没有错,我知道自己终究成不了他,我当不了一个好学生吧。古弥远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意味深长。

夜风更大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到的人都成了重影。我想,老师大概找到了更好的衣钵传人吧。我像头猫一样蜷缩在老师的怀里,让他把我带到他的帐篷里,楚叶和贺拔、赤蛮他们已经在这边等着了。我蜷缩在楚叶的怀里,如同蜷缩在一片广阔的散发草香的草原上,但那天晚上我依旧一夜没睡好觉。一个想法如同一块磐石压在我的梦里,在我看来,叔父随时都会卷土重来,他窥伺这个位子已经十年了,他为之失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然不会再担心失去一个侄子。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时间下手最好。但老师却仿佛胸有成竹,他从来都没出过错,我又为什么要为之担忧呢。我在梦里看见老师冲我斜了一眼,微微而笑。他突然变成了瀛台寒回,脸上豺狼一样的笑如同藏在冰萤花里的一枚毒蜂针把我猛地蛰醒了。

“大哥!”我醒过来的时候叫了出声。

我们都低估了瀛台寒回的决心和力量。而瀛台询,这个有着冰雪和水晶一样的心灵,不愿意挣扎的男人,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怎么了?”赤蛮从梦中醒来,他就躺在我床前的毯子上,这时一把扯出塞在枕头下的刀。他已经给自己搞到一把新刀了。

“我要去见大哥。”我说,光着脚就要往外跑,吓得楚叶也光着脚冲出来抓我。赤蛮也光着脚往外跑,不过我猜他不是要拦我,而是要跟我一起跑到太平侯的帐篷那看看。我一头撞在一个庞大松软的肚皮上,原来却是大合萨。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你大哥正忙着换衣服,等会儿要去拜会舞裳妃子和铁狼王了,你不赶紧换衣服还等什么呢。”

“哦。”我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又坐了下来,抓住我的小靴子发了一会呆,然后仰脸问他,“大合萨,我大哥会不会死?”

他们脸色一变,互相看了一眼。大合萨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声音很轻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快死了。”他们围着我哑然失笑。

“快换衣服。”楚叶催促说,她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快要见到姆妈了,你还在胡思乱想啊。唉,唉,公主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了……”

我被换上了件翻领小袖金钱撒点锦袍,扣着金玉带扣,一脸精神地被提上了匹精神的小马驹。我用马鞭子扣着镀金的鞍具,皱着眉头想我的姆妈的模样,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陪我历经了磨难的伙伴们如当年离开北荒时那样簇拥在我身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满足但又有几分紧张的傻笑。

我们在路上已走了两日,这一日彤云密布,阳光从云缝里撒落大片的金色光芒在雪地上跳跃着,古弥远依然穿着他那身著目的白长袍,与瀛台询并辔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路上,他与我大哥神态亲密,轻言细语谈了许多东西。

看着这副样子,我觉得心里头不太舒服,却又说不出为什么,直到发现我身边的伴当都带着几分妒忌地看着他们,才恍然大悟。

我听见赤蛮小声地嘟哝着说:“大公子当上了瀛棘王,那我们算什么呢?古先生到底是我们公子的老师,还是他太平的老师啊。”我装作没有听见。我的新坐骑很漂亮,是一匹纯种的彤云白口马,它们耐寒又跑得像风一样快,所以我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这个腰身颀长的小东西身上了。

赤蛮就又去问贺拔蔑老:“蔑老啊,你说是不是?”

蔑老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古弥远那时候让我们走在队伍的后面,他说太平侯已经是未来的瀛棘王了,即便是铁狼王和舞裳妃子见了他也要行繁琐的大礼,我们这拨人在中间多有不便。他高高兴兴地对我和大合萨说:“你们还是走在后头吧。等他们见过面了,再传你们上来。”

我“哦”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睛看雪地里的瀛棘大营,这最后一日的路程看着不远,却让我们奔行了大半日,直到日已西斜,才接近了瀛棘大营。

它远远地在威猛的有熊山下蹲伏着,如同洪荒巨兽遗留下来的骨骸,永远地沉睡在此。风吹过瀛棘大营外那一圈黑色的栅栏,就会在大营的边缘腾起一圈飘渺的雪雾。那是野兽摇动的呼吸。它确实没有死,这具假寐的骸骨只是它的假象,广袤的瀚州在刺激着它的鼻子,刺激它的欲望,总有一天,在某个训熊人的诱导下,它会摇身一抖,从浩大如烟海的深雪里拔地而起,踏入这纷争的世界。这个人,会是我,还是我大哥太平呢?

我睁着眼睛做着这白日梦,猛地里一百支牛角号的号响震动了雪原的寂静,它仿佛验证了我的梦似的将这只巨兽唤醒。随着激越的牛角号声,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和步兵从瀛棘的大营里开了出来。它们层层相叠,依次排开,如同一层层花团锦绣的织缎不停地从一个深不见底的容器中喷出一般。一小队一小队的骑兵扛着飘扬着长幡的长杆左右往来。短短五年里,这只新成立的瀛棘大军已经阵势雄壮地在雪地里排列而出。看上去虽然人数不多,却军威严整,夺目闪耀。

为首的一彪骑兵,约摸有百人,高树着着金红色的大旗,向着我们直奔过来。正是舞裳妃和她的新丈夫铁狼王出来迎接太平侯一行。

从我们这方望去,见到为首的一匹黑马骑者手擎大旗,身后十来匹一色的高头黑马并排而驰,踢腾起大团的雪雾,让他们仿佛在云气里越行越近。待到奔到近前,为首的扛旗者猛地立住战马,将大旗一树,插在了雪地里。那百名骑兵向两侧卷开,瞬时排成一线立住,当心阵形开处,骑在一匹高大无匹的巨狼背上,小步踏出阵来的,正是铁狼王。

苏畅点了点头,他手下一名旗门官跃马而出,跑到对方阵前,便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瞬间里,暖暖的阳光突然变了个调子。

我听到翅膀拍打雪花的声音。空气仿佛板结了一样,两军之中一刹那充满了杀机,我看见贺拔蔑老在摇晃的马上猛然睁开眼睛,赤蛮的耳朵微微抖动。他们的手都已经放到了刀柄上。

天空中仿佛有琴弦拨动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向上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飞翔在空中的羽人。他的翅膀掠过太阳的时候,就如同那是一双透明的冰雪凝固成的影子。

“云罄,你快看,真漂亮啊,”我仰着脖子说,“真的有人会飞呢。”

前军中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有刺客!!”

我远远地看到前面两军会合的地方,有一柱明亮的光华爆了出来,乱箭哧哧哧地朝天上射,泼风披麻一般,遮蔽了半个天空。那些箭仿佛在追逐一个看不见的幻影。贺拔和赤蛮一起哼了一声,他们拔出刀,往我身边靠来,我的耳朵边传来一些轻微的噗哧声,和一些人痛苦的喊叫声。

朝天上乱射的箭开始掉落下来,它们可不长眼睛,掉落下来时倒误伤了许多自己的人。那具高高翱翔在空中的影子轻巧地一折一返,已经去而复回,再次俯冲了下来。

那一道明月般的光华再一次耀眼起来,它的光亮更超过了上次,也超过了我在蓝沼泽地里看到过的那一次。

“打中了!”有人在前面吵吵嚷嚷地喊着。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高傲的身影在空中翻了两个身,突然一条直线地掉落了下来。它掉下来,就会摔死在冰面上吗?

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突然在青阳人的前队里蛇一样地穿梭,然后爆炸了开来。它放出的光芒如太阳般耀眼,带着毒刺钻入人的眼帘,马也受不了,尖利地嘶鸣着乱蹬乱踢。“大家小心了!”我听见古弥远的声音在乱军中回响,他猛拉转马头,呼喊出一个音调曲折音域迷离的名字,那个名字似乎蕴藏着可怕的力量,将一大片空地上的雪都扬了起来,如同幕帐一样腾上半空。

在那些纷飞的雪团当中,一个身着淡青袍子的人从雪下面窜了出来,他原先在大块的雪下隐藏得极好,却被古弥远发现了秘密。那青袍人窜出地面,右手一扬,又一道蛇一样弯曲的光芒打在了青阳人的队伍里,把十来个人抛下马背,另一只手则伸向空中,似乎是划了半个圆,一团亮光从他的掌中涌现,如同一片明亮的斗篷,笼罩在空中弥漫不散。这位青衣人一旦暴露了身形,立刻被射成了刺猬。但他的同伴,那位从天上掉落下来的羽人却借机翻入空中的那道光里,如同跃入太阳之中,扑腾着飞走了。不论是青阳人还是瀛棘人都眯着眼睛不敢看明亮的天空,他们的眼睛都已经被那青衣人放出的白光刺激得泪水直流了。

“公子?”赤蛮用一只胳膊挡在眼睛前问道。

“我没事。”我说,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

赤蛮拨马过来,飞快地从上到下把我检查了一遍。“他没事,”他说,“那名鹤雪跑了吗?”

贺拔问:“你说什么?什么鹤雪?”

“鹤雪出马,可绝不空回。”赤蛮说,他和楚叶相互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又一起转头看着我。赤蛮哑着嗓子问:“公子早上说什么来着?”

第三卷 北荒之乱 七

古弥远释放出来的那道漂亮的明月光华,护住了青阳的苏畅,护住了瀛棘的舞裳妃,护住了铁勒的狼王,却偏偏没有护住瀛棘的新王瀛台询。

“行刺者确是高手啊。”他们说,将那个满身是箭的青袍人翻了过来检查,却发现那是一个银发女人。她眉目秀气,体形娇弱,一双手白如莲藕,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将自己在雪地里埋了一夜,举手便取人性命的杀手。

“这一位可不是羽人,”古弥远掂了掂那块黑沉沉的铁牌,又看了看这死人,道,“看来这一谋刺该当与宁州无关。”

我当然知道那和宁州没有关系,这女人就是我昨夜在昆天王的大殿里见的那个盲女人呀,但我见她为了救伙伴逃出而死,心中有几分不忍,也就没有说破。

苏畅青白着脸,束手无策地说:“那和……谁谁谁有关,莫不成便是铁狼王?”

他紧张地望向对面,却见原本停留在瀛棘大营门口的瀛棘大军突见惊变,已然同时启动,一起朝这边移来。他大吃一惊,心道自己的大军都留在营里,铁狼王若是生变,他这两千来人可真是羊入虎口了。苏畅当即大声下令,青阳后队奔上,前队两翼展开,弓箭手将闪闪的利箭搭上弦,瞄准了瀛棘一方,形势一触即发。他冲着对面大声喝道:“铁勒延陀,你是要造反吗?”

铁勒延陀骑在他的青狼上,见了青阳这阵势也是吃了一惊,他皱着眉头,大声喝道:“左骖,回去传我命令,谁也不许上前一步,违令者斩!”

他身后一骑拨转马头,向后奔去,大声呼喝着,将刚刚起步的大军生生定住。

苏畅神色稍定,喝问道:“铁勒延陀,你若是诚意前来迎接,舞裳妃为何不来?我看你定是预谋行刺,才有如此安排。”

铁勒在对面遥遥答道:“舞裳妃听得太平侯回来,高兴得一夜未曾睡着,只是她身子不 

便,确然不能前来迎接,如今正在瀛棘大营内打扫厅堂,恭迎几位大驾。”

“放屁,别当我们是小孩子啦,”苏畅冷着脸道,“我们到了北荒一日,彻夜无事,如今刚到你铁勒的营前却遭人袭击,不是你派出的刺客又会是谁?”

“苏校尉,我有话要和古先生说。”铁勒延陀突然喝道。

苏畅一愣,却听铁勒延陀勒着他的巨狼,如狼一般大声吼道:“古先生,我铁勒如今身有大嫌,百口莫辩,如何洗冤,要向先生讨个办法。”

苏畅万想不到他竟然是求教这事,也没想到古弥远的回答更是直截了当:“刺客不是你派的,我已经知道了。你速将瀛棘精兵调来,四下扫荡干净。我和苏将军即刻便入你营中。”

铁勒延陀闻言大喜,又派出几名传令兵朝着瀛棘大营的方向飞奔。

苏畅急得拉了一把古弥远,道:“先生,你这是怎么讲?”

古弥远叹了口气,简明扼要地说:“高飞的羽人空中出手已经是致命一击,这位秘术士,她在雪中伏了一夜,只为一旦失手,便突然再起攻击,不论主谋是谁,定下这连环计那便是志在必得呀。将军要小心四周雪地里是不是还有伏兵。”

“说的是。”苏畅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喝令青阳骑兵四下翻查雪中是否还有伏兵。他又问:“但你怎么又能铁定铁勒延陀不是幕后主谋呢?”

“那位鹤雪士绝对是个中高手,他翻飞下来的第一箭就射穿了太平侯的咽喉,那他失了先机后,干冒大险第二次冲下来,又是要射谁呢?”他平静地瞄了一眼眼珠滴溜溜乱转的齐夷校尉,笑道:“不,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要射的便是这位铁狼王了。”

苏畅暗地里舒了口气,却兀自嘴硬道:“谁知道这不是演戏?”

古弥远嘿嘿一笑,突然道:“苏将军,你奉王命前来扶助瀛台询登位,却失了太平侯,这乱子可不小呀。”

苏畅的脸色登时发青,旋即又转为白色。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然滚鞍下马,朝古弥远拜下,口中道:“先生救我。”

古弥远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替你修书一封,你可速回青阳去复命。”

“这怎么使得?”苏畅吓得口唇发白,“使命未完,我率军回去,会被青阳王砍头的。”

“你使命是什么?”

“扶助瀛台询即位。”

“如今瀛台询人在哪呢?”

苏畅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古弥远微笑着道:“苏将军虽然力战擒获刺客,但终究无力回天。这幕后主谋我已知道。不会是铁狼王,他若在自家门前动手杀人岂非是傻子。”

他突然凑近苏畅的耳朵,低声道:“此刻北荒有铁狼王、昆天王、瀛台彼三方豪强,相互牵扯不净,你若留下来牵连进去,又不知如何从中调处,稍有闪失,便害了全军性命,那才会被砍头呢。”

苏畅虽然犹豫,终究知道这位古先生极受青阳王礼遇,也正是他说动青阳王,让他将大公子瀛台询送回北荒。此刻大公子既然已死,他手足无措,也只有听他的了。

铁勒延陀此刻已经带着十来名随从奔了过来。既然出了事,双方宾主之礼也不多讲究了。铁狼王将青阳人接到了瀛棘大营,而他手下大军来回纵横,将大片雪原直翻了个底朝天。

“你在想什么?”我老师的话很轻柔地在我耳朵边响起,他的马走在我的背后,挡住了投向我的大片阳光。我看见我那温厚的大哥尸体躺在地上,血灌满了他的甲胄。

那柄架在他脖子上的命运之刀终于落了下来,只不过挥舞这一刀的不是青阳人,而是瀛棘人。

他不用再为必将要到来的更艰难的日子忧愁了,不论北荒上的战火将要如何燃烧,不论流淌着瀛棘的血的人们如何地自相残杀,他仰卧在雪地里,摆脱了这一切纷扰——我看到了他唇边的微笑。

“如果我不来北荒我大哥就不会死是吗?”这一切都在古弥远的算中吧。如果太平侯瀛台询始终活着,我又怎么能当上瀛棘的王呢。我说:“我大哥救了我。”

“唔,”我的老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可他救不了瀛棘。”他骑的马和他身上的衣袍是一个颜色,洁白得不沾染一点尘土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