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小沈倦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眼睛黑漆漆的,眼型和现在不太一样,圆溜溜,眼尾倒是始终挑着。

他抿着红红的嘴唇,一脸面无表情的厌世倦,稚嫩的小脸儿上写满了“好无聊”。

林语惊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沈倦小学一年级,六岁。

她心算很快,照片上都有年月日,刚刚随意扫了一眼,就很自然的算出来了,也没怎么意识到这个。

她还记得沈倦之前叫她小姑娘,跟她说自己大了她两年。

休学一年去掉,还有一年林语惊本来以为是因为他七岁读小学,比她晚一年读书,就刚好大两岁,结果不是,他也是六岁读书的。

那他中间空掉的那一年,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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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沈倦从卧室里出来,他换了套衣服,头发半干不干,脑袋上还顶着块毛巾。

屋里灯都开着,光线挺足,林语惊盘腿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倦被盯得有点发毛,抓着毛巾揉脑袋的手顿了顿:“怎么了?”

林语惊幽幽地说:“你真是个神秘的沈同学。”

沈倦:“……”

神秘的沈同学有些茫然,没说话,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下。

房子林语惊已经整理干净了,酒瓶一排排摆在墙边儿,烟灰缸里干干净净,沙发靠垫整整齐齐摆在沙发上。

沈倦视线落在茶几上的相册上,停了一瞬。

林语惊本来是带了酒来的,她主要是怕自己问不出口,或者气氛尴尬,打探别人的秘密什么的,她特别不拿手,也不爱多管闲事,谁都有点儿不愿意说的事儿。

但是沈倦这个白月光,她确实放不太下。

倒不是因为什么他喜欢的人就醒不过来这种智障发言,林语惊不在意这个,主要还是上一个喜欢的人本身。

两个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椅子上,都安静了一会儿没说话。

林语惊把自己买的那袋子零食拽过来:“你晚饭吃了吗?”

沈倦将湿了的毛巾搭在椅子上,拨弄着半干的头发:“吃了。”

他看起来没什么异常,恢复到了平时散漫冷淡的老子无敌,十几分钟前颓着求抱抱的样子半点儿都不见,林语惊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夸奖他一句恢复能力好强。

她仰头,看了眼明亮的顶灯:“那要关灯吗?就开个地灯吧,暗一点儿。”

沈倦拨弄头发的动作一顿,手指插在发丝里,掀起眼皮子看着她,忽然勾唇:“关灯干什么,我没醉,也不是那种人。”

林语惊:“……”

“不过如果你意愿很强烈,我也可以配合。”沈倦说。

“沈倦,第一百次提醒你,做个人,”林语惊说,“我只是想制造一点儿讲故事的气氛。”

沈倦垂头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啪”一下把顶灯关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昏暗,林语惊看见他黑漆漆一条人影走过来,走到沙发前,再到她面前。

然后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俯身,垂头,靠近。

林语惊:……?

她坐在沙发上,他站在她面前,手臂穿过她耳边抵在沙发上,距离很近,半湿的发梢扫过来,身上带着刚沐浴过的味道。

林语惊情急之下,窘迫地问了一个非常二百五的问题:“你要干什么。”

你别过来!!

你再过来我要叫了!!

她说完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觉得自己就是二百五本二。

沈倦压着声,气息细细缕缕包裹过来,他头偏了偏,鼻尖擦着她脸侧过去:“我要……”

黑暗里,一切触觉和听觉都变得敏感,林语惊感觉到他另一只手从自己腰侧伸过去,贴着沙发靠背向下探进去,带起布料摩擦轻响的声音。

酒精作用下,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比平时稍微高。

我?

日?

我还是太低估你的畜生程度了吗……?

林语惊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就在林语惊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直接把这人掀翻过去的时候,沈倦抽手,手指指节擦着她腰窝从她身后抽了个东西出来,同时地灯昏黄的光线亮起。

沈倦直起身,手里拿着个小遥控器,居高临下看着她,扬眉:“拿个遥控器。”

林语惊:“……”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坐回到椅子笑,“耳朵又红了。”

“……”

林语惊不知道别的流氓是不是也有他这种,拿个遥控器也非得骚一下,搞得像是要干点儿什么似的技能,因为这种程度的流氓,她还没接触过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

什么样的骚在沈倦面前都黯然失色。

学霸的技能点点的实在是太全了。

沈倦见好就收,靠进椅子里,长腿前伸,手臂搭在扶手上:“你想听什么。”

他忽然进入正题,林语惊顿了下:“啊,我,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她不知道直接问会不会太敏感直接,可是现在她摆在面前的疑问,好像也没有不直接敏感的问题。

林语惊心一横,直接问道:“你那个白月光,不是,上一个喜欢的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沈倦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奇异,“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语惊有一瞬间的心虚:“我想的哪样……”。

“是我舅舅。”沈倦说。

林语惊愣了下,想起宁远的话:“因为……”她说不出来了。

“嗯,”沈倦知道她想问什么,沉默了几秒,“因为我。”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六岁的时候我舅舅从香港回来,我算是他手把手带大的,这个工作室,”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是他的。”

“我画画什么的都是他教的,”他抬眼,“你第一次来问我的那个画,是我小时候画的,第一张。”

“我其实觉得你画得挺好的,有点儿像那个,哆啦美。”林语惊赶紧说。

沈倦笑了一下,手指把玩着遥控器:“我舅舅是个,好人,那时候隔壁有个小孩,天天被他爸打,经常到这儿来,他就帮他处理伤,也教他纹身什么的,收他做了徒弟,那小孩家里没钱,我舅资助他读书。”

“那小孩叫聂星河,就是你之前街上见过的那个。”

“我不记得我那时候多大了,反正从那以后就是我上哪个学校他就上哪个,我们俩一直一个班,一起上学,放学就一起回工作室。”

“不过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不太喜欢他了,年纪小,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也不至于讨厌,因为我舅舅喜欢他,他们俩名字很像,都有个河字,发音也像。”

“我舅舅没女朋友,他是不准备谈恋爱结婚生子的,他想以后把这个工作室交给我,但是我……那时候体校射击队到我们那个初中去选人,我就同意去了。”

沈倦侧了侧头,视线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个黑色镖盘上:“我从小就对这方面的东西比较感兴趣,也有点儿小天分。”

林语惊没说话,心想他把这个称为有点儿小天分实在是谦虚。

“他应该不太高兴,但是没说,他说我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在体校一年,要住宿,就不怎么回来了,他就每天都和聂星河待在一起。”

“后来就越来越不对,聂星河就是个疯子。”

“他从小被他爸虐待,心里已经不太正常了,他藏得很好。”

“但是这种不正常会传染,他自己不正常,也想不让别人好。我走了,他没了顾虑,他可以无所顾忌。”

林语惊觉得有点发冷,她忽然不太想听下去了。

不想,或者不敢。

“等我回来意识到的时候我舅舅已经不太对了,他开始焦虑,厌世,我后来才知道,他在香港的时候曾经有过抑郁症病史,看过一段时间心理医生。”

沈倦当时几乎没往这方面想过,那么温和又细腻的一个人,他的神经是不是也是纤细脆弱的。

“我不知道的事,聂星河却知道,他勾出了他所有的,极端的一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就是……代替我陪着他。”

“我妈后来帮我舅舅找了个心理医生,他去看了几次。”

“后来,我不知道聂星河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不肯再去了,除非我回来。”

“他想要我回来,和他一起在这里,他不想让我再回体校了,我就边哄着他看医生边训练,就这么断断续续坚持了一年,省队教练来找我。”

“我……”沈倦闭了闭眼睛,“我不可能拒绝。”

“我们一直是瞒着他的,他还是知道了,他不同意,他觉得我之前都是在骗他,我背叛他了,他大概把我当成……希望寄托或者梦想的延续什么的。”

“我进省队前一天他来找我,想带我回去,我没答应,”沈倦垂着眼,“回去以后,他自杀了。”

林语惊脑子空白了好几秒,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上窜:“什么……?”

“他自杀了,”沈倦平淡地重复道,“这样我就走不掉了,我一辈子都得在这儿。”

“沈倦……”林语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还是他说着这话时那种平静到寂静的语气。

“他没死成,到现在就这么躺着,”沈倦继续说,“我回来重新读书,上了八中,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聂星河在这中间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很得意,他藏不住了。”

聂星河这人拥有一切让人相信他的特质,弱小温和,腼腆无害。

沈倦后来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聂星河说他嫉妒。

为了让洛清河满意,他努力做好一切事情了,他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洛清河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

洛清河生病是他照顾,他开心难过,他都是第一个察觉的。

他把所有的对父亲的,家人的爱倾注在洛清河身上,他甚至觉得洛清河就是他父亲,他们俩才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但是洛清河心里想着的永远都是沈倦,他把自己所拥有的都留给沈倦了,即使沈倦后来几个月都不出现一次,即使沈倦根本不会要这个工作室了,洛清河依然想留给他。

“明明我就站在他旁边,他看不见我,他背叛我了,他对我好,然后又不要我。”

“我也想让他尝尝,被最疼爱的外甥背叛是什么滋味,他现在醒不过来了也没关系,我也会一直照顾他的,他终于看不到你了。”

幽暗深长的小巷子里,瘦小的少年被他抵在墙上,笑着轻声说:“沈倦,你后不后悔,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全都是因为你。”

作者有话要说:

甜文少女栖见来辣!

倦宝:我,所有男主里射的最准的一个,为什么不让我射了(?

第53章

林语惊曾经看过几本这方面的书和相关类似电影。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电影和书里作为反派的例子很多, 比如《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莫里亚蒂, 比如《沉默的羔羊》中大名鼎鼎的汉尼拔医生。

情感扭曲,行为完全跟从欲望和本能走, 无同情心,无负罪感,对自己的人格缺陷缺乏觉知。大多开始于14岁以前,幼年初见端倪,受基因左右, 也受家庭影响。

具有高度的冲动性和攻击性,非常善于用谎言和伪装操纵别人的情绪,获得满足的方式正常人无法理解。

现实生活中原来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太可怕了。

普通人可能都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神经敏感细腻的抑郁症患者跟这种人朝夕相处,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这跟疯子什么的完全不一样, 高智商的反社会型人格看起来温和无害,他会让你喜欢他,信任他, 然后利用你的善意和信任肆意妄为, 并且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他不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

他可能觉得直接或者间接性杀个人,就跟抽根烟一样简单。

聂星河和那种典型的反社会人格有不同之处,按照沈倦所说的,他没有直接的攻击性行为。

林语惊想起街上的那个少年,看起来还没有她高, 瘦瘦小小轻飘飘的,很难给人造成直接伤害。

别的精神问题, 或者他就是单纯的变态,他把沈倦的舅舅当成救赎,或者唯一的依靠,他没感受过亲情,所以洛清河也不能有。

他不能接受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是不对等的。

看电影的时候被这些反派所制造出来的紧张刺激的剧情所吸引,对他们又爱又恨,现实中真的遇到疑似有类似问题的人,林语惊只觉得冷。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人浑身汗毛一瞬间就全都炸起来了,像寒冬腊月雪地里一桶冰水兜头泼下。

聂星河和沈倦年龄相仿,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最多也就十四五岁,和现在的她差不多大。

沈倦也才,这么大。

沈倦说完以后没人说话,房子里一片安静,林语惊在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

她站在沙发前好半天没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脑子里塞满了各种东西,茫然恐惧和无法理解揉成一团。

沈倦其实很多话都是一句带过,他不想细说,即使这样信息量也过于巨大,她得一点一点抽出来整理,她能感觉到到自己连手指都在抖。

沈倦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她,半晌,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遥控器丢在茶几上,人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林语惊回过神来。

“不怕,”沈倦动作很轻,一下一下在她背上轻抚,垂着眼,声音低,“不怕了,倦爷保护你。”

林语惊眼睛一下就红了:“我没怕,而且你是不是说反了。”

沈倦“嗯”了一声。

他这种全程都过于平静的态度,让人有点儿不安。

林语惊深吸了口气,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情绪:“沈倦,虽然我……说这些话可能不太合适,但是这件事情你没有错,”她仰起头来,“不是你的错,这个结果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为此牺牲什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沈倦垂手,稍微后退了一点儿,拉开距离,“我明白,我没觉得这件事是我的错,也没随便背锅的习惯,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

“洛清河从香港回来以后也一直在吃药,但是我始终没发现,他看起来和健康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沈倦移开视线,缓慢说:“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了他在吃药,他早一点去接受治疗了,会不会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第一次跟他说要去体校,他让我想做什么就去做的时候,我如果发现他其实不太开心,是不是聂星河就不会有机会了,我很后悔。”

“我小时候,可能刚上初中吧,他问过我,以后这个工作室他就交给我,我答应了,他觉得我也喜欢这个。”沈倦说。

林语惊脚有点发软,她重新坐回到沙发里:“那你喜欢吗?”

“不知道,”沈倦走过来,坐在她旁边,“我当时就是习惯了,没什么喜欢或者讨厌的感觉。”

他身子靠进靠垫里,脑袋仰起顶着墙面,盯着天花板上的画:“我们家里人没有一个支持他做这个的,刺青师这玩意儿太抽象了。只有我,他觉得我也喜欢,我懂他,我能继承他——”

沈倦笑了笑,抬手拍拍沙发垫儿,“继承他这个理想之地。”

“所以,”林语惊缓慢地整理,“你后来走了,你反悔了,他觉得你背信弃义。”

沈倦顿了顿,转过头来:“你觉得背信弃义这个词用得会不会稍微重了点儿?”

林语惊听出他想逗她笑,所以她非常给面子的笑了,虽然她现在不怎么笑得出来。

有种短时间内自己都不会快乐了的感觉。

“可是你那时候还是个小朋友啊,”林语惊说,“一个初中生说的话,我小时候还想当宇航员呢。”

沈倦重新扭过头去,声音低低的:“他可能觉得,连唯一理解他支持他的亲人都不要他了。”

林语惊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个新闻,一个单亲妈妈,因为女儿大学想去外地读自杀了。

她没有感受过这么浓烈又偏执的亲情,也不知道抑郁症患者或者有抑郁倾向的人思维方式是怎么样的,她现在有点不受控制地,忍不住怨洛清河。

即使明白他也是受害者,但是她有点儿控制不了。

他还不如就一辈子在香港别回来了。

沈倦太无辜了,他这完全就是飞来横祸,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