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一人背对着我昂首站立,手中的剑上染着黄褐色的污液。

“阿芍!”一个急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抬头,灰狐狸蹲在一棵大树上向我招手:“快躲上来!”

我不假思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才抓住藤蔓,只听那怪物一声嘶吼,狂风平地骤起,将大树都撼得摇晃起来。

“妖孽休得放肆!”那人厉声断喝,持剑迎向怪物。他口中似念念有词,身体腾空而起,只见光芒闪过,霹雳般的声音震耳欲聋。蜈蚣精嘶叫着,卷起团团黑雾,脸皮和头发如败叶般飘动,扭曲得鬼魅一般。

“阿芍用力!”灰狐狸变作女童,伸手来拉我。

“灰狐狸!不可上树!”那人回过头来,竟是妖男。

他一边用剑挥挡那黑雾,一边皱眉朝我们大吼:“还不快出去!”

他话音才落,突然,那蜈蚣精立直了身体。那竹节般的躯干高高的足有十丈,它的头将上空浓密的树木枝条捅出一个口子来。断枝碎叶纷纷砸下,我尖叫着躲向一旁,狂风猛烈地刮起,我攀爬的大树摇晃得愈加厉害,瞬间,藤蔓断开,我只觉身体被拉扯,卷到了半空。

“阿芍!”我听到灰狐狸尖细的声音在喊叫,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天光被树枝分割成碎块,白花花的刺眼得很。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朝我扑来,身体似被什么东西托起,温暖而有力。陌生的怒吼与蜈蚣精的嘶叫混在一起,成为这世上唯一到的声音。

身体软绵绵的,像躺在云端。

昏厥前,我望着面前那双金色的眼睛,觉得今天定是做了一场噩梦……

第九章

一团金光在远处照耀,光芒越过茫茫云海,将万物包裹在一片橘色之中。我站在竦峙山峰上,低头看去,云烟缥缈而过,绮丽的花朵在脚边盛开,摇曳生姿,延绵漫山遍野。

耳边似传来些空灵的歌声,徘徊不去,又似有人在低低地说这话。

我抬头,只见霞光灿烂,几只白鹤正飞来,后面,是一片染满霞光的云彩。我想抬手遮住刺目的光芒,身体却不听使唤,所有视线都被那渐近的云彩吸引,看着那上面一个冠带巍峨的身影渐渐清晰。

心中蓦然升起些熟悉的感觉,风缓缓拂过指间,轻柔和煦。只见那人衣袍在风中微动,身形嵌在云霞中,灿烂而慑人。

我想将他细看,却觉得身体不听使唤,脚下浮浮的,像站在船上一样,离那人越来越远。我伸出手,想叫他别离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心头像被刀割一样,莫名地疼痛,泪水不可抑制地奔涌出来……

脖子上凉凉的,像泡在水里一样,很是不舒服。

我睁开眼睛。

光照刺目,我不自觉地偏过头去。

“哈,真的醒了。”一张女童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皱着眉头揉揉眼睛。

没错,真的是灰狐狸。

她看着我,满脸嘻笑地晃晃手里的水盏:“你昏睡两日了,我方才见你总说梦话又总不肯醒来,就泼了些水。”

我低头,果然,脖子上全是水,脸上也湿乎乎的。

霞山的事泉涌般重现心头,我一下清醒过来。顾不得计较,我连忙看向四周,却见自己身处的正是栖桃的卧室中。

“你……”我转向灰狐狸,想说话,喉咙里却干涩难忍。

“勿急勿急。”灰狐狸将一只水盏递到我嘴边。

我就着“咕咕”的饮了下去,瞬间觉得舒服许多。

“你……那蜈蚣精……”我迫不及待地抓着灰狐狸询问,却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记得了?”灰狐狸眨眨眼睛,道:“那时是阿墨救了你。”

“阿墨?”我讶然。

片刻,我终于想起来,却只记得昏厥前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

“阿墨可厉害呢!”灰狐狸将水盏放到一旁,比划着手脚,兴奋地对我说:“它一下变得好大好大,冲上去,五个回合就将那蜈蚣精碎作几段!”

“变得好大?”我惊诧不已。

灰狐狸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掩住口。她朝门外看了看,确定无人,才讪笑地小声说道:“臭方士不让我说出去,我只与你说。阿墨不是凡物。”说着,灰狐狸有些惭愧,道:“爷爷活了两百岁,竟也没看出它的本事,还以为它就是只长相奇特的白狗。”

我点点头,问:“如此,阿墨现在何处?”

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

我低头,只见阿墨在那里趴着,一动不动。

“自从霞山回来,它又睡成了这样。”灰狐狸声音有些低落:“臭方士说,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雾。”

我吃了一惊,急忙下了榻,将阿墨细看。

只见它蜷作一团,脸都埋在了皮毛之中。我看到它的耳朵拢了下来,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许多,不复光洁,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层灰。

我看着它,伸手轻轻地在它身上抚了抚。皮毛依然柔软,我想起那时自己在空中被托起,身下的触感一模一样。

是它救了我呢……

心里很是纷杂,感激和愧疚涨得满满。

“醒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转头,只见一名男子正走进来,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那面容,竟是妖男。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将我看了看,目光落在我的颈间,片刻,眼角朝灰狐狸一扫:“总这般粗鲁。”

灰狐狸“哼”地将头一撇。

“阿芍醒了呢!”一阵莺声燕语跟着响起,我再望去,阿絮和阿沁她们也进来了,围在我身旁,神色关切:“可还觉得不适?”

我摇摇头,莞尔道:“多谢诸位娘子,阿芍已无事。”

阿絮将手指点了点我额头,道:“你这小娘子竟般好动,山野之地岂是随意走得的?幸得你有辟荔公子这表兄,否则掉在那深洞之中无人发觉,不是困死也是饿死。”说着,她的眼睛向妖男轻轻一瞟,目光盈盈。

深洞?

我讶然,抬头看向妖男。

表兄?什么表兄?

妖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记得了?”阿沁满脸同情:“果然惊吓过度呢。”

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我。

故事相当温情。

妖男,也就是她们一口一个的辟荔公子,乃是我的表兄。

他胸怀大志,在我年幼的时候便已离家,游学四方。那日霞山之上,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认出我,诧异不已;而由于多年未见,我印象淡薄,他故而未唐突相认。他见我离席去玩耍,心中担忧,尾随而至,当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他及时救起。

“那时可将我等吓坏了呢。”阿沁笑道:“幸而你只是昏厥,并无大碍。”

我点头,也讪讪地笑了笑。

妖男不想张扬,这般说辞倒还掩盖得住。

“辟荔公子如今寻到了阿芍,可是要带她走?”过了一会,阿絮问道,满脸不舍,眼睛却看着妖男。

妖男看看我,面露感慨之色,双目明亮:“姑母家中遭变,表妹出走,某身为亲戚,本该拯救于水火。然某亦无家多年,风餐露宿又居无定所,岂忍心让表妹同受?某昨日与馆主娘子谈过,表妹且收留在此,某自当赴京,待挣得一屋半舍再将表妹接去,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灵!”

“如此。”阿絮和阿沁望着他,皆颔首而笑:“公子大义。”

好个儒雅情深顾全大体的风流妖男公子臭方士。我心里冷哼。

阿絮和阿沁将我安慰一番,又与妖男聊了些话,直到管事来催她们去练习,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臭方士真啰嗦。”她们才走,变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钻出来,不满的掸掸身上的灰。

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并不理睬。

我看着妖男,此人虽诡异,可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命丧霞山了。我坐正身体,向他深深一礼:“公子搭救,白芍感激不尽。”

“阿芍你不必谢他。”灰狐狸跳到我面前,说:“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你那时正好做了饵……”

它话未说完,已经被妖男拈着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

“小妖,”妖男的声音懒洋洋:“你就是那变作仙门弟子讹诈路人钱财,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

灰狐狸的样子恼怒至极,嘴里发出尖利的声音,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脸乱划。

妖男将它拎得离自己更远一些,继续道:“两百岁才能化作女童样貌,道行深浅一看便知,做这等诈骗之事,雷劫可要提早。”

“爷爷可不是讹人钱财!”灰狐狸挣脱妖男的手,“嘭”一下变作女童的样子,面红耳赤地瞪着他:“爷爷不过挣些食物!”

妖男柳眉挑着,满是不以为然:“某也不过收了你七成法力,略施薄惩。”

灰狐狸双目喷火:“臭道士!你还我洞府!还我法力!”说着,两手变作利爪朝他扑去。

妖男不慌不忙,身体轻盈地往旁边一闪,灰狐狸扑了个空。她尖叫一声,回身再扑,妖男又闪开……

我坐在榻上,看着这一人一狐打闹,心里却想着阿墨的事。

“依公子之见,不知阿墨现下当如何?”我问。

“白狗么?”妖男拎着灰狐狸的尾巴,停下动作。灰狐狸口中尖叫,四肢却僵直着一动不动。

“它有中毒之相,想来是那时毒雾所致。”妖男道。

我颔首:“可有解毒之法?”

妖男看着阿墨,双目中似有思索,片刻,却摇摇头:“某也不晓。这白狗甚异,某从未见过,无以揣测。不过若道行够深,此毒当不日自解。”

“如此。”听着这般言语,我不由地感到失望。

“也说不定,”妖男眉头一扬:“待某这几日四处查看,或有解毒妙方。”

“这几日?”我愣了愣。

妖男看看我,神色颇有玩味:“洛阳风物甚美,某又有表妹在此,自当住上几日再走。”说罢,他瞥一眼仍在挣扎的灰狐狸,笑笑:“小妖,今日权且到此。”说罢,将丝毫动弹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第十章

妖男一去就是两三日,再没有他消息。

这两三日里,阿墨两只耳朵拢拉着,仍旧一副打算睡到死的架势。

我心里一直惴惴,总觉得放不下阿墨,一有空就守在它旁边。

“阿芍放心好了,阿墨像是有些本事的,过不了多久应当会醒来。”灰狐狸见我这般,安慰道。

我并不觉宽心,嘟哝道:“若无事,何以这般病态?”

灰狐狸没了声音。

我叹口气:“辟荔公子说会出去寻解毒之法,也不知寻到未曾。”

话刚出来,灰狐狸“嘁”了一声。

“那臭方士的话你也信。”灰狐狸很是不屑:“一去无音无信,说不定他此时在何处玩耍,怎会想着阿墨?等得他来,还不如去找灵玉算了。”

“灵玉?”我愣了愣。

灰狐狸点点头,道:“传说天界有玉田,灵玉就是玉田中所产,可辟恶邪祛百毒。”说着,她忽而脸上一讪:“阿芍还是勿期许才好,灵玉我就见过那么一次,是佩在一位成仙了的祖母身上,此处乃是凡间,可没处寻。”

说了等于没说,我再度泄气。

烦恼似乎变得更重,看着阿墨,我着实觉得忧心,难道当真没有解毒之法么?

“有长进。”柳青娘看过我的课业,对舞师娘子说。

舞师娘子颔首,道:“这弟子根骨颇佳,也肯苦练。”

柳青娘将纨扇轻摇,却转向一侧:“承文以为如何?”

承文看看我,白净的脸上神色淡淡。他像柳青娘微微躬身,道:“花君形神兼具,登场当是无碍。”

柳青娘点头,面上露出微笑。

她让舞师娘子退下,对我说:“你且过来。”

我答应一声,将手中的绢花放下,走到柳青娘跟前。

“辟荔公子曾登门来访,他是你的表兄?”她声音缓缓。

我一怔,虽不情愿,仍点头:“正是。”

柳青娘神色无波无澜:“你当初说你已无亲人在世。”

我的心微微提起,忙道:“这位表兄早已离家多年,杳无音信,阿芍也不知会重遇。”

听着我解释,柳青娘不置一词。

“辟荔公子也是个风度翩翩之人。”她微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转,道:“他与我商量,将你暂寄在此处,日后有了落脚之地再将你接走。”

我赶点头,向她一礼:“多谢夫人。”

“不过话虽如此,有一事须说明。”这时,承文开口了。他看着我,道:“你已入栖桃,还须履约,三年之内不得离开。”

他的面容很是平和,那眼神却锐利而冰冷,盯在我身上,只觉四周凉丝丝的。

“阿芍明白。”我藉着行礼,避开那目光。

“夫人也是奇怪,既怕你走了,如何不干脆再立个契?”到庭院中歇息时,阿沁不解地说。

“用不着立契。”阿絮搭话道:“可还记得前年那些从抚州买来的少年?有一个忍受不得习练,就夜里悄悄逃走了。承文发觉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将他捉了回来。”

阿沁讶然:“果真?”

阿絮颔首:“那出逃的少年也是倒霉,你可知道他后来怎样?”

阿沁摇摇头。

阿絮在她耳边低语了一下,阿沁睁大眼睛。

“那等去处,连青楼都不如,只怕凶多吉少。”阿沁一脸心悸。

“可不是。”阿絮道,叹口气:“从此以后,那些买来的少年再也没有想要逃的了。”

阿沁与她相视一眼,吐吐舌头。

我听着她们说话,半知半解。

望望天色,已经是日中了。我心里想着该回去看看阿墨,跟她们说了一声,小跑地离开了。

才出了侧门,忽然见迎面走来两人。

香棠笑容娇媚,与一男子款款踱来,话语温软。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苦等许久的妖男。

见到我,二人停住脚步。

“妹妹。”香棠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将我的手轻轻执起:“习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