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泽开诚布公道:“秦总,我在这个位置上,只想给公司效力…”

“得了,你这些话,吴永福会相信,我不信,”秦越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嗤嗤笑道,“所以吴永福在监狱里,而我处于秦氏大厦的顶层。”

他拉开窗帘,观赏远景。

秦越的背影笔挺,措辞却很曲折:“你还记得上一次,我派人去砸简云的饭店吗?警察找不到那帮混混,这件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

他站在五月的阳光里,周身明媚,话语晦涩:“你要是一个念旧的人,就别轻举妄动。七千万的单子,足够你坐牢了。谢平川不动手,我会亲自送你。”

最后一句话,算是撕破了脸。

按理来说,魏文泽应该忍耐。

他要镇定,诉苦,伏低做小,等待水落石出。

可他连日受到冷嘲热讽,早已积压了一股怨气——他虽然擅长阿谀奉承,却最憎恨捧高踩低——尤其被踩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魏文泽解释道:“秦总,我绝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过这次竞价的底线。”

秦越讪笑,忽然道:“你还有一个女儿吧?七岁还是八岁,小学二年级了?”

话音落后,室内一度沉寂。

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有不知名的鸟类飞过,半空落下一朵棉絮,便被那只鸟啄住,衔在嘴中,像是要带回去筑巢。

五月暮春,白云染尽了蓝天,晚霞又浸润了云朵。

魏文泽望向对面的高楼,还有更远处的天空,不以为然地笑了:“秦总,我的女儿呢,全名简真,是个天生的结巴,智力还有些障碍。我一直想把她送人。”

“送给谁,我这样的富人么?”秦越按下打火机,点起了一根烟,“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你不是很想过好日子么,你过不上,让简真过上了,你多开心啊。”

魏文泽笑得无奈:“秦总很了解我。”

秦越不予置评,下达最后通牒。

他道:“你在秦氏集团里,有没有别的同伙?你要是交代出来,我再宽容一次,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秦越说得诚恳,还拍了他的肩膀,提及一些陈年往事。

可惜魏文泽清楚地知道,无论他交代不交代,最终的下场都只有一个。稍有不慎,还会牵连简云和简真。

伴君如伴虎,其怒不可测。

他忽然怀念起很久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日子——领导们都是技术出身,总体性格单纯,也对他信赖有加。

遇上谈不成的单子,魏文泽回来垂着头,还会被领导安慰。

那时候,他的上级和蔼道:“别难过啊,魏文泽,还有下一次嘛。我们平常写程序,也很少直接成功的。”

如今的魏文泽有点想笑——他没有下一次了。

当日入夜,他去找了简云。

依旧是晚上十一点,依旧是月明星稀,简云的饭店即将关门。今时不同于往日,她的饭店装潢精致,灯具华美,各式餐点一应俱全。

服务员统一着装,训练有素,显然不是新上岗,而是从别的地方硬生生挖过来的。

其中一位服务员就面带微笑道:“请问先生一个人吗?我们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

“我找你们老板,”魏文泽打断道,“她叫简云吧。”

服务员面露难色:“对不起,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找了吗。魏文泽想了想,如实告诉一句:“我是她孩子的爸爸。”

借着这个理由,魏文泽见到了简云——他才发现,简云也有独立办公室了。

墙面被改成巨大的幕布,其上贴满了各类货单。简云拿着自己的手机,翻查顾客留下的意见,听到魏文泽进门,她只问了一声:“这么晚了,你又来了?”

“没事,”魏文泽道,“就想和你谈谈。”

他自觉坐在沙发上,既有着难言的熟稔,又有着做客的疏离。

简云头也不抬,一句一顿道:“这些年里,你打给我的钱,我全部还给了你。以后没什么事,咱俩别再见面。”

魏文泽不怒反笑:“简老板,一个月不见,这么绝情了?”

“你上次说过,你犯法了,”简云毫无征兆道,“你不去投案自首吗?”

她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年幼的简真的照片。看得出来,这是近期拍摄的照片——简真换了新书包,穿着一条新裙子,在公园里腼腆地笑着。

注意到魏文泽的目光,简云拿起了相框,如实道:“我忘记告诉你了,真真不结巴了。带她看了这么多医生,终于矫正了口吃。”

魏文泽翘起二郎腿,斜倚着沙发扶手,道:“你在和我说笑?”

简云不反驳。她放出了一段录音。

来自于简真的录音。

手机扬声器中,女儿咬字清晰道:“我有一个家,家里有外婆,还有妈妈。饭店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有几天,能见到小白姐姐…哥哥说,小白姐姐是妈妈的朋友,应该叫阿姨,可是小白姐姐很漂亮,很温柔…”

简云道:“她在朗读自己的作文,写一位哥哥或者姐姐。”

魏文泽笑道:“小白姐姐是谁,徐白吗?”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真有靠山了。”

办公室内部灯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反而绷紧:“口口声声让我自首,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是个废物?”

“你会嫁给一个你看不起的人吗?”简云和他对视,又道,“我不会的。”

魏文泽站起身,无所适从。

他握着手机,摸到了手机发烫。

机身正在震动,来电的人,很可能是秦越。

想到简云那一句“简真治好了口吃”,以及秦越那一句“你还有一个女儿吧”,甚至于前段时间砸店的流氓,他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所以呢,你恨过我吗?”

“恰恰相反,”简云竟然回答道,“我爱过你。”

她垂首不再看他。秀丽的脸映在阴影处,像是覆盖了一层面纱,她在此时追溯往事:“你才刚来北京,就喜欢稻香村的糕点,我买不起的…在街上收废品,偷偷换钱,要好多个空瓶子,才能换一箱糕点…”

原来忘不掉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

简云又说:“我妈告诉我,女孩子太主动,要吃大亏,但我想着,我对你好,你都记得的,你怎么会让我吃亏呢?”

她也笑了一声。

明明是在发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讨厌在人前示弱。很久以前就讨厌了。卖惨是最卑微的事,谁活着容易呢?非要把伤口暴露,让路过的人观赏,那样只会再疼一次。

简云很快稳定了情绪。

很奇怪的,魏文泽想起了宋佳琪说过的故事——亚瑟传奇里的兰斯洛骑士,对桂妮薇王后宣誓效忠。即便如此,他依然会与伊莱恩——另一位美丽的少女风流快活,据说是受了魔法的迷障。

魏文泽没再和简云说话。

他不打招呼,一个人走了。

没过几天,谢平川收到了警方的消息。魏文泽前往警局,实名举报秦氏集团的总裁涉嫌严重的偷税漏税,地下洗钱,行贿受贿,以及数起不正当商业竞争。

作为秦越的助理,合作几年的伙伴,他有海量的证据备份,加上广泛的人脉圈——这一次,为了让秦越坐牢,他倾尽了全力,不惜赔上了自己。

恒夏作为被害公司之一,也接受了调查和审讯。

由于案件涉及面广泛,秦越很快被批准逮捕。这一则消息轰动一时,直到当年六月,方才尘埃落定。

秦越锒铛入狱,缓不过来劲。父母对他失望至极,甚至谢绝了探视,判决书下达后,第一个来探监的人,竟然是谢平川。

谢平川还给他带了水果。

“苹果,橘子,和香蕉,”谢平川道,“都是在路边摊买的。”

谢平川仍然和从前一样,英俊潇洒,气质过人。显而易见,他的日子很顺心,整张脸依旧年轻,再换一身T恤牛仔裤,就可以去大学城里骗人了。

秦越的岁数比谢平川小。但他如今看来,远比谢平川沧桑。

他问:“耀武扬威来了?”

落井下石的是谢平川,雪中送炭的也是谢平川。

秦越做惯了天之骄子,猛然跌下了神坛,再看对面的谢平川,心中更有暗流汹涌。

却不料谢平川回答:“我只是刚好路过监狱。”他留下了那一袋水果,意有所指道:“或许你觉得,坐牢的人,应该是我,或者蒋正寒…但是你做的偷税漏税,行贿受贿,我们都没胆子沾手。”

秦越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道:“你有什么资格放马后炮呢,谢平川?”

谢平川并未回应。

他站起身,走出了正门。

门外是自由的天地,鸟雀高飞,草木繁盛。

秦越目送谢平川,多想跟着一起出去。他记得自己从小到大,都受到众人的追捧,从没有现在这般,凝视别人背影的时刻。

高中时代,他还是一张白纸,对年级最优秀的女生有好感,为了班级活动而忙前忙后,吃力又不讨好,竟然乐得自在。

后来他进入大学,同学们各有所长,家族放权给他,逐渐尝到了甜头。他好大喜功又孤高自傲,忽略了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轻视了白手起家的恒夏集团。

——竟然有些后悔。

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时光,好像冥冥之中黄粱梦一场。

他不知道谢平川所说的“路过”,其实是一句假话。谢平川单纯地想看一看,秦越在监狱里的景象。

探视完毕,他还给蒋正寒打了电话。

秦越的话题没持续多久,蒋正寒就提到了一个喜讯:“我刚才确定了,恒夏明年九月份上市。”

如此一来,谢平川就成了亿万富豪。

谢平川的反应倒是冷静:“嗯,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他算起了自己的公务:“语音软件的3.7版本即将上线…”

“下个礼拜,你要去加州,”蒋正寒忽然打断,接着说了一句,“从加州回来,应该是六月底,你举行完婚礼…”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举行完婚礼,仍然需要假期。”

因为他想度蜜月。

但是这样一来,相当于整整一个半月,技术部要脱离谢平川。

谢平川再三斟酌,决定在假期,也抽空工作。

自从他担任恒夏的技术总监,没有请过一次公休假,一年到头任劳任怨,直叫董事会啧啧称奇。时至今日,风水轮流转,他也要去享受生活了。

三天之后,谢平川带着徐白飞往加州。

他的父母住在洛杉矶富人区,派遣了一帮亲戚前来接机——宛如一条豪车的队伍,在机场外的街道上开天辟地。

街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建筑风格大同小异——徐白专注地打量四周,恍然想起了她更熟悉的英国。

他们这一辆车是最新款的S级奔驰,开车的人,则是谢平川的一位堂弟。堂弟比谢平川小三岁,是个土生土长的华裔,不怎么会说中文,费力地和徐白交流。

“嫂子好,”堂弟热情开口,发音磕磕绊绊,“我中文名叫杰润…”

徐白体谅他的语言水平,干脆和他说起了英语。她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引得堂弟回头,瞥了徐白一眼,又和谢平川说:“姨妈一定会喜欢她。”

谢平川笑了笑,没做评价。

再然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车辆停稳,徐白第一个开门。她瞧见一栋靠海的豪华别墅,附带着露天的游泳池,类似于悉尼歌剧院的蛋形遮阳棚,以及那精巧的棚子下面,分坐对面的谢平川的父母。

谢平川的母亲带着墨镜,面朝徐白挥了一下手。

空荡的海风吹来,吹得徐白有些发蒙。

谢平川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了徐白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晕车?”

不,她不是晕车。

她晕钱。

从没有想过,谢平川家在洛杉矶,是这样一种境况。

谢平川握紧她的手,丝毫不避讳亲戚,向所有人介绍的时候,措辞都是:这是我的妻子。

于是当徐白面见婆婆时,她的婆婆也只能说:“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小白,终于成了我的儿媳妇了。”

周围众人谈笑风生,中英文偶尔交杂,像是热闹的会场。

谢平川的母亲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她略微眯起了双眼,眼角皱纹浅不可见——徐白终于想通,为什么谢平川换一身衣服,就可以装成大学生,因为他们家的基因,存在某种优越性。

“你们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很累了吧,到家就是放松的,我和你爸爸准备了晚餐,”谢平川的母亲站起身,挽住了徐白的胳膊,笑道,“我听小川说,你还是喜欢吃海鲜…你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穿过高高支起的凉棚,路过湛蓝色的游泳池,在欧式风格的走廊上,徐白停下脚步,观赏彩虹色的花篮。

“喜欢吗?”谢平川的母亲问她,“都是我挑选的款式。”

徐白由衷评价道:“很好看。颜色是渐变的。”

谢平川的母亲便笑道:“每天住在这儿,你就总能看见了。”

海风吹过徐白的裙子,撩起纱织的浅绿裙摆,她还戴了一顶帽子——不过是寻常的草帽,偏偏她戴了就很好看。

她一手扶住了帽子,察觉到了婆婆的用意。

婆婆的意思是让她“每天住在这儿”。

这当然是不行的,她和谢平川的家在北京。为了这一趟来加州,虾饺和烧麦那两只猫,都被谢平川托付给了蒋正寒。

临走之前,虾饺还好,情绪比较稳定。

烧麦可能是流浪过,又被人几次转手,展现了巨大不安,“喵喵”地连声叫唤,一度让徐白想起了汤圆。

她就蹲在地上,和烧麦讲道理:“我要去见公公婆婆,最多一个礼拜,就回家了。你乖一点,等我回来。”

烧麦歪头将她望着,最终舔了舔她的手指,乖巧地趴在了别人家。

徐白不能把心里话告诉婆婆。她含糊其辞道:“好啊,我都听哥哥的。”

诚然谢平川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

当天晚上,他们在餐厅共进晚饭。徐白好久没吃辣椒,又见到了一桌子的海鲜,鲍鱼比她家的猫还大,她整个人都很欢快,话也比白天更多了。

谢平川坐在徐白身边,拿着一个特制的锤子,帮她敲碎螃蟹的外壳。

他一点也没掩饰自己有多喜欢徐白。

“婚礼是在月底吧?”谢平川的父亲端起酒杯,笑道,“正好我有事,要飞回北京谈生意,顺路参加你们的婚礼。”

谢平川放下锤子,用湿巾擦了擦手,道:“我给你们订机票。”

父亲喝了一口葡萄酒,腕上挂着一块新手表——那是谢平川送他的东西。这一趟加州探亲,谢平川带了两箱见面礼,对外却一再宣称,全都是徐白准备的。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喜欢徐白。如何化解矛盾,是他的职责所在。

饭后将近九点,亲戚们纷纷散去,徐白在门口送客——她很讨小孩子喜欢,有个年纪最小的堂妹,拉住了徐白的裙摆。

徐白弯腰,和小女孩说话,小孩子仰起脸,“叭”地亲了她一下。

谢平川在远处望见,不经意地笑了。他觉得将来有了孩子,也会是差不多的情景。

晚上十点多钟,夜幕黑透,星盏明亮,月下浪潮声拍岸。在沙滩上用灯光一照,能瞧见各种形状的贝壳。

徐白牵着谢平川,光脚在海边散步。

“哥哥,你看这个,”她忽然蹲了下来,捡起一块贝壳,捧给了谢平川,“颜色很漂亮,像是渐变的。”

她又走了几米远,倏然停住了脚步,捡了更多的贝壳,双手已经捧不住了。

谢平川身着一件短袖,里面还有一件背心。他干脆脱掉了短袖,当做一个布兜,专门用来给徐白装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