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这么想着,蒋正寒和夏林希果然又聊了起来,只听夏林希先问:“数据和建模有什么关系?”

“数据可以辅助建模,验证预测,”蒋正寒同她道,“模型能估计结果,解释原因。”

他一边补数学作业,一边画了一张图,大概是一些公式说明,反正不怎么好懂,图纸传到了夏林希手里,她干脆回过了头,两人交谈声更小,周围也没人注意。

除了张怀武。

蒋正寒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他只顾着和夏林希说话,并未关注自己的同桌。

张怀武伸手,拉了一下顾晓曼,想问她有没有发觉这件事,然而他刚说出一句:“夏姐和我正哥…”

顾晓曼就回答:“我早就看出来了。”随后又叮嘱道:“你不要到处乱讲。”

在此之前,张怀武一直认为,他们后排这四个人,算是一个小团体,但是今时今日,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团体抛弃了。

刚好手机闪了一下,他反应迟钝地打开一看,是一条微信群里的消息。

原来高沉同学自从保送以后,时常在校外独自打游戏,今天约了一个排位赛,目前正在四处找队友。

张怀武盯着游戏画报上的人物,更加觉得心痒难耐,他很想去网吧过一过手瘾,又害怕自己刹不住车,但他转念一想,年级第一都敢早恋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张怀武中午去的网吧,与高沉同学一见如故,之所以用一见如故这个词,是因为他从前对高沉没什么印象,如今两个人打了几场游戏,关系一瞬间拉近了很多。

原因无他,只是由于高沉的水平很差,张怀武的水平更差,在满屏的嘲讽声中,他们两个惺惺相惜。

打开许久没碰的游戏,好比开闸的猛兽出山,定要擒获个游龙走蛇,才对得起自己花费的时间。

于是今天下午,张怀武没来上课。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可谓理科的重中之重,物理试卷一旦难起来,就仿佛一场血腥的屠杀,杀场上硝烟弥漫,死伤惨绝人寰。

正因为此,鲜少有哪一位同学,胆敢放弃一堂物理课。

夏林希转过头,瞧见张怀武座位空了,顺水推舟问了一句:“张怀武没来上课吗?”

“我问问他,”蒋正寒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可能是生病。”

顾晓曼插话道:“上午他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下午就一病不起了,一个正当壮年的男生,体质竟然这么虚弱。”

“快要入冬了,也许是换季感冒,”夏林希打开台历,将它往后翻了一页,“去年冬天你也是这样。”

顾晓曼脸色一红,仍然一意孤行道:“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

讲台之上,物理老师咳嗽一声,拍了拍桌面道:“好了,别说话了,今天我们讲一个磁场专题,大家一定要认真听。”

话音落罢,全班悄无声息。

这一天,直到下午放学,张怀武也没有出现。

何老师在走廊上打电话,联系张怀武的父亲,张怀武的父母早年离异,是由父亲一手带大,偏偏他老爸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

一通电话打完以后,何老师出门找学生,张怀武他爸也来到了学校,到处找他的儿子。

夏林希骑着自行车离校,临行前望见了何老师焦急如焚的身影。

她拨打了张怀武的手机,但是漫长的提示音之后,无人接听。

十一月的天空,入夜比往常更早,五点刚过半分,夜幕悄然降临。

家里开了暖气,饭菜早已备好,夏林希坐下来以后,拐弯抹角地问道:“妈妈,你认识我们班的同学吗?”

如果她没有记错,八月补课的时候,她妈妈曾经说过,张怀武的父亲老张,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司机。

果不其然,她妈妈回答:“我知道你们班上有个张怀武,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林希扒了一口饭,岔开话题道:“他的爸爸好像也在你们公司工作…”

“他刚来三个月,”妈妈打断道,“有过一次酒驾。”

桌上共有五菜一汤,荤素俱全,格外丰盛,夏林希的爸爸沉默地吃饭,半碗下肚后,他忽然开口道:“六叔公今年八十岁了,准备在乡下办一次大寿,明天我回一趟老家,下个礼拜一再回来。”

夏林希她妈妈原本在盛汤,听见这一句话,拿勺子的手顿了顿,不紧不慢道:“老夏,我爸爸过生日,也没见你这么热心。”

老夏松开筷子,皮笑肉不笑道:“林总你知道么,他住在环岛的别墅区,我上一次进门,被保安轰出来了。”

“别和我提那件事,”林总盛好一碗汤,端给了她的女儿,然后才接话道,“你开一辆江南奥拓,能进哪一个别墅区,我要给你换一辆奥迪,是谁说什么都不同意?”

老夏比了一个手势,点着头道:“打住打住,别在孩子面前吵架。”

夏林希心想,她已经听了这么多了…打住也来不及了。

她外公住在环岛别墅区,和她家少有来往,好像一个隐居世外的老人,连儿女都不放在心上。但她此前也不知道,爸爸都会被保安轰出来。

夏林希闷头吃饭,默不作声,又听她妈妈说道:“我明天要出差,三天以后回来。”

她爸爸立刻反对:“那孩子怎么办?”

“家里有彭阿姨。”

“保姆是外人,让她照顾小希,你能放心?”

“我有什么办法,”妈妈抬头看他,“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我明天就要去北京开会,你回你的乡下老家,我开个会不行吗?”

爸爸语塞半晌,无言以对。

晚饭之后,夏林希回到了房间,她打开自己的书包,从中翻出蒋正寒送给她的金牌,放在了音乐盒的旁边。

初冬天冷,落地窗开了两扇,寒风从中灌进来,她仍然在把玩金牌,不消片刻的功夫,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令她清醒,她随即推过椅子,移到了电脑桌前。

夏林希开机上网,查询这次比赛的获奖人员,找了大概三分钟,如愿以偿地发现了蒋正寒的照片。

他站在领奖台上,身量依旧颀长而笔挺,旁边还有两个竞赛班的男生,以及三个负责颁奖的嘉宾…巨大的横幅悬挂在他们后方,体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浩大阵仗。

夏林希想了想,右键保存了图片,然后关机开始学习。

第二十五章

近来冷锋过境,寒潮持久不退,气温陡然降低,以至于逼近了零度。

夏林希早上起床,觉得嗓子有一点疼,但她没当一回事,照旧去了学校。她今日来得比较晚,路上都没碰见同学,然而当她踏上走廊,却听见有人在大声怒骂。

冬季的清晨,阳光尚且熹微,呼出的气体凝成了白雾,片刻之后消散四方,走廊上有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对着耷拉脑袋的张怀武,扬手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声音脆响。

不远处的教室里,几个同学趴在窗户上观望。

“我是怎么教育你的,高三阶段多重要,你放着好好的课不上,跑去网吧和别人打游戏!”

张怀武的父亲打完儿子,仍旧不解气道:“你不想念书,就别浪费老子的学费,老子打你是为你好,不然你迟早要废掉!”

许是因为嗓门太大,喉咙也有一些不舒服,他随地啐了一口痰,吐在大理石地板上。

张怀武顶着一个巴掌印,低头看着地板砖,没过多久,他从兜里拿出餐巾纸,弯腰用纸把那口痰擦掉。

他老爸还想打他,不过班主任乍然出现,伸手将他拦住了。

“孩子不能打,要好好讲道理,”何老师挡在他身前,指向了右边的办公室,“我们去办公室聊,正好别的任课老师也在。”

孩子不能打,要好好讲道理。

这样的一番话,竟然出自他们的班主任。

夏林希感到十分诧异,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班主任确实没有打过人,他一般都喜欢摔东西,比如蒋正寒的《算法导论》,还有张怀武的游戏画报。

等她进入教室,班里已经炸开了锅。

有一个同学说:“哎呦我去,张怀武他老爸,打人真的好狠。”

另一个同学也说:“要是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家长扇了一耳光,我肯定立刻就跳楼了,张怀武的心理素质蛮不错。”

众人各执一词,他们所谈论的话题,无外乎有关于张怀武。

说来奇怪,在某些家长看来,孩子的自尊心好像不怎么重要,但是广而言之,他们自己肯定也不喜欢被责辱打骂,既然本人也不愿意,为什么要变相施加在子女的身上。

夏林希思考没多久,打了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吗?”顾晓曼问,“自从你进门以后,喷嚏打过三次了。”

夏林希摊开笔记本,据实答道:“我觉得嗓子疼,鼻子也堵了。”

“声音也变了,”顾晓曼转头看着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我的手比较凉,摸你的额头,感觉有一点烫。”

她提议道:“你和班主任请假吧。”

蒋正寒是今天的值日生,班上的卫生表是按照成绩排的,成绩越差的学生,轮到值日的次数就越多,因此夏林希很久才会做一次卫生,蒋正寒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打扫一次。

在他洗拖把的功夫,他错过了张怀武挨打,也错过了夏林希进教室,等他回到座位,夏林希已经趴倒了。

如果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蒋正寒会把她抱起来,但是当下众目睽睽,他只能站在一旁问:“你怎么了?”

“头晕,嗓子疼,”夏林希道,“趴一会就好了。”

蒋正寒却说:“我送你去医务室。”

夏林希一口拒绝:“今天要段考,我考完试再走。”

段考只考理综和数学,一般而言,段考的试题都比较难,尤其在物理和数学这两门课上,各类难题层出不穷,夏林希头晕脑胀,但她依然心有不甘,说什么都不愿意错过考试。

顾晓曼想对她说,这种状态下的考试,很有可能发挥失常,但是夏林希一直都是年级第一,顾晓曼觉得她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对方。

早读课很快结束,班主任沉着脸色进门,发下了一套数学试卷,然后又独自出了门,段考当然少不了监考老师,没过多久,赵宁成过来替补了班主任的位置。

赵宁成是本班的语文老师,他带着一沓的练习册,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或许是因为信任学生,他并没有下台巡视,也没有盯紧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全班第一个翻页的同学,依旧是坐在后排的夏林希。

她自觉哪怕烧坏了脑子,做这种题目也是条件反射。

接下来把卷子翻页的人,就是另一大组的陈亦川,他们两个都写到了反面,但是对于大多数同学而言,选择题还没做完。

两个小时眨眼晃过,将近一半的学生卡在了压轴题上,夏林希把卷子检查了第三遍,如释重负地交掉了。

接下来的理综依然如故,写完之后将近中午,她提前半个小时交卷,独自下楼走向了医务室。

然而就在楼梯间内,她听到别人的脚步声。

夏林希回过头,瞧见蒋正寒越走越近,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的理综试卷写完了吗?”

高三教学楼一片寂静,所有学生都在参加段考,理科班的理综相当困难,文科班的文综亦然紧张,似乎在全校的楼梯间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好在这里没有监控,蒋正寒抬手摸上她的额头,低声回答她的话:“我不想写了。”

他说:“我抱你去医务室。”

“不至于啊,”夏林希继续往下走,一边走一边说,“感冒发烧而已,不是双腿残废了。”

她虽然病得不轻,但是没有丧失思考的能力,提到“残废”两个字,下意识地想起了蒋正寒的父亲,诚然他父亲失去了一只手,她说完话才记起这一点。

发烧真是一件让人厌恶的事,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绝不会在他面前谈到残废。

夏林希脚步一顿,接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还可以自己走…”

她陷入了词穷,停在台阶处不上不下,处境尴尬。

蒋正寒牵过她的手,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因此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走动,夏林希干脆跑到了医务室。

校医给她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其实算不上发高烧,她多少觉得有一点欣慰,不过看见蒋正寒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她又担心他们的事情会在校医室败露。

果不其然,穿着白大褂的校医问了一句:“你们是同班同学吗?”

“没错,”夏林希抢先回答,“老师让他跟着我过来。”

校医愣了一愣,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们老师怎么派了一个男生啊…”

依照这位校医的本意,其实是女孩子比较心细,至于男生么,皮糙肉厚,粗枝大叶的,不适合过来照顾同学。

但是夏林希心中有鬼,所以她听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十足的含沙射影。

她低头斟酌几秒钟,方才开口答道:“因为我们还在考试,全班只有他写完了试卷…”

蒋正寒笑出了声。

夏林希抬头将他望着,而校医背对着他们,面朝货架整理器材,蒋正寒看了一眼校医,抬手给了她一个摸头杀。

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白色的布帘挡住了窗户和门缝,夏林希坐在不锈钢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和他对视了一阵,忽然说了一句:“我想快一点高考。”

“还有五个月,”蒋正寒道,“明年一月到五月。”

校医听见他们的对话,也跟着搭了一腔:“五个月过得才快呢,我在学校工作六年了,一年又一年,看着你们一届又一届地毕业。”

一年又一年,一届又一届。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校医待在高三的医务室里,就好像走马观花一样,高三的学生永远年轻,不知道未来身在何方,但他杵在这里六年多了,也算见了一些世面。

他取了一个单子,给夏林希写下请假条:“你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去找班主任请假,发烧发到三十八度五,最好去医院打吊水。”

夏林希照做不误。

蒋正寒陪着她,两人一起回到了五楼,夏林希踏进办公室之前,班主任正在和张怀武讲道理,张怀武的父亲坐在一旁,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班主任喝了一口茶,瞥眼望见夏林希,语气就温和了一点:“理综考试还没结束,你提前交卷了么?”

“我今天感冒发烧,”夏林希把请假条递给他,偷看了一眼张怀武,“下午要去医院…”

夏林希尚未说完,班主任便答道:“烧到三十八度五了,是应该马上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你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注意劳逸结合,保持作息规律。”

张怀武安静地沉思,只觉得现在的班主任,和刚才的班主任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夏林希生病回家,肯定要荒废一下午,而他昨天打游戏,也不过荒废了一下午,为什么大家都是同学,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

张怀武在心中叹气。

他微微侧过头,瞥见了门口的蒋正寒,为了不让班主任发现蒋正寒,他特意挪了一个地方站,以求挡住班主任看向门口的视线。

他在心中为自己点了一个赞。

冬日的阳光清清冷冷,穿过玻璃筛下一片树荫,走廊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蒋正寒和夏林希,他们并排从办公室走回教室,夏林希提出了一个问题:“明年高考结束以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怎么办?”

她问得相当委婉。

按照他们目前的分数差距,同校的概率几乎为零。

夏林希原本还想,可能会有什么突然状况,让她忘记了要如何做题,于是忽然一落千丈,和蒋正寒的成绩持平。但是经过今天这场带病考试,她隐约察觉到,只要她还能喘气动笔,就不会考出一个偏低的分数。

蒋正寒答道:“你打算去北京么?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会在同一座城市。”

第二十六章

不在同一个学校,也会在同一座城市。

这句话好像一颗定心丸,让夏林希放松了一半。

中午蒋正寒送她回家,他们在小区门外告别,夏林希还担心会撞见父母,但当她回家以后,才想起来今天他们都出门了。

彭阿姨做好了午饭,见她进门,便笑着招呼道:“快来吃吧,饭菜刚出锅。”

十二月天寒地冻,屋子里开了暖气,夏林希咳嗽一声,穿着拖鞋走过去:“我感冒发烧了,不怎么想吃东西…”

“发烧了,多少度啊?”彭阿姨想摸她的额头,但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站在夏林希身边道,“严不严重啊,要不下午的课就别上了?”

夏林希答道:“在校医室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也请了下午的病假。”

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匆匆扒了两口,结果味同嚼蜡:“我吃两片药,下午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这可不行,”彭阿姨说,“我带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