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蛮勉强咧嘴一笑,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腰侧的伤口处鲜血如泉,顺着身侧流下灌满了他的靴子。他们两人对面相立,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红雾与血腥味。那一声响依旧在众人耳朵里回响,只是他们相交的第一刀,这两头矫健的豹子中已经有一个伤在这一刀下了。

吕德重剑挥下,猛地里半路上又是一柄铁矛探出,当地一声居然将他的重剑挡住了,又是一位少年将军从瀛棘人的阵中冲出,那少年衣甲破碎,双手擎着一柄乌沉沉的长矛,牙龈里尽是血,眼眶睁得几乎要裂了开来,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直瞪着吕德不放。

吕德嘿了一声,重剑翻转,想要将贺拔原的长矛弹开,但他却没想到贺拔原神力惊人,那一剑一翻一拨,虽然将贺拔原震得胸口发闷,却没能将长矛格开,两人登时纠缠在一起。

长孙亦野趁机滚到一旁。“多谢了,贺拔兄弟。”他说着,随手拉出身上的长刀。

吕德身边的虎豹骑卫士刚要冲上,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数百骑冲散,却是国氏兄妹带着玉铃卫残存的骑兵冲了过来。国无启一面跑,一面将手中铁胎弓拉得满满的,倏地一箭射出。

吕德长剑被贺拔原不要命地压住,只得松手放剑,居然在空中将国无启射出的那一箭抓在手里,不料又是一箭射至,哧的一声透胸而入,却是国无双隐在她哥哥身后射出的另一箭。

副将赶上来扶住了他。“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吕德说,然后向后一倒,靠在了马背上,“让虎豹骑撤吧,给青阳留些骨血。”

副将将重伤的吕德搬到自己马上,转身向南撤退了。

青阳右翼的大队铁骑正在朝中军源源涌来。铁棘柯终于拿定主意,要以他的全部兵力来救援青阳王,两万铁骑大军如黑潮一样涌动而来,密密麻麻,无法看到边缘。

“这就够了,”瀛台白扬眉喝道,“弟兄们,再跟我去杀一场!”

五百名武威卫齐声高呼,一起骤马冲了出去,就如同五百柄锐利的匕首,撕碎了笼罩在大地上的黑色渔网。瀛台白奔在当先,大矛起处,两名千夫长登时倒撞下马。他身后的五百武威卫如入无人之境,在铁棘柯的重骑阵中撕开了十多道口子,在阵后一片空地上汇集,未等铁棘柯调集重兵围上,又再返身冲杀,一阵风似地杀回了铁狼王的本阵,竟然折损不到十人。

这些黑白交辉的武士来去如风,杀得青阳人傲视草原的铁甲重骑面面相觑,居然一时不敢放马上前。

“这就是我的武威卫。怎么样?”我二哥瀛台白奔回铁狼王身前,粗豪地大声问道。

我叔父铁勒延陀虽然骄傲异常,也不得不点了点头。他咬着牙,不知是喜是怒地看着瀛台白,点了点头说:“好,今日一战,武威卫足可重新立足于天下了。”

他转了转头,突然疑惑地又问:“你跑到了这里,那么瀛台寂在哪?”

他们都听到了如雪崩一样的声音,从东侧的大望山上传来。

那时候我正在大望山上纵狼奔驰。低低起伏的山头上覆盖着一层厚如毡毛毯的白雪。在山尖上,已经能看到穿破厚厚的彤云露出的阳光,如千万柄利剑一样刺向浩瀚的北荒。那儿是我的命星。入冬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大营起火就是我们的信号。

雪妖最喜欢在这样好的雪上奔驰,它收起箭头一样的耳朵,脖子朝前绷得紧紧的,飞步飞驰,四只脚爪扬起了如尘如雾的碎雪。

我高兴地掉头看着,数千匹战马跟在我身后疾骋,大片的雪雾在它们的脚下奔腾,升向半空,如同大首漂亮的歌谣。所有的马尾巴后面都拖着我们在山下砍下的树枝,它们带起了成亿上千方的雪团,夹带在我们的身后,朝山下俯冲而去。那些雪和风,是瀚州上一支从未有过的庞大军团。蛮舞的大军跟随在我身后,他们高举着豹子旗帜和瀛棘的大旗。大合萨则骑在一匹花背马上,跟在我身边。他在用他最强大密罗术帮我营造大军的幻象。那是我和大合萨最好的一次合作,也许我真该跟着他去学习萨满教。我们照耀在阳光下,如雪崩一样冲了下去。

铁棘柯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看不出我身后奔驰的骑兵中没有一个是能上阵厮杀的汉子。

他们离青阳王的王寨只有五里地了,却全都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子,一步也不敢近前了。

我知道山下所有的人都在抬头看我,吕贵觥也要抬头看着我。四面山上都是我带起的风声,那些风仿佛阵阵笑声,是在嘲笑他的声音。我以元宗极笏算中的方式纵声长笑,让那些声音在山中激荡得更加猛烈。老鹰的眼睛也无法看到那么远,但我就是能看到他,我看到他颤抖着在大寨中举起了手,却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黑甲的悍虎将军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蛮的脖子上,却微微颤抖,砍不下去。

赤蛮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斜着眼睛看刀尖,然后顺着刀尖滑向光滑如水的刀刃,光纹萦绕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说,更多的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是把好刀。”悍虎将军点头承认说,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儿的锁链铁甲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现出一道血印。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伤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会儿,血又慢慢地洇了出来。

他不相信地后退了一步,松手放开刀子,坐了下来,就在雪地里,他的上半身突然斜向里滑向一侧,整个人分成了两截。

旗杆周围再也没有站着的青阳人了。赤蛮看见白耳朵的左骖甩着头上的血,露出锋利的白色牙齿,它回过头来朝赤蛮看了看。赤蛮知道,砍倒王旗的荣誉是属于他的,不过他并不着急,而是慢吞吞地走过去,拣起了悍虎将军扔在地上的刀子。他疼爱地拂拭着它,然后将它夹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竖在风中栗栗抖动的旗杆。

吕贵觥不再回头看一眼还在搏杀的族人,转身骑着他那匹万里挑一的骏马逃跑了。

可怕的欢呼声席卷过大望山麓。驰狼骑和零散的瀛棘八卫,同时翻身杀了回来。这些分散苦斗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汇集成一股越来越大的洪流,他们冲入开阔地,无人能够阻挡。攻占了青阳大寨的驰狼骑和武威卫脱身而出,向右旋转,从侧后方向青阳人的右翼骑兵冲锋,同时在左翼收拢起来的瀛棘七卫骑兵则开始全力攻击铁棘柯的正面。

铁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军,还意图做最后的搏杀,但到了薄暮时分,任何人都已经明白了,再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夜幕降临时,星光照耀在战场上垂死的数万人身上。青阳人的西路军离此始终不过三十里,而青阳人已经全线崩溃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轻轻地说。

轻到只有身边的雪妖能听见。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权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个部族的力量。我回忆起古弥远留下的那些细密如沙的口诀,从笃信走向雍容,再从雍容步向极笏,那些都是如何当好一名帝王的口诀。只有在那一天,这个力量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我摸着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这不是当年那个快要灭族的、苟延残喘的瀛棘;不是那个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处的瀛棘;而是打败了草原霸主、以武力证明自己的瀛棘。

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战,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就将用巨熊和赤狼的嚎叫宣告我们的到来。草原会再度恐惧和战栗在一个新霸主的铁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来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里,我要将它搬回白梨去,我还要将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个瀚州平原。他制造了它,但从来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

我们来了。

我猜想我老师在此的话,也会极其的欣慰。虽然我还存在疑惑,他的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瀚州草原终于在我面前展开,一览无余了。

我驱赶开雪妖,在空旷的雪地里独自奔走。

第五卷 天下有熊 七

“这就是我的故事,长孙龄。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了,你的记录也该到了尽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

“大君说得很详细,我没什么问题。”长孙龄沉吟了半晌,“许多事情大君并不在跟前,却都若亲见一般,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苍白体形瘦弱的王者看着天空笑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扣着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鬓毛,仿佛在回忆什么:“你不是说,这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巨细,都会被龙渊阁一一记录在案,他们能做到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下马时要小心,别闪了脚。”

长孙龄在跳下马的时候踩在一块滑冰上,不由得闪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马镫才稳住身子。

“大君,你当真什么都能事先知道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问。

“‘事先知道’又是什么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岚出产的绵纸,长孙龄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凉气像万年的冰川一样可怕。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丝难见的笑容:“你穿着皮靴,这里又多碎冰,下马不注意自然会摔倒——你说,龙渊阁里会记录你的这次摔跤吗?”他带着玩笑口气问。

“那谁知道呢?”长孙龄一时发起痴来,“我所见到的龙渊阁,浩浩荡荡,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如果不是记录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庞大呢?”

瀛台寂低头对长孙龄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说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这本书也会被放入龙渊阁里。让它去告诉后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这一天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你不用担心我杀你,继续问吧。”他还没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铁狼王后来是怎么死的?”长孙龄咬了咬牙,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问话时虽然神色坚定,其实膝盖却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点颤抖躲不过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饰他的害怕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脸上滑过:“你还是在怕我啊,长孙龄,不过我不和你计较……”他转过脸去,看着眼前那座正在燃烧的城池慢慢地述说了起来:“我还记得大合萨那天晚上和我说的话,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那天晚上,是我去见了瀛台白,告诉他谁杀了我们的父亲。”

“是你吗?大君,”长孙龄低头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派你们出发了,长孙。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寻找龙渊阁,就是不想让你看到当时的场景啊。”瀛台寂承认说。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那是草原上千年不变的传统。瀛台白去找铁狼王的时候,铁狼王早就作好了准备。

他手拥大权,麾下精锐的驰狼骑足可抗衡整个瀛棘部,但他却宁愿骄傲地独自面对这个可怕的敌手。他说:“你有权利向我挑战。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我背后没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铁狼王翘了翘嘴角,肯定地说。

瀛台白没有回话,愤怒已经烧红了他的心。一些东西在空气中静止了,就像是龙卷风来临前的平静。血液冲上了他的额头,使之通红发亮。

“来吧,”铁狼王轻轻地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你如果不杀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颤动,振得身上的甲叶乱响。你们真应该好好看看那场大战。

我再也没看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搏斗,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厮杀,仿佛两座大山在相互撞击,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动山摇,断了的草叶飞卷起来飞上半空。

一千名披挂着铁甲的武威卫和三千名骑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阵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啸的阴羽原两侧,他们围绕着厮杀的首领而站,手将刀柄攥出水来,但谁也没有上前一步去帮忙,因为他们的首领都已下了严令,不许他们妄动一步。

孤独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挥剑搏击。他们手中的武器相互撞击的时候,兵刃也为之折断,碎裂的甲壳碎片一叶叶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丛中不见了。很多年以后,那些牧民们还会在那片草地上拣到生锈的铁片。而当时就站在身边观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个遥远的传说里,那匹和巨怪搏斗的熊。它们呼喊,嘶吼,折断大山和树木,将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让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滚如潮。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流着血,我不知道他们谁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里都流淌着瀛棘最早的源泉。

铁狼王最终仰着脸朝向了天上那一轮太阳的光。他叹息着说:“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啊。”这让人想起了吕德说的话。

舞裳妃赶来阻止,她还没有跑到他们搏斗的地方,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时候瀛台白已经跪在铁狼王那硕大如山的身体前,低首不语。

铁勒延陀的脸上还带着笑,他挣扎着说:“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我儿子。”

“当你儿子,也不辱没我的名声。”瀛台白低沉地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凑到铁狼王的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铁狼王仰起头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用了。”他微弱地说,手动了动,把一枚青色的指环扔了出去。那个小小的东西在天空上划出了一道弧线,滚落到草丛中不见了。瀛台白掉过头去追着那东西看的时候,铁狼王的脸已经凝固在太阳的光辉下,再也不动了,是舞裳妃过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着这个他所痛恨而又无比明媚的女人,宽容地说:“你可以继续当你的王后,我不会动你。”

舞裳妃朝着他疲倦地笑了笑。乌黑的血顺着她裙下修长的大腿流了出来。她流产了。

血沾染在她洁白的衣裙上,她转过头问楚叶:“楚叶,现在你还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的奶妈哭泣着在她脚前跪下:“当然了,公主始终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对这个答案哑然失笑。“楚叶,”她又问,“我是瀛棘的坏女人吗?”

楚叶低头不敢回答。

王后自己说:“我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他们都是英雄。我这一辈子,已经值得了。”她用腰带上一把锋利的短剑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拦的话,是来得及的,不过他没有拦她。

“我曾经想过,等他和你比完武回来,就和他一起去当年他当强盗的那些地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在那宽广的地方,有狼群陪伴,我们不会寂寞。”

“我不后悔。”她最后说。她这辈子所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言说。

“瀛台白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呢?”长孙龄丝毫也没有放松,继续追问。

瀛台寂像被黄蜂刺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说:“我让赤蛮杀了他。一天之内,讲述太多英雄的死去没有必要,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谈吧。”

“我还有许多问题,赤蛮是怎么死的,大合萨是怎么死的,蛮舞是怎么被灭的,还有……他顿了顿,你老师后来是怎么死的。难道你每天只能讲述一个人的死去吗?那这本书,我可就写不完了。”

脸色白如冰雪的瀛棘王沉默了很久,他的话似乎是回答又似乎与书记官的问题毫无关系。

“我灭了蛮舞,云罄一定很伤心。我真喜欢这个丫头片子,但比较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完成,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喜欢,”他扬起鞭子指了指眼前,“那就是这片大陆,这片草原,这些随风起伏的草,这些散若天星的花。我老师说过,当你拿起了许多东西的时候,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今天不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老师归来的那一天,瀛台寂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那时候他的修炼已经有了大成,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痛苦了,却有着无比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