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领悟到为何若磐一定要等到晚上再走。这家伙大约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下这么个庞然大物飞上半空,不吓死人才怪 。

回到栖桃馆,已是深夜。

看到我回来,管事似乎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拉下脸来,领着我去见柳青娘。

“在城外迷路?”堂上,柳青娘喝着茶,话音缓缓:“三日之后就要赴京,你若此时不见,可知我麻烦?”

我低头道:“弟子必无下回。”

“好个必无下回。”柳青娘冷笑,放下茶盏:“你虽非卖身,可入了栖桃便是栖桃弟子,‘必无下回’之类的话,这馆中可从未有过。”

她语气凌厉,我望着她,几乎无言以对。

正尴尬间,这时,管事在外面禀报:“夫人,辟荔公子来访。”

第十四章

柳青娘神色微讶,与旁边的承文相视一眼,又看看我。

我听得这话,也颇觉得意外。

“请他入内。”柳青娘淡淡道。

管事在外面答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管事领着一人入内,衣饰儒雅,正是妖男。

“辟荔深夜打扰,夫人恕罪。”妖男看我一眼,面含浅笑,向上首的柳青娘款款一揖。

柳青娘亦微笑,看着他,目光变得温婉。

“公子哪里话,”她声音柔和:“寒舍得公子莅临,妾求之不得。”说罢,让承文将下首一席置好,请妖男落座。

妖男并不客气,谢过柳青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不知公子来访,所为何事?”柳青娘让承文斟茶,问道。

妖男莞尔,看看我:“某今日邀表妹出城,不料迷路失了方向,至今方归。闻得夫人治馆甚严,表妹出馆皆因辟荔,还望夫人勿怪,此乃其一。”

听他说出这话,我心中稍稍安稳,这人还算有些良心。

柳青娘看我一眼,浅笑依然:“公子所言,妾自然理会。然,白芍已入栖桃门下,当以弟子规矩管束。”

我的心又微微提起。

“不过,”她看看妖男,唇角弯起:“公子乃贵客,既是公子求情,此番便权且记下。”

心中一下松开。

妖男亦莞尔,在座上一揖:“多谢夫人。”

柳青娘颔首,将手中纨扇轻摇:“公子方才说其一,莫非还有其二?”

妖男眉梢微微扬起,笑意更深:“其二,自然是上回与夫人约下的品茶吟歌,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夫人可有意践诺?”

我听着这二人对话,只觉愈发迷惑。他们似相交颇深,妖男何时与柳青娘这般熟稔?

柳青娘轻笑起来,看这妖男,目光温柔似水:“劳公子记挂,今夜便依公子所言。”说罢,她对承文柔声道:“去取我琵琶来。”

承文答应一声,退下去时,朝我挥了挥手。

我如获大赦,再顾不得揣测,忙向柳青娘一礼,告退下去。出门时,我向里面再瞟一眼,只见妖男面上,笑意和煦醉人。

妖孽。我心道。

夜风轻柔,出了庭院拐个弯,柳青娘的阁楼就不见了。

“听管事说,那白狗是你的?”走在前面的承文忽然开口。

我抬起头,回答:“正是。”

“哦?”他回过头来看我:“养了多久?”

“并未养得多久。”我敷衍地答道。心里觉得一阵怪异,黯淡的光照下,那眼睛盯着我,觉得黑洞洞的,又觉得有什么引着我移不开眼……警觉漫上心头,我瞥见往居所的路就在前方,忙向承文一揖:“多谢相送。”说罢转身,快步朝那边走去。

梁王宴将至,馆中的弟子们骤然忙碌起来。每日排演紧锣密鼓,众人苦不堪言。

不过,我发现阿絮和阿沁很是高兴,无论多苦多累,脸上都带着笑。

“你可知演过此番,我与阿沁就留在京城里不回来了。”梁王宴的前一日夜里,她们终于对我道破天机。

“京城?”我讶然。

“是哩。”阿沁笑嘻嘻地凑过来:“阿芍莫非不曾察觉,这馆中只有年轻弟子?”

我想想,似乎的确这样。她们虽然也就十八岁,可算是馆中年纪最大的。

“可你二人也不老。”我说。

“自然不老。”阿絮自豪地说:“我等要到京城里的大伎馆里,将来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看得我等歌舞。”

我颔首,思索片刻,仍然觉得不解:“如此,那夫人辛辛苦苦教习,岂不亏了?”

“夫人才不亏。”阿絮轻哼:“这栖桃最出名的就是宝霓天,所用之人俱是十八以下的少年男女,夫人将童子买来作弟子,专演宝霓天,过了十八岁便卖到京城的名馆,又赚一笔。”

阿沁笑道:“阿芍,你前面的花君也都去了京城哩,你若是卖身来的,到了十八岁也要去。”

“如此。”我点头,一直知道柳青娘手段不浅,却未曾料到这伎馆还有如此乾坤。

“夫人这般用心,怪不得梁王那般人物也要看栖桃的宝霓天。”我说。

“梁王?”阿絮和阿沁相视一眼,忽而扑哧一笑。

“栖桃的宝霓天好是好,可梁王却不同。”阿絮笑笑,在我耳畔低语:“待那梁王宴毕了,我等引你去看好戏。”

好戏?我听得云里雾里,仍点点头:“好。”

除了每日排演,这两日过得还算平静。

妖男自从那夜之后,再也没出现,而柳青娘待我仍如过去。

灰狐狸也没出现过,只有若磐日日趴在廊下,仍旧死睡。

上京城之前,弟子们一得了空就收拾行囊。阿絮此番一去不回,更是将屋子里翻得底朝天。我来到此处时日不长,东西就那么些,收拾起来并不麻烦。别人在忙的时候,我就空闲许多。

我看看廊下一动不动的若磐,走过去。

“醒来。”我说。

若磐无所回应。

我想了想,道:“我明日去京城,过得几日才回来,你可留在此处,不必寻我。”说罢,转身离开。

深夜里,我被一阵摇晃吵醒。

迷糊地睁开眼,却见灰狐狸站在榻旁。

“阿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惊惶得很,手不停地比划向外面:“阿墨,阿墨……”

阿墨?我一惊,赶紧披衣起身。

出到门外,月光明亮,一个身影坐在阶上,似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若磐看着我们,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阿墨……阿墨成了这模样!”灰狐狸指着他,声音不掩兴奋。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叫他若磐。”我对灰狐狸道,说罢,走下阶去。

“何事?”我看着若磐,问道。

淡淡的银辉下,他依旧□着上身,看看我,将一只手掌伸出来。

“给你。”他说。

我看去。那掌中躺着一样物事,拇指大小,尖尖的,一头穿着细绳,在月光下泛着洁白的颜色。

“是什么?”我将那物事拿起,仔细端详。

“像是颗兽牙。”灰狐狸也凑过来看。

兽牙?我讶然,疑惑地看向若磐:“你的?”

若磐看看我,却忽而微微侧过头:“嗯。”片刻,他开口道:“你若有难,将它摔下,我就会知晓。”

“如此。”我点点头。瞥瞥兽牙,又瞥瞥若磐,忽然感到欣慰起来。

我笑笑:“你说你要跟着我才能寻到的那人,不若将他的长相说与我知道,我此番进京若遇到相似的,便摔这兽牙唤你过来。”

若磐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我习惯了冷场,也不在意,对他说:“你且稍候。”说罢,转身走进室内,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来。

“给你。”我递给若磐。

若磐看着那衣衫,神色不解。

我莞尔,道:“你这般打扮不是办法,将来要在人前露面,总该穿些像样的衣服。”

若磐瞅向我,金色的眼睛光泽淡淡,看不分明。

过了会,他伸手收下。

我弯弯唇角,道:“歇息吧。”说完,步履轻快地朝卧室走去。

朝阳升起之时,栖桃馆前的几十辆马车也缓缓走起,浩浩荡荡地朝城外走去。

“不愧是梁王,千里迢迢遣马车来接,果真财大气粗。”阿沁望着竹帘外的街景,赞叹道。

阿絮笑她:“只怕明年这个时候,你在京城再见到这些马车要笑梁王小气。”

阿沁“哼”一声:“那倒不一定,我或许要看到上百马车才肯笑人小气也未可知。”

二人说着,笑闹起来。

“我怎么觉得有些异样的声响,可是这车上有鼠?”说了一阵话,阿絮表情奇怪地四下张望。

“车上怎会有鼠?”我忙笑道:“我也听到呢,觉得是车毂老旧所致。”

“原来如此。”阿絮收起疑惑之色,点点头。

我面上仍带着笑,朝旁边的行李堆里斜了一眼。

灰狐狸忙将露出的半只耳朵收回了包袱里。

“你跟来做甚?”中途歇息时,阿絮和阿沁都下车去舒展筋骨,我将灰狐狸从包袱堆里拉出来,瞪着她。

“爷爷也想去看看那梁王宴么。”灰狐狸脸上堆着笑。

我轻哼一声:“你不是腾云驾雾么?要去京城何须乘车。”

灰狐狸挠挠耳朵,为难道:“腾云驾雾也须力气,爷爷那日连番使了两回雷术,如今乏力得很。”

还好意思提那日,我睨她。

“那日究竟怎么回事?”我没好气地问:“你去了何处?”

灰狐狸的脸一拉:“都是那臭方士,若不是他半空中抓我尾巴,我也不至于使法力。”说着,她讪讪望着我,小声道:“之后,我怕阿芍你生气,就去表兄那边住了几日。”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敲她脑袋。

这时,车外传来阿沁的声音:“阿芍!你在里面做甚?怎不下来走走?”

我忙应答一声,低低地对灰狐狸叮嘱道:“藏好,勿教人发现。”说罢,掀起帘子下车去。

马车一路紧赶,过了三四日,终于到了京城郊外的梁王私苑。

路上听阿絮她们议论,这梁王是今上的兄弟。当年今上与先太子争位,梁王站在了今上这边,登极之后,今上便对梁王甚是厚待。她们说这位梁王甚爱神仙方术,常常寻仙问道,求不老之术。他也酷爱建造林苑,这私苑就是今上专门赐给他大兴土木的。

梁王的私苑甚是宽大,据说是圈起方圆几十里山水林木建造而成,纵马从一头奔到另一头也须一两个时辰。我们往车外偷眼望去,只见一路上水色山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虽是人工雕琢堆砌,却是一派天然情趣,各处美景应接不暇。相较之下,洛阳那安阳公府别所几乎可谓寒酸了。

栖桃馆弟子住进了一处背山向水的屋舍内,很是宽敞,据说是梁王亲自拟的草图。

我进到里面去,只觉这屋宅很是异样,虽高梁大栋,却绘着许多五彩的图案,花花绿绿,有的像庙宫里的画符,有的像神鬼出游,还有的像男女媾合,看得人面红耳热。

“怎这般装饰?”我觉得不舒服,问阿絮。

阿絮看看四周,笑笑:“谁知道梁王那老儿怎么想。”

正谈论间,这时,阿沁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神色兴奋:“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一队车马驰了过去,神气得很,你们猜是谁?”

“谁?”阿絮问。

阿沁双眼亮晶晶的:“听这苑中仆役说,那是北海王呢!”

第十五章

弟子们住下之后,未休息多时就被管事赶去排演。

梁王不但爱好修造,看得出还是个爱排场的人。弟子们的排演之所就在附近一处临水的高台上,像水榭一般加了廊柱和庑顶,弟子们在上面排演,乐声可传遍附近方圆几里。而我同弟子们从高台上往下望,也常常能见到气派的车马队伍从大道上过去。

“这阵势,该有许多王公贵人吧。”有人叹道。

“多少王公贵人也及不得北海王一个啊。”阿沁嘻嘻地笑。

“……不想北海王今年竟来了,去年可听说梁王请了几番也没请到。”不远处,香棠和几名舞伎弟子说得正欢。

阿絮和阿沁往那边瞅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气。

我听着弟子们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倒不禁对这个多次闻得大名的北海王好奇起来。这般被众人津津乐道的人物,不知到底生得个如何了不起的模样?

梁王宴当日,鼓乐吹打之声从远处传来,似乎热闹得很。据说,那是梁王与宾客们乘舟游湖,奏乐的乐伎就足有上百。

弟子们白日里仍要在馆中排演,纷纷朝那边张望,满脸艳羡。

“不知死活!若出了纰漏,我看尔等吃得了夫人多少惩罚!”管事瞪着眼,大声训斥走神的人。

“说我等做甚,夫人此时还不知在何处。”阿絮嘟哝道。

日头渐渐向西沉去,万里晴空,只有天边的一小圈云彩染着金色的光芒。苑中的各处楼台都装点上了璀璨各式的灯笼,明晃晃的,甚是悦目。

栖桃的弟子们换好装束,面上都描上了精致的妆容,随着管事鱼贯穿过亭台楼阁,来到一处大殿前。

我抬头望去,只见这殿堂虽大,却做得很是别具一格。四周没有墙,只有十余根巨大的立柱,中间垂下层层蛟纱,烛光中,光滑通透,更添飘渺之感。大殿的四周,白玉石砌作宽敞的台面,鲜艳的红毯将所有地面铺满,踏之无声。

“那可是宜州丝毯呢,每丈千钱!”有的弟子特地去张望一番回来,面上露出夸张的神色。

我朝那大殿上望去,只见四周案席满满地坐着许多人,隔得太远,却看得不甚清晰。未几,只闻得一声钟鸣,弟子们不再出声。前方,管事急急得朝这边招手,乐伎弟子们拿好乐器,低头小步趋前。

乐声在殿中响起,宏亮而悠扬。舞伎弟子们款款上前,粉面红妆,罗裙缤纷如霓虹,串串琉璃璎珞闪闪发光。

殿上的宾客中间起了一阵低低的声音。

“栖桃的宝霓天就是好呢。”旁边的弟子自豪地说。

“可不是,连这些显贵也要赞叹。”另一人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