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桑这座城市,夏天里的烈日,和这冬日里的妖风,简直就是它的不二代表。

付忘言在横桑生活了近七年,依然无法从心底真正喜爱上这座城市。不说别的,单单是这妖风,就已经让她从骨子里厌恶透了。

风真是太大了,呼呼啦啦刮过来,带起周围无数枝叶的摩擦声。涛声阵阵,细微的声响一直敏锐地拢在她耳畔,挥之不散。

朦胧的光影里,几株老树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她手里的雨伞也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晃。她废了好大一股劲儿才没让它从自己手里挣脱掉。

双颊更是被烈风吹得隐隐生疼,一波波刺痛感接连而来。

冬日辰光黑得早,堪堪六点半,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暖橘的光束里,雪花翻滚,雪意朦胧。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则是伸手不见五指,黑黢黢一大片,悉数被黑暗包裹。偌大的校园几乎看不到几个学生。

四周的环境空荡,寂静,更显诡谲。

想想也是,这么冷的天气,学生们肯定纷纷躲在寝室,刷剧的刷剧,煮火锅的煮火锅,蹲被窝的蹲被窝。小日子简直不要太惬意了!谁还会像她一样苦逼大老远地跑去上选修课。

选修课七点钟开始。付忘言六点半就已经出门了。路上加快了脚步,倒是比往常到的要早一些。可依旧已经是五十过后了。

站在234教室外,她收了伞。一抬头居然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靠在讲台桌旁玩手机。

因为位置的关系,他侧着身子,她看不到他的正脸,只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侧颜,以及一个挺拔伟岸的身形。

男人穿一件黑色的大衣,暗沉的颜色,又因为背光的原因,他大半个身子都融进阴影里,光影模糊。身后是铺开的投影仪幕布,光亮雪白,上面一个字都没没有。一明一暗,对比明显。

没有如往常那样看到老教授,付忘言一度以为自己走错教室了。毕竟走错教室这种事她平时也没少干。

她正想掉头走,男人却好似有所感应,毫无预兆地扭头看过来。

下一秒,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接。

那是付忘言第一次看到顾疏白的长相。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庞,白皙光洁。前额平整,五官立体深邃,线条流畅,俨然一幅精致的素描,一笔一划勾勒完美。他的肤色偏白净,却不像时下那些奶油小生那样阴柔妖艳。有些冷硬,但又不似一些大汉那般粗犷。他的长相介于阴柔和粗犷之间。

她当时竟然一时之间想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的长相。很久之后她才想出一个形容词——温柔。

是的,温柔。

从她第一眼见到他,他给她的感觉就是温柔的。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带着雪后初霁的明朗,温润人心。而他这个人也是温柔的,如水一般,低柔优雅。

头顶日光灯清凌凌的光束自上而下均匀地打在他身上,他精致的眉眼居然不曾染上一丝冷意,依然那么温和。

四目相对,他的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意,“同学,顾教授的课是这里,你没走错教室。只不过今天换老师了。”

付忘言:“……”

“进来吧,外面冷。”他笑着招呼她进教室,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对她说:“我六点半就到这里了,现在是六点五十六,我还以为我今天等不到学生过来上课了。”

付忘言:“……”

付忘言如何听不懂男人话语里的调侃。老教授的课向来如此冷清,这在整个C大都是公认的。

她张了张嘴,呼出大团白气,嗓音有些颤抖,“大家……大家……没这么早到……应该……应该要等会儿……”

天太冷了,迎着肆虐的妖风走了近二十分钟,她整个人冷得不行,连说话也是哆哆嗦嗦,断断续续的。

顾疏白的视线聚焦在女孩身上,她穿一件宽大的长款羽绒服,戴着深色格纹围巾,一颗小脑袋埋在衣领里,瘦瘦小小的一只,倒是有一股扶风弱柳的意味。她留一头黑色的学生发,柔软的发顶落满细碎的雪片,雪意蒙蒙。右肩挎一只素净的帆布包,左手拿着一把折叠伞,伞尖正往下簌簌掉水。

他悄无声息地打量了几眼,很快便收回目光。笑着说:“这么冷得天还要来上选修课,真是难为你们了。”

付忘言:“……”

一般的学生听到老师说这样的话,肯定会直接接话,说一些“老师您真是说笑了,您才真是辛苦”诸如此类的客套话。

可奈何付忘言从小就不太会和长辈打交道,尤其是老师。只要面对老师,她就难免会局促。何况还是根本不熟悉的年轻的男老师。此刻更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男人的话。

不过好在他也并未在意她的冷场,伸手翻开讲台桌上的点名册问道:“你叫什么?”

“付忘言。”她答,迅速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男人在点名册上扫了一圈,找到这姑娘的名字,在后面划了个勾,夸奖道:“栖越吞吴,付与忘言,名字不错!”

听到他的话,她塞包的手蓦地一顿,抬起头隔空望他。半响后“嗯”一声,算是回应。

从小到大别人听到她的名字时只会觉得奇怪,却从未有人深究,而他是第一个说出她名字深意的人。

母亲生前最爱卢挚的诗,连带着她的名字都取了卢挚的名句。可惜并不是谁都知道这个。而这些年她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娱自乐、自尝甘苦,也从未开口向旁人提起过这些。

因为这个她居然对这个男人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按到往常,如果上课早到教室,她和所有的大学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刷刷微博,刷刷朋友圈,或者是逛逛淘宝。然而今天,她却没有这样做。手机还安静地躺在她包里。她坐在角落里,偷偷地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老师。

他和她初进教室的时候一样,倚靠在讲台桌旁玩手机。姿态慵懒,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如柏。哪怕什么都不做,自顾站在那里,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没过多久走廊外便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上课了!

可偌大的教室笼统不过五个学生。

男人并没有开始上课,而是静静地又等了五分钟。

在这五分钟里,又进来了三个学生。

整间教室一共八个学生,零星地散落在教室的角角落落。而且清一色全是女生,看不到一个男生。这八个女生还惊人地相似,每一个都紧紧盯着男人看。好像看到了稀世珍宝一样。那眼神莫名有些瘆人。

付忘言边上还有两个女生凑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

“今天怎么换老师?”

“不知道啊……之前都没有听到消息说今天换老师啊……”

“不过这个老师真的很帅呀……好养眼……”

“是啊,简直帅爆了……”

……

七点过五分,男人终于开口了,依旧微笑着,“不等了。之前就听说顾教授的课门可罗雀,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哈……”底下有几个胆大的女生直接笑喷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疏白,就职于C大医学院,今天来替顾教授代一节课。”

话音刚落,黑板上便出现三个隽秀苍劲的大字。

他写完转身,继续说:“顾教授是家父,近几日身体抱恙,不便给你们上课。所以这节课由我代劳。若是讲得不好,还望见谅!”

全班:“……”

一刹那,整个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荡的空间里就只听到男人清润的嗓音,如高山的溪涧潺潺流淌,“后面到的同学上来签个到……”

大教室里冷冷清清,似乎有穿堂风灌入,丝丝缕缕的寒意缠绕在人四周。

付忘言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耳垂,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刺入骨髓的宿命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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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场雪

第六场雪

自从那一节课以后,付忘言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男老师。到了第二周的《专题文学赏析》课,又变回老教授给大伙儿上课。

此后的很多节课,老教授照旧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讲得很是卖力。底下的学生照旧听得昏昏欲睡。该玩手机玩手机,该睡觉睡觉,一派和谐。一切又恢复如常。似乎那一晚,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坐在大教室靠窗的座位里,时常会对着讲台桌发愣。心里总有期待,好像下一秒那个男老师就会从天而降。

——

第二天付忘言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餐,她空着肚子坐地铁去了清风杂志社。

编辑这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自己喜欢,工作压力也不大。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够花就行。何况作为付家的女儿,她从来也不缺钱。从小到大,她只是缺爱。

忙起来日子就过得快。一转眼就到了复诊的日子。

哎,又到了要和医生抗争的日子辣!想想都觉得头疼!

不过这次她恐医并不严重,因为发生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

从护士那里了解到,白术医生一周出两次门诊,分别是周三和周五。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她提前三天预约了白术医生的专家号。

到了周三,她先去取了之前抽血的报告单。足足有五张纸,上头一堆的医学专业术语,她愣是一个都看不懂。

过了这么多天,虽然白医生之前给她配了药擦。她的口腔溃疡稍微有些缓解,两边脸颊也已经消肿了,可依旧很难受。吃个饭,喝口水都酸爽得不行。

又是等了一上午才轮到她。当值的小护士带她进了216诊室。

白医生背对着她坐在电脑面前敲字,噼里啪啦,声音格外清脆。

付忘言站在他身后,她明显地察觉到白医生的背影好像变了好多。不似之前那般挺拔伟岸,变得纤瘦单薄,居然给人一种扶风弱柳的感觉,很像一个女人的背影。

不仅如此,她还透过一次性无菌帽发现这个白医生是盘发的。因为他脖颈处露出的一点头发是被平整地束起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白医生是长发。

天呐,细思极恐呀!

不过就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白医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变化这么大呢?

她出神的间隙,白医生敲好了键盘,视线移开电脑,转了个身,“付忘言是吧?躺下吧!”

是个很苍老的女人的声音。

付忘言:“……”

尼玛,震惊哭了,都顾不得恐医了!

——

直到结束,付忘言才寻到机会问出自己心中的困惑:“这位真的是白医生吗?”

当值的小护士肯定地告诉她:“是啊,这就是白医生啊!我们口腔内科的主任。”

付忘言:“……”

亲,你确定没有开玩笑么?

这位是白医生,那上次给她看诊的那个年轻的男医生又是谁?

这次当值的小护士不是之前那个,不了解她的情况,付忘言从她身上根本问不出有用的信息。只好拐着弯向她打听:“217诊室是哪个医生坐诊?”

小护士是个很热心肠的姑娘,想也未想就告诉了她:“顾医生。”

“他今天出诊吗?”

“出的。”

付忘言扔下一句“谢谢”就急匆匆地冲出了诊室。一下子就没影了。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护士看付忘言跑得这么急,无奈地摇了摇脑袋,心想又是一个顾医生的脑残粉。

事到如今付忘言总算是整明白了。原来上次给她看诊的并不是白医生,而是这位传闻中口腔内科的颜值担当顾医生。

难怪那天结束的时候,他要向她刻意强调下次挂白医生的号。敢情原来是这个原因。

上次明明挂的是白医生的专家号,为什么变成这位顾医生给她看病了?

自打上次见过这个男医生,虽然没看到脸,可他的那一管声音却是让她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因为这个声音和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太像了。她越听越觉得熟悉。

同样是姓顾,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虽然她很害怕面对医生。可因为这医生给她的感觉太像那个人了。所以就算过程会很痛苦,她今天也一定要看看这位顾医生的庐山真面目。

她来到217诊室。里头的医生正在写病例。五指在键盘上流连,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她怕打扰到医生,站在边上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打算等他忙完了再去找他。

她进去的时候,诊室里的小护士正在收拾东西。等手头的活儿忙完了,她这才注意到付忘言的存在,语气温柔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下班了,你下午再来吧。”

那医生听到护士的说话声,转了个身,无菌口罩遮盖下的双唇动了下,正欲开口让付忘言下午再来。可却被她抢先了一步。

她径直走到他面前,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了,劈头盖脸一句话,“能把你的口罩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医生:“……”

小护士:“……”

——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凝结。周遭的氛围变得沉默又诡异,波涛汹涌,暗涌横生。

那医生被付忘言整得莫名其妙,半天没吱声。足足愣了一两分钟。不过最后他还是依她所言将口罩摘下来了。

看到医生的脸时,付忘言整个人徒然失望。像是被人狠狠滴浇了一桶冷水,心都凉了。

之前她还心存期待会是同一个人的。

可惜不是他!

她的眼眶红了红,声音明显比之前小了一度,“抱歉打扰了!”

***

李默然压根儿就来不及开口说话,付忘言就已经直接走出诊室了。

眼睁睁地看着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李医生嗷嗷大叫,备受打击,“卧草,我就长得这么难看么?这姑娘为什么这样一副受伤的表情,我就这么不如老顾?”

尼玛,反差这么大,真的让人很受伤好么?

护士小杨笑地都直不起腰了,实话实说:“李医生,不是我打击你,就颜值而言你确实不如顾医生。”

口腔内科的颜值担当,那是开玩笑的么?

李默然:“……”

“小杨,不带你这么打击人的。不过你还别说,老顾的脑残粉还真是多。我给他代了半天班,一上午就碰到了好几个。不过刚才那姑娘还真是简单粗暴,一上来就让我脱口罩!”

“哈哈……哈哈……”小杨朗声大笑,问道:“顾医生感冒没大碍吧?”

“没事儿,他那重感冒都在家里养了好几天了,估摸着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下午就让他来上班。他这些个脑残粉,我可不愿再替他接待了,还是让他自己来吧。”

***

付忘言花了580块大洋查了血。可并没有查出什么名堂来。报告单显示,她并没有什么大碍。之所以这么频繁的口腔溃疡,和遗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再则就是体质问题。白医生建议她抽空洗个牙,清洁一下口腔。然后将她那两颗蛀牙补好。平时注意饮食清淡,忌辛辣和上火的东西。时间和条件允许的话建议中医调理。

和那个男医生说的大同小异。

既然专家让她洗牙和补蛀牙,那她就只能紧遵医嘱,去医院预约洗牙,再抽空去补个蛀牙。

付忘言原本想去仁爱医院洗牙,让好闺蜜给她开个后门,省心又省力。可自从医院回来,她总是频繁做各种旖旎的梦。她不仅会梦到当年那个人,梦里他慵懒地倚靠在讲台桌旁,不发一言,只对着她微笑。

她也会梦到上次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男医生。他总是穿着笔挺素净的白大褂,戴无菌口罩,露出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那一管致命的嗓音更是时常在她耳畔回荡。

她觉得这种现象很要命!

长久以来,她内心深处喜欢的人明明是去年有过一面之缘的顾疏白。可一次门诊过后,她竟然开始对一个男医生的声音念念不忘。

她害怕这个医生,却又对他的声音念念不忘。居然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可当他摘下口罩时,他又的的确确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

她将这件神奇的事情告诉了好闺蜜谢微吟。

电话那头好闺蜜震惊地差点掀桌子,“天呐小九,看不出来你还是这么花心的人呐!你居然脚踏两条船?”

付忘言:“……”

“阿吟你别乱说,我哪里是脚踏两条船。”

“你同时喜欢两个男人,这不是脚踩两只船又是什么?”

付忘言:“……”

谢微吟姑娘这逻辑也是够醉人的啊!

“阿吟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总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可当那个医生把口罩脱了,他们又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小九,如果你只对这个医生的声音感兴趣,而对他的长相无感,说明你就只是单纯的迷恋他的声音。并不是真的喜欢他。你内心深处应该还是喜欢当年那个代课老师的。”谢微吟在电话那头给她支招,“你再去医院见一见这个医生,如果还是这种情况,你就把这个医生忘了,都是错觉。那个老师既然是顾教授的儿子,你何不去拜访一下顾教授。与其这样单相思,还不如主动出击。”

大三那年冬天的一面之缘,给付忘言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久。没见到那人之前,她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自从见过那人以后,她不得不承认,一见钟情这种事是普遍存在的。她着了魔,中了毒,无可救药,心心念念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