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合将受伤的手夹在胳膊下,咬牙道:“这不算,我的马是比六弟的马先回来的。”

舞裳妃阴着脸,点了点头,说:“你还是不服,这事就不好办了。”

“我说的三件大事,找到坠石是大合萨的事情,但历代瀛棘王都要有大功于朝,方能从大合萨手中接过大纛,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六弟手无寸功,要成为这瀛棘之王,我心中不服。”

舞裳妃摇了摇头,叹气说:“你这可是胡闹了。瀛台寂虽然驯服了踏火马,已经做了六岁的孩童作不了的事,但他毕竟年幼,连长刀都提不动,难道你要他上阵杀敌,手刃大将,方才放心将这王位交给他吗?”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古弥远咳嗽了一声。大厅里的火光轻轻地一跳。古弥远说:“我本是外人,瀛棘事务不该插嘴,但瀛台合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要做着瀛棘王,自然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方是正理。我看眼下就有一件功绩等着去立,不如就以之为题,让几位王子都来做一做如何?”

舞裳妃侧过头来看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之所以对瀛台合步步容忍,也知道三王子精明强干,多年来事事亲力亲为,大有乃父遗风,颇得部中亲贵大将的支持,虽然此刻能强压众人同意,但周围的那颜和将军们未必真会服气我这名小娃娃做瀛棘王。

她知道古弥远是我的老师,既然他如此说,自然该向着我才是,只盼他能说出什么收服人心的道理来,于是点了点头。

瀛台合也知道此刻势必不能后退,咬了咬牙说:“好,就是这样。”

舞裳妃微微一笑,说:“还请古先生明示。”

古弥远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国剀之。”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明日一早,谁能取他人头回来,损伤又最小,那便是瀛棘王,各位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人人愕然。他们自然知道国剀之奉昆天王命守护行军大营,闻听昆天王兵败,已弃营逃往铁裆山,手下聚集了国氏本部的三千余人马,距此只有七十里。但国剀之本是三朝老将,身经百战,智计百出,在瀛棘众将中号称“老弦”,身边有兵数千,困兽犹斗,此刻铁勒全军突上,未必能一夜间将其擒下,要取他人头回来,当真是谈何容易。

舞裳妃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古先生说笑了。”

古弥远正色说:“军中无戏言。”

长孙鸿卢坐在角落里落笔如飞,他也抬起头来对舞裳妃说:“墨迹落到了纸上了。”

老那颜贺拔离突然点了点头,一声长笑:“好啊,就当是考较几位王子的题目,让他们说说看又不打紧。”

瀛台合猛然咬了咬牙,昂然说:“昆田新败,能有什么士气,我只需要三千兵马,趁夜由东西掩杀上去,立取国剀之人头回来。”

贺拔那颜点了点头,说:“铁裆山南北险峻,只有东西有路可上,三王子两面合击,当有胜算。”

瀛台彼也脸色铁青,他捏着拳头说:“给我长孙本部即可,不杀了国剀之,我就不回来了。”

长孙部的那颜长孙宏大喜,跳起来说:“四王子信得过我,我愿率部前往。”

瀛台乐低着头说:“我……他以前待我挺好,我可不去杀他。”

贺拔那颜赞道:“五王子宅心仁厚,也是对的。”

帐中大将此刻都侧头过来看我。

我不由得看了看我老师,他微笑着看我,鼓励说:“你只要把你想的说出来就好了。”

“是啊,但说无妨。”贺拔离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低了头说:“我不想带兵去打他。每一刀下去,流的都是我瀛棘的血啊,我瀛棘已经就剩下这么多人了,还是不要再打了吧。”

贺拔那颜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办,也是和五王子一样,就此放他而逃吗?”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看见所有瀛棘的人都在看我。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一股火气涌上我的心口,我大声说:“瀛棘七姓,要是在我手里少了国氏,那还叫什么瀛棘王。要降服国剀之,我只需要长孙宏大人一人,借他走一趟即可。”

帐篷里的人们听了这话都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几乎要把帐篷冲破。

长孙宏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恼怒地问:“长乐侯是在消遣我吗?”

“在昆天王的营中,我就听说国剀之是因为与长孙部的人不合,方才投到了我叔父一边去,他三代为我瀛棘重臣,怎么能有反心,不过是形势不明,选错了人而已,如今瀛棘大局已定,只要长孙大人愿意跟我走一趟,除去他的疑虑,国大人定然会带本部来降。”

长孙宏听了我的话,脸上一红,粗声说:“国剀之为人婆婆妈妈,小鸡肚肠,我可不相信……就他妈的白白害死两个人而已。”

“长孙大人是不愿意陪我去送死吗?”我问。

长孙宏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下巴上的白胡子一根根地翘了起来。他如雷一般喝道:“如果长乐侯愿往,我跟着大人前去——老子愿意把这一腔子血,喷在国剀之的前襟上。”

“我跟着你一起去。”他的孙子长孙亦野,一位少年将军从地上半跪而起。他冷静的口气和长孙宏火暴火燃的性子大相径庭,虽然年少,倒比他爷爷看上去更成熟。帐篷里已经没有人在笑了。他们都沉默下来,眼睛在火把的光下闪着一点一点的光。

第四卷 瀛台铁勒 四

孤零零的一弯月钩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这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团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东边的天空上,那便是铁裆山的侧影。铁裆山状如磨盘,东侧是推把,西侧是磨嘴,便是这两路有通途可上,其余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侧的磨嘴上有一条野羊群踩出来的小道,顺着沟蜿蜒而上,两边都是高起来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阴影落在道中间,如一把刀子将这条沟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

三匹马顶着风从黑影里冒了出来,在陡峭的路上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当先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将军,头盔两侧的包颊围拢来,将他脸颊的下半部都挡住了,一簇花白的胡须从盔下钻出,撒落在胸口,马鞍上的长枪在月光下颤悠悠地晃动,一支插满箭的箭壶挂在鞍后。他背后的一骑虽然个子矮小,却显得很精干,倒提着面盾牌,他手里拖着后面那匹马的缰绳。那匹马上坐了名孩子,围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整个人都淹没在毛皮里。这个淹没在毛皮里的小孩就是我,只有长孙宏和他的孙子跟随着我。

我们登上半山,都没有遇到任何哨探,积雪将马蹄声都吸了去,铁裆山上毫无声息,似乎无人察觉我们的到来。但国剀之如果是朽笨无能的老家伙,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劲到这儿来了。

一直被两面沟壁收束得紧紧的小道突然放宽了,山壁向两侧的黑暗伸展出去,就像一道土围子,在山脊上包出一处方圆二十来丈低洼的盆地,在坳口的尽端,一段连绵的矮坎挡住了通往山顶的视线。

我拉了拉马缰,三匹马正好停在了低洼地的中心。“就是这里了。”我抬头看了看,低声说。

长孙宏反手从鞍上摘下他的长枪,眯着眼看了看四周,赞道:“是个埋骨头的好地方。”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一道火光突然划开黑夜,在天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掉落在我们脚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里弹了一下,就在那儿蓬蓬地燃烧着。

马受了惊,竖着耳朵往后跳了起来,因为被我们勒紧缰绳,它们在原地打起转来。又是蓬蓬蓬的几声,四面都不停有人将点燃的松明火把投了过来,在我们周边围成了一个火圈,烫得雪地哧哧作响。我们三人三马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而光轮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动的人影外,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长孙亦野以极快地速度摘弓搭弦,瞄向外围那些土围子上影影绰绰的人影。

唰的一箭穿越暗空而来,射在我们脚前的雪地上,箭尾上的翎毛在寒冷的空气中簌簌而抖。

这是警告性的一箭。

“放下你的弓。”我朝长孙亦野喝道。

火光下,我看到这位少年把弓弦拉得紧紧的,牙也咬得紧紧的。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那一滴汗里映满了四周的火光和杀戮气息。老师说,在战场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证其他人按你的话去做,不多也不少。我一鞭子抽到长孙亦野的手上,又喊了一句:“放下弓!”

他转过头来,恼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起了弓。

我朝向长孙宏:“把枪插在地上。下马。我们空手走到前面去。”

我说得大义凛然,可要不是长孙亦野拉了一把,下马的时候我就会在雪地里摔个嘴啃泥。长孙宏一头走一头将头盔扯了下来扔在雪地里。我们在火圈前站了下来,空着双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颜,你来喊。”我说。长孙宏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还在生着气呢。他将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起来:“国剀之,长乐侯在此,速来拜见——”他的嗓门确实够大,回声轰隆隆地顺着冰冷的山脊传了上去。我们等了良久却一声回应也无。

“国剀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们三个吧?”长孙宏拍着胸脯大声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后面好了……”

我没让他这么喊,可我也没让他别这么喊。如果,能把国剀之激出来,那我就不和老长孙计较了。我这么想。

我们在火把的光亮晃动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没看到任何动静也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山坎后面一支大军正在调动,洪流一般绕到我们后面去了。他们既是去查看我们身后是否有瀛棘大军,也把我们的后路封住。

长孙宏冷笑了一声:“国剀之……我们要真带了人来,你这几百号人顶个鬼用。”他嗓门虽大,这句话却给山坎上密集如骤雨的马蹄声响盖住了。我们抬头看时,火光晃动中的黑暗边缘里,正好能看到一支百来人的骑队越过土坎当头冲了下来,他们在月光下俯冲下来,马蹄翻滚如雷。火光映衬下看得清楚,这是昆天王的吉蛇营剩下的铁甲重骑,红色的胸缨在闪光的胸甲上燃烧,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纷杂的影子里闪动。他们居高临下,对准空地中央我们三个人,直冲了过来。

这一队铁骑俯冲下来,收势不住,必定要将我们三人踏为肉泥。长孙亦野轻轻地啊了一声,微微一动,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长枪。长孙宏却暴喝了一声:“都站着别动!”这老将军虽然暴躁,却能把握住战场上的瞬息变化,他冷哼一声,眼睛瞬也不瞬地迎着这一队飞奔而下的铁骑,却是拉着我们两人一动不动。

眼前一暗,当先两匹黑马已将火把踏灭,马喷出来的气息打在我们的脸上。眼看狂奔下来的马就要把我们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师可没告诉过我要带拒马木来。

当先两匹并在一起奔驰的骑者却突然带马向两边一闪,我看到马拼命扭着脖子时颈上张扬扭动的肌肉。他们在马背上侧着身子,仿佛要摔倒似的。后面的骑兵哗啦啦地向两侧分开,马蹄错乱,在周围跑成了一个大圆,把我们三人圈在其中。他们轻快地滴溜溜地跑着,圈子越挤越小,紧紧地压迫。在这些交错的怒目甲士间,我们不禁背靠背地贴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么花样?”长孙宏转着头喝道,“国剀之,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娘了。”

围着我们的骑兵里突出三骑来,当先一人身披玄铁甲,也是空着双手,只在腰上挎着把腰刀,正是国氏的老将军国剀之。后面那两员年轻小将,却是他的两个孙儿,虽然面目清秀,却满带着凛然杀气,令人不敢小觑。两人一般高低,一样装束,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只是 

前面的那人手上提着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间更多一份英武,后面一个背上插着双刀,银甲铿然,精神抖擞。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将,就是孙儿辈的少年豪杰啦。

国剀之现了身,死对头长孙宏这会儿却不说话了,只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对面的骑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哔剥的燃烧声外,只听得到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国剀之斜瞪着眼看了我们三人半晌,却先开了口:“长孙宏,你该不是来劝降的吧?如果是来耍嘴皮的——”他使劲一拉缰绳,闪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条路,“那就带人快滚下山,别污了我的刀。”

“呸,”长孙宏扬头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带着本部一千精兵来劝降,看你从是不从。”

“公子寂?”国剀之将头转了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连胳膊都打不了弯,只要一抬头,帽子就会滑下来遮住我的眼睛。不过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长乐侯,我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国剀之轻蔑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来诏告你的罪过的。”我大声说。登时四下里响起一片纷乱。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着脸对国剀之说:“瀛棘大军此刻横陈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讨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几千人。国大人,你放任瀛棘这几千精壮子弟死去,让瀛棘的母亲为你们的困扰悲哭——这该当何罪呢?”

国剀之一愣,这话够他想上一阵子的了。他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带着琢磨的神色让马绕着我走了半圈。

“这是瀛棘部诸位大人的口气吗?”他用探究的口气凶猛地问,“他们为什么让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话,难道他们怕来送死吗?”

“放你娘的屁……”长孙宏说。

“我猜他们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国剀之,”我说,“你的罪就是糊涂。”

“胡说,我糊什么涂?”国剀之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铁甲片片相撞。他指着长孙宏说:“长孙氏仰仗大族权势,处处对我压制。我国氏上下千人,宁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马缰,夹紧了马,那马直立而起,国剀之纵声喝道:“明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山上便是了。”

他身边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击盾牌,在轰然巨响中齐声大喝:“宁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声尽全力叫道:“我带长孙氏那颜前来,便是要你们解决了这糊涂之罪。国剀之,我问你,若有外敌,你可愿意为瀛棘部的长孙氏而死?”

“什么?让我为了长孙的人去死?”国剀之长笑一声,“长孙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吗,若有机会杀他妈的几个人,我倒是不会放弃,老夫的手早痒痒了。”

我点了点头,转头问长孙宏:“长孙大人,你可愿意为国氏而死?”

长孙氏的那颜斜目瞪着国剀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无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过这匹夫若要杀我,总也得耗上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山梢上一掠而过,纵然我穿着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间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腿轻轻地哆嗦了起来。成败的瞬间就在此时了。于是我让自己冷笑起来:“两位大人豪气不减当年——好,你们杀吧。你们这就动手吧。”

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

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