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症状的频率和强度如何?”

“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次……”李瓒张了张口,眼神有些晦涩,低声道,“声音很大,像无时不刻在爆炸一样。”

杰克逊医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却又微笑道:“恢复期会存在一定的耳鸣和头晕现象。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这也会影响恢复效果。不要急,慢慢来。”

会面结束后,李瓒由护士带去病房。

他离开时,军医看了陈锋一眼。

陈锋单独留下,问医生:“有事吗?”

军医叹了口气:“我上次给他做的手术其实很成功,就像我刚才说的,恢复期会存在耳鸣现象……可从他描述的状况看,他感受到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我从医学上看到的实际程度。”

陈锋听言,只觉头皮发炸,他用力揉了揉额头,问:“意思是,您也没有办法吗?”

杰克逊说:“我在想,李少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阻碍了他潜意识上的恢复;或者说,加强了他感受到的症状。”

陈锋说:“他是一个拆弹兵,却被炸弹炸伤,肯定会有心理阴影。现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弹的事,或者说只要一想,脑袋和耳朵就会很痛苦。”

军医道:“我见过的很多拆弹兵都有他这种情况。近距离被炸弹所伤,会留下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他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不知道。……不论如何,我建议你们多尝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和途径。”

“好的。我会注意,谢谢您了。”

陈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去病房,刚要推门,听见里头猛地一声响,像是谁一脚狠狠踢了墙。

这对陈锋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门外,透过玻璃朝里头看。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低下头继续控制情绪。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陈锋原想安慰他几句,但他知道,李瓒不会听。

他其实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瓒这样专业的拆弹兵,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被近距离的人肉炸弹伤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瓒,他的睡颜安静无声,助听器取掉了。

陈锋微叹一口气,闭了嘴。

……

那天宋冉洗完头,冲完头发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团乱发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她脱发严重。

中午,她去理发店剪头发。

理发师再三确认:“确定要剪短发?”

“嗯。再不剪,头发要掉光了。”

“剪到耳朵根?”

“嗯。”

理发师比划几下,说:“耳朵根太短了。不适合你,稍微长一点儿吧。到脖子中间?”

“也行。”

剪完头发去上班,立刻引来围观。

“冉冉剪短发了?真有勇气。”小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爱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好看吗?”宋冉摸了摸头发。

“好看呀。”小秋说,“短发超有气质……不过,别人剪短发成熟,你看着更小了。”

宋冉自己不太适应,工作时好几次不经意抓抓发尾,以为还是长发。摸一摸才知道真剪掉了。

她回来上班两个多月了,但工作状态一直不太好。

她越来越常失眠,起初以为身体没恢复,可几个月过去,失眠并没有好转。这让她白日里有些体力不支。平日做国内新闻还能勉强应付,可只要一碰上东国的战况新闻,她便相当难受。但如今她成了这块领域的招牌,任何与东国相关的新闻和节目都绕不开她。

今天一上班,就碰上一条政府军收复哈颇城东北郊的新闻。

宋冉看到视频里熟悉的哈颇城郊画面,九月二十六号那天的情景又像洪水一般扑到她面前。

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这时,刘宇飞挂了个内线电话过来,说新闻部部长找她。

宋冉洗了把脸上楼。

部长一见到她便笑:“宋记者剪头发了?”

宋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嗯。洗头方便。”

“挺好。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下,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还有普利策奖,选送你的两张照片去参赛,一张carry,另一张呢还没起名。等你来起。”

他将电脑屏幕转过来,正是小孩们等待糖果的那张。

宋冉一眼就看见了极端分子的脸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烟。

她耳边响起小孩糯糯的声音:

“Madam, do you have candy?”

如果那天她没带糖果过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记者都没带糖果过去,那个自杀袭击者的糖果会轻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吗?还是说,结果也一样?

“想好了吗?”部长笑问。

宋冉回神,条件反射道:“Candy.”

“CANDY?”部长赞叹,“这个名字好。太符合了。对了,Candy和Carry,你觉得哪张照片更有争奖的可能?”

宋冉没说话。

“我觉得是糖果。不论构图,色调,人物,隐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太妙了。”部长说完,看向她,“宋记者,好好干啊,台里要将你当做大新闻记者,重点培养。”

宋冉一愣。

大新闻记者的意思是,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选择想要采访和暴露的社会热点事件,也会对她的言论和记录给予最大的认可和权威支持。

“谢谢部长。”她一时脑子短路,说不出别的话,“谢谢。”

“都是你应得的。但是做记者不容易,你得继续努力,继续保持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继续保持一颗严谨、真诚的心。”

“我会的。”她道。

宋冉走出办公室,原地站了会儿,思绪有些空白。

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惭,不敢面对,扭头迅速走去电梯间。

“叮!”电梯门开。

迈脚的一瞬,宋冉和里头的沈蓓同时一愣,又同时换上了礼貌微笑。

几个月没打照面,沈蓓变了很多。去了娱乐部的她比在新闻部上班的时候打扮得更时尚精致了。

宋冉走进去,电梯门阖上。两人并排站着。

“好久不见啊。”沈蓓说。

“好久不见。”

“新发型很不错。”

“谢谢。”

空间内陷入沉默,雪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一秒,又一秒,

那丝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尴尬终于被打破——楼层到了。

两人立刻同时微笑,

沈蓓:“有空上来玩啊。”

宋冉:“好。再见了。”

宋冉出了电梯,飞速走进办公区,刚坐下就翻资料,终于翻到警备部的电话,正是她几月前联系陈锋采访时留下的。

她一口气摁下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陈锋。

至于陈锋和李瓒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萧条灰暗的冬天,发了很久的呆。

她其实查过哈颇爆炸事件,却查不到李瓒的信息。

罗战她也联系不到了——维和驻地已经换了一拨部队,对先前部队的事件一概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