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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刻,许多人奔驰在上京城凛冽的寒风之中,有人心急如焚,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杀意纵横,也有人并不知这是诀别、仍满心温柔。

  秦桑回到千密殿,端密太后见她走进来,先是松了口气,可又轻叹了一声,目光复杂的看向她。

  端密太后手边立着一个紫发男子,瘦削精干,一双鹰目深深的,看人一眼如能剜下一块肉来。

  那是千密一族的族长,武功极高,听命于端密太后,这么多年来端密太后对他极为倚仗。

  他见秦桑回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往后走去。端密太后缓缓起身,看了秦桑一眼,问道:“见到了么?”

  秦桑微微笑起来,极淡却极动人的一个笑容,“是,我见到他了。”

  “秦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去将纪小离抓来吧。”端密太后从金座上走下来,轻轻抓住秦桑的手,低声劝道。

  秦桑摇头,并未再说什么,低着头毅然决然的往殿后走去。

  千密殿的后面是一个隐蔽的小花园,此时整个千密殿都被端密太后的心腹侍卫团团守住了,前朝正为迟迟不肯入城的西里凯旋大军忽有异动而慌乱,也就并没有谁注意到后宫之中千密殿的异常。

  小花园里设了一个小小的祭坛,祭坛之上供奉着那张千密花织成的图卷,端密太后与秦桑跪在下首,千密族长手持长剑,以古法祝祷,当残阳的最后一丝亮光都被大地吞没,惨白的圆月淡淡挂上天边的树梢,秦桑起身,面容平静的走到那祭坛之前,在族长与端密太后一眼不眨的注视之下,她长袖一翻,一抹亮光闪过,再定睛一看,一柄匕首已经深深插在了她的胸前,那匕首的柄上一只麒麟张牙舞爪,秦桑柔嫩的纤指按在上头,凄美决绝。

  这样深的一刀,直直□人最脆弱的心,秦桑却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连表情都仍是平静的。

  用力拔出匕首时她微微皱了皱眉,闷哼一声,匕首从心口拔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喷了出来,祭坛之上地图被鲜血浸透,端密太后挥指疾点秦桑胸前几处大穴,那鲜血喷薄之势立即止住,但毕竟心脉全断,秦桑捂着心口软软跪倒在地。

  整个花园里此时充盈着馥郁异香,令人闻之欲醉,秦桑感觉着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冷,她手中摩挲着那柄匕首上的麒麟,可渐渐手指也没了力气……

  端密太后蹲在她身旁,嘴唇微动,正要说什么,那边族长忽然高叫了一声:“娘娘!”

  端密太后心头猛一跳,连忙放开秦桑,起身疾步走了过去!

  只见祭坛之上,那张被千密圣女心头热血浸透的图非但没有显现出圣地地图,反而整张图由淡淡紫色渐渐变成了黑色,千密花织的图卷以古法制成,刀刺不破、火烧不毁,但此时却奇异的发黑、卷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毒物腐蚀着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屑!

  风轻轻一吹,千密百年一梦,烟消云散。

  端密太后不敢置信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回过头,紫眸中的神情已颠乱疯狂,她直直盯着秦桑,双目几乎滴出血来!

  蜷缩在地上捂着胸口的秦桑,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甜美到奇异的笑容。

  “你养了我父亲十七年,却害他痛苦了一生、至死都未能解脱。我只与父亲生活了七年,但父亲说过,这是他一生最逍遥快活的七年。”绝色倾城的美丽女子流干了心头热血,此时苍白惨薄如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能随风而去一般,但是她依然笑得极美:“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他的未尽之志,由我替他完成……祖母,我不仅知道那砚台与图卷是我父亲采千密花以古法制成,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我父亲找到了千密花的克星万离草……我回来前、喝下了万离草的汁液,现在我毁掉了这幅图卷,这世上除圣地以外再也没有千密花的存在,从今往后,千密一族再也别想回到千密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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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小离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我是今晚默默挂土豪的分隔线——————————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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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密花只长在千密圣地,而回千密圣地的地图却又只能显现于千密花编织的图卷之上,这个难题千密一族解了几百年,多少族人为之奋不顾身的死去,世代传承才有了今日。

  可是今日,千密几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的千密圣女,拥有着只在千密传说中才见过的纯紫色长发与眼眸、传说中将带领族人从几百年的痛苦之中解脱的千密圣女,却以她自己的心头热血、毁了千密几百年的传承!

  端密太后望着伏在地上的年轻女孩子,时光在她眼前渐渐倒转,她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与之何其相似的一幕——

  也是她一手栽培的孩子,教他武功教他用毒,教他手段教他心机,将他看做千密一族百年梦圆的希望,可那个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当着她的面饮下鸠酒、毒发倒地,就如同此时的秦桑一模一样!

  “母后……”她清楚的听到了二十多年前她的儿子对她说的那番话:“我宁愿死去!我死去了,从今以后,千密一族再也别想回到圣地!”

  她的儿子长着慕容家男子都有的一双凤眼,从前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有几分像端密初识的慕容天下……可是她现在如何用力的回想,也只能想起来儿子痛苦的眼神。

  被自己强行逼迫自己忘却的记忆,此时如同潮水一般从心底里涌了出来,儿子的脸与面前孙女的脸重合、模糊……端密太后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的站在那里。

  地上的秦桑感觉到一种彻骨冷意,她无力蜷缩起身子,那张曾经风靡整个上京城年轻王孙贵族的绝色脸庞失尽了血色,此时惨白如同天边清冷的月。

  她声音低低的:“父亲说千密花妖异,使人舍死忘忧、无情无痛,若是重见天日,千密一族必定又将成为远古时期只知征战侵略的怪物!后来父亲找到了万离草……只有它才能毁掉千密图卷……”她双目神色已涣散,眼前幻影重重,低低的喃喃:“祖母,你可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母亲……母亲生小离时难产,几乎死去,父亲无奈之下喂她服食了千密花……可从此以后母亲便离不了千密花了,渐渐她变得神智混乱,有时甚至认不得我,她拿剑刺伤了父亲,父亲垂危,也只得服食千密花……后来母亲刺伤我,清醒之后她再也受不了了,举剑自裁……父亲恨透了千密一族,他将我和小离送出圣地,然后他服食了万离草,以一己肉身封死了圣地的入口……父亲……我看着我的父亲死去……”声音渐低,她闭上了眼睛。

  端密太后长长吸了一口气,踉跄一步、摔倒在地。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侍卫们慌乱的呼号声越来越近,端密抬头望去,只见两个侍卫跌进来、飞扑在地,接着大皇子慕容磊与顾明珠双双仗剑闯了进来。

  “磊儿,你要做什么?”端密太后声如寒冰,“连你也要背叛哀家么?!”

  慕容磊并未答话,皱着眉向地上不知生死的秦桑走去。端密太后咬着牙站起来,一摆袖,那影在暗处的千密族族长手中抖落一根长鞭,呼啸着向慕容磊与顾明珠挥去。

  千密族长武功奇高,慕容磊与顾明珠两个人与他缠斗,也不过堪堪平手。

  陈遇白这时从城外刚刚平息的乱军之中赶回了宫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来搭救秦桑。从死伤遍地的前殿穿过,那黑色冰绸如这入夜的冷冽寒风,沾之即死。路过那缠斗的三人之时,他轻描淡写的顺手一剑插在那族长背后,脚步未停,剑拔出时又挑飞了那长鞭,长鞭呼啸着向端密太后面门鞭去。

  端密太后此时摇摇欲坠,压根无还手之力,但是有人从陈遇白身后闪过,明*的身影追得比那鞭更快,抢在它重击端密太后之前徒手接下了那一鞭。

  是慕容天下。

  国师大人雷霆一怒,那鞭上灌注内力,慕容天下整只手掌被震的皮开肉绽、血流成注,但他神色如常,毫不在意的将滴着血的手掌握拳垂袖。

  他挡在了端密太后身前。

  陈遇白经过时冷冷看了他一眼,脚下未停的走向秦桑。

  慕容磊与顾明珠也已扑了过去,慕容磊将秦桑扶起抱在怀中,顾明珠握起她的手交给陈遇白把脉,却发现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满了芬芳馥郁的紫色血液,隐约可见其上麒麟图腾。

  慕容磊见陈遇白眼中一黯,已知不好,沉声问道:“怎么样?还有没有救?!”

  “她服了剧毒,毒早已遍布全身。”陈遇白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放了回去,“而且心脉俱断……回天乏术。”

  慕容磊那双浅紫色的眸中神色颇为复杂。秦桑这时幽幽转醒,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她微微一笑。

  “秦桑,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慕容磊低低的问她。

  秦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目光艰涩的转过周围众人的脸,停在陈遇白的脸上。

  陈遇白会意,点头沉声承诺道:“小离很好。我会照顾她。”

  秦桑胸口的伤处这时涌出一股紫黑色的血,她痛苦的皱着眉,手中匕首铿锵落地,她睁大了眼睛,手无力的伸着去摸。

  顾明珠将匕首捡起放回她手中,见她果然立刻松了一口气,慕容磊转头高叫:“来人!”

  他的近侍正在料理外边的千密侍卫,这时匆匆跑了进来:“主子!”

  “去将李微然带来!用绑的!快去!快!”大皇子殿下暴怒大喝。

  他怀里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人闻言睁开了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的摇头,手拽着他的袖子,她想说话,却只能咳嗽,每咳一声,口中都溢出大量紫黑色的血。

  陈遇白默默将一颗药交给顾明珠,顾明珠喂了她服下,片刻她果然能够微弱的说出话来:“……不、要!不要、告诉他……他啊!”

  “秦桑!”慕容磊咬牙切齿的低喝,顾明珠按住他肩头,对他摇了摇头,慕容磊忍的额头青筋暴涨,方才忍了下来,摆手挥退了手下。

  陈遇白的那颗药虽不能起死回生,却也能让她再拖延片刻时间。秦桑歪在兄长的怀里,声音断断续续的:“不要让他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这个样子……他今日、迎亲……从今往后……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他会顺遂平安,妻贤子孝、儿孙满堂。

  从今往后,人世间再无女子名唤秦桑。

  从今往后,愿他一生静好安康。

  大颗的泪水从紫眸中滑落,秦桑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天边淡淡的月色仍然是清晰的。

  她一生见过许多夜的月亮,如今却只能想起汉中那一个秋高气爽的月夜——她浸在迦南湖水面浅浅的下方,紫发紫衣如水藻蜿蜒湖水中。她隔着水面望着天上的月与湖边的年轻公子,她对他笑,然后从水里一跃而出……那个时候,他那么吃惊,却只是默默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头。

  她这一生的月色都已在那个夜晚赏尽了。

  足够。

  “大哥,”她低低的叫着慕容磊,“大哥……”

  “我在。”慕容磊沉声应她:“还有何事?你只管说!”

  “还有……小离……请大哥看在我今日的份上,照拂于她,”她看着陈遇白笑,声音已轻的如这夜风:“这个家伙太厉害啦!我怎么都放心不下……若是……你要与镇南王府一道为小离撑腰!”

  “好,”慕容磊应下,“我答应。”

  秦桑那流尽了血的苍白面容忽又如桃花一般,紫眸也重绽神采,一瞬芳华倾国绝代!

  “送我去汉中,”她笑得极美,轻声说:“送我去迦南湖……不要告诉他,大哥,不要告诉他……”

  慕容磊拥着同母异父的妹妹,连应了两声的“好”。

  秦桑的面容开始变得平静,眼神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不知她在虚幻中看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个女子最幸福笑容……慕容磊举袖擦她唇边的血迹,绣着千密花的紫色衣袖缓缓抚过那张倾城脸庞、再缓缓滑落,那双纯紫色的眸子、已经永远的闭上了。

  再也没有身不由己与心不由己,她终得安宁。

  慕容磊闭眼默然许久,将她抱起来,与顾明珠、陈遇白一道往外走去。

  皇帝目送那一行未曾向他行礼的人,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从端密太后的身前让了开来。

  他缓缓转身,神色间已经丝毫无犹豫之色。

  他微点头,近身太监恭敬的上前扶了端密太后。

  “今日,城外有千密族人密谋作乱,幸而大皇子警觉,带兵平乱,朕已下令将乱党全部就地诛杀。”皇帝的语气极为平和。

  端密太后缓缓抬起头,她的眼中已没有了丝毫神采,那双浅浅紫色的眸子此时像两块蒙了尘的石头,毫无生机。

  “千密殿的侍卫与宫人没有尽心伺候太后娘娘,致使千密殿邪人入侵,惊扰了太后娘娘圣驾,全部诛杀。”皇帝遥遥望着天边惨月,“太后娘娘受惊过度,神智失常,从今以后需得静养,任何人不得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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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遇白回到国师府时,已是又一个清晨了。

  他与大皇子昨夜在宝华颠内陪皇帝默默坐了一夜,倦极,进屋前他在观星楼外的长廊静静坐了片刻,小天看到了,过来轻声的禀他说:“夫人昨日整日不见大人,昨夜一夜未睡,一直在等着大人。”

  陈遇白怔了怔,“哦”了一声,点头起身。

  轻轻推开门,果然迎面就见他的小妻子和衣伏在窗下的桌边,枕着一本《孤魂夜话》睡得正香。

  陈遇白脚步无声的走过去,将她抱到内室床上去睡。

  刚把她放下来她醒了,揉着眼睛问:“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皇上有些事要处理,耽误了便歇在了宫中。”他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别多问,快睡吧。我不走了,在这里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