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说的,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专门帮人解决家庭问题是治疗师?还是社会学家?如果是后者,我爸应该更能理解这句话。他是社会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所二流大学的社会学老师,不过,就算是他,恐怕也很难想象,这样两个家庭如何“结合”。

当我说起我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医生的时候。Nicole还一本正经的问我:“你母亲是哪方面的医生。”我老实回答:“遗传学。” 我笑着猜想,出现在Lyle和他家人脑海里的是怎样两个人:剑桥城那些穿花呢西服的学究,和权威干练的女医生?

而现实是,我爸四十岁上评上副教授,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认认真真的学术研究,至今仍旧是副职,在学校上没什么人听的关于品德伦理的公共课。妈妈在一家区级妇产科医院混日子,靠几台进口仪器回答所有遗传学问题。他们住内环边缘上一套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公寓,骑自行车或是乘公共汽车上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生活的重心都是我,后来也总是在朋友和同事面前说起我。

我没想过要粉饰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妈妈胖了,但还是挺漂亮的。爸爸高大英俊,看起来比一般五十多岁的男人要年轻。甚至会说几句英语,九几年的时候来过一次美国,在密歇根做过学术访问。如果要与之结合的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可能还会处的挺愉快的。不过Lyle,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46)菜单

2006年一月十六日,当我爸我妈穿着一身簇新的行头出现在机场国际到达口的时候,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我也没有一下子认出他们。爸爸真的去Brook Brothers买了一件肘部镶有皮料的棕色花呢西装,妈妈系着丝巾化了妆。而那个时候,我打扮精致,而且怀孕已经三个半月,自己天天照镜子还不觉得,原来的衣服也都能穿,但肚子已经有点看得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问题,他们熟悉的那个大大咧咧穿着随便的女儿和Lyle眼里的我并不相同。我不是个做作的人,但却不能保证从来没有在那个清高优雅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面前,不自觉地粉饰过自己。就好像爸妈,我从来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要注意打扮,他们还是心照不宣的穿的比任何时候都体面。在两周之后就要开始的朝夕相处的新生活里,这恐怕是个问题。

Lyle站在我身边,表示了欢迎,接过了行李车。爸爸那几句应酬的话一定是练了一会儿了。妈妈一边说头疼,一边朝我的肚子瞟了几眼,一只胳膊搂着我,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四个人,加上行李,那天很“自然”的用了一辆加长轿车,直接到酒店。酒店在Park Avenue和第三十八街交界的地方,没有前台,除了设有餐厅和休息室,那里看上去更像一栋高级公寓。Lyle预定的是顶楼一个套间,两个卧室,两个独立起坐间,一个可以眺望曼哈顿夜景的大阳台。我的一些东西已经放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两个礼拜之后,我将从这里出嫁。一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侍者为我们介绍:“房间里的灯光可以准确模拟烛光柔和温暖的效果,床单枕套全是波纹图案的本色亚麻布,洗漱用品都是欧舒丹的,还有专属的管家服务…”

所有东西都似乎好的出乎想象,好的叫人不自在。加上语言障碍和别的一些什么,话说得有些吃力。我借口下午要选酒,还要确定婚宴的菜单,两点不到的时候跟Lyle一起离开了。他们也好自在一点,休息休息。走之前,妈妈轻声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应该我问她的吗?或者她是在问怀孕的感觉?我含含糊糊的回答,蛮好蛮好。就告辞走了。

那天下午在Greendale选酒,我只知道AOC级算是好的,但餐饮经理拿了一整本酒水单出来,我在他指出来的五种Grand Cru香槟当中闭着眼睛随便选了一种,葡萄酒要了Chateau Lafite Rothchild。他又问年份,我有点烦了,开玩笑说:“1980年的有吗?”

餐饮经理很认真的回答:“82年的才是好年份,80年的我们没有进过。而且婚宴上用的量大,年份这么长的恐怕会不够。”

“她开玩笑的。”Lyle笑着打断他,要了95年和05年的两种。在我嘴上亲了一下,说:“你真可爱。”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爱的,我是个念过书的人,但现在我像个白痴。”

“不过是酒而已,我不喜欢喝酒的。”他举起右手像是在起誓,这是实话,他的确不怎么喜欢酒,他似乎没有什么太喜欢的东西。

在他面前出丑还没有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这些个等级、档次看得很重过,但是其他人呢?半个小时之后,餐饮经理给我看一张草拟的菜单,我没什么意见可以提,Cheryl-Ann来了,拿过去看过,问我想怎么改?

“我看这样就不错,我又不懂。”我回答。

她又看了一遍,回了一句:“我看你是真的不懂。”然后开始在菜单上圈圈点点。

47)融合

傍晚,我们回到酒店,接爸妈去Nicole家里吃饭。那将是两个家庭第一次坐在一起。为了表现世界无疆,天下大同,那天晚餐的主题是Fusion,融合。掌勺的是一间时髦饭馆请来的奥地利厨子,菜色看起来有点像日本菜,吃起来是南欧和东南亚食物不伦不类的混合物。主菜上完,厨师出来听赞美。爸爸盛赞了萨尔萨浆汁和西班牙炒饭微妙的辣味,妈妈也说喜欢三文鱼配酪梨的清爽口味,既然大家都说不错,我也表示很好吃。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做一顿Haute Cuisine,摆开六把餐刀,六把叉,三个水晶杯,让远道而来的人过分为难。

尽管都做过这样那样的准备,但事实是,双方都觉得这门就要结下的姻亲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爸爸说的全都是笑话,Nicole的问题也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在当中充当翻译,尽量多说些客套话,Lyle可能也用上了职业上的公关技巧,两面周旋。十一点左右,我们告辞离开。对于我父母来说这,对这一天所见所闻的判断,可能已经超过他们五十几年阅历所限,的确是好,却找不到亲切安心的感觉。而Nicole和Cheryl-Ann心里的感想,我想可以用标准普尔等级打个比方:原先关于我家庭出身的评级或许有A-,见到我父母的真人之后,只剩下BB+。

把我们送回到酒店之后,Lyle在我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离开之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终于有机会敞开来说说话。妈妈问我婚礼的事情,我一一回答,顺口说起自己现在已经不工作了。

“你不上班了?”妈妈很惊讶,我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我被辞退的事情。我推说是因为怀孕了身体不舒服,律所又不太好请病假,才辞职的。有几秒钟时间,没有人讲话,我突然明白他们可能也跟我一样忐忑吧。我想让他们放心,想告诉他们我现在不用担心生计的事情,日常生活所有的开销都由Lyle负担,每个月定期还有一笔钱转到我帐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觉得这会让他们放心,而且我也说不出口这样的话。

让我觉得安慰的是,至少Lyle对我父母还是很尊重的,场面上也尽力帮衬了。但同时也尽量减少和他们接触的时间,租了一辆车子雇了导游陪他们游览,偶尔一起吃顿饭,到酒店来接我也就是礼貌的上来打个招呼就走。我想,姻亲嘛,应该也就是不过如此,处不来的疏远一些也好。一切相安无事,直到Lyle提起蜜月的事情。

“我们可以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这个季节的瑞士很好玩。”他这么说。

“肯定死了,我又不能滑雪。”我不以为然。“而且这里对我来说就是国外。”

“日内瓦湖问起来有海洋味儿香水的味道。下雪的时候,洛桑看上去就像水晶球里童话之城。我们可以一直住到四月份喷泉开始喷水。”他继续诱惑我。

“到那时候Caresse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坐飞机怎么办。”

“可以在法国生孩子,我就是在尼斯出生的,那间医院的产房甚至都可以看到地中海。”

“那我爸爸妈妈怎么办?我想让我妈妈陪我到小孩满月。”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们没有说起过这个。”

“我跟你说过他们的签证是六个月的,返程机票也定在7月份了。”

他看着我,回答:“他们可以在美国住一段时间,到处玩玩。不过结婚之后,应该就是我们两个人生活。”

他说的很严肃,我也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上,默认了他的想法。

曾经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可以说个性都很强吧,我要往西,他要往东,谁都不会让谁,可能就那样一东一西的走散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迁就他了。

48)请柬

请柬,在我眼睛里似乎是个魔障。只因为十年以前,曾经有三百张请柬在曼哈顿某栋高级公寓的垃圾管道里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这一次,没有那么多,总共八十五张,白色的,上面有个缎带打的蝴蝶结,里面夹着写明婚礼、鸡尾酒会和晚宴时间地点的折页,搭配同色的小巧的信封。我和Lyle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完了。我的字规矩工整,他的大而且漂亮。

我们请来参加婚礼的人并不很多,有两个人我犹豫了几天时间,Nick和Rona。

十一月从洛杉矶回来之后,我跟Nick就没有再见过面,只通过一次电话,告诉他,我要结婚了。

“那太好了。”他回答:“你们是个家庭,你,Lyle,还有宝宝。” 他后来就一直叫它宝宝,不叫名字。

最后,我还是寄了一份请柬给他。收到之后,他在MSN上留言对我说抱歉,婚礼那天,他已经回香港过年,一直要到元宵节那天才回纽约。又过了两天,他按照请柬上的回信地址寄来一份礼物,一只系着米色缎带的盒子,里面是个宽口的水晶花瓶。花瓶拆开之后就放在新居客厅的壁炉架上面,总是插着一束鲜花,稍有枯萎了,不用我说,女仆就会自觉更换。后来登记礼物的时候,我忘了把它写进那个Excel表格里面,之后想起来也懒得在加进去,反正总不会忘记是Nick Tse送了这个花瓶给我。

至于Rona,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请她,我请了几个从前的同事,照理老板也是要请的,至于来不来就由老人家自己定夺了。但是她的情况有点复杂。我还没想好,却发现她的名字已经在Lyle的名单上了。不过她最后也没有来,寄来一张卡片,手写的,祝我们快乐。

49)傧相

按照教堂的大小,婚礼策划师建议我们去找三个伴郎三个伴娘,总共六个傧相。我跟Lyle相视笑了一下,我猜他一定也想到了那个玩笑,关于花钱雇个伴郎的笑话。一年多以前,在那个地下车库里,我们都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真的会有一天要讨论傧相的问题。

我检视了一下自己的交友圈子。我从小跟女孩子处不好,长大之后更是只有一些比较疏远的一般性的女朋友。最后就请了两个经常一起玩的法学院的同学来帮忙,其中一个也就是帮我看婚前协议的那个姑娘。剩下的一个名额,在我奶奶隔着太平洋传来的强烈要求之下,留给了我的一个远房堂妹,那个时候她正在佐治亚一间大学读一年级。我只在好久之前的红白喜事上见过她几次,对她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还是爸爸告诉我她后来变得挺胖的。因为还要上学,她要到婚礼前一天才能到纽约,我通过电子邮件要了她的三围尺寸,请婚纱店的师傅照数字把礼服先改好。看尺寸,她到美国之后一定是下功夫减肥了。

在机场看到她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她确实变的挺漂亮的,很高,身材很好,黑色长发,发稍微微烫卷,眼睛又大又亮。更加叫我惊喜的是,她绝对是个跟谁都自来熟的典型,从一开始就挽着我的胳膊走路,和我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一样,尽管两分钟之前她刚刚告诉我,她的英文名字是Victoria。

在酒店吃饭,身边每一个带着华丽首饰和名贵皮包的女宾,或是穿着漂亮的男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下午最后排练之前,去婚纱店最后试了一次衣服,我自己感觉得到腰身明显粗了,又不能穿塑身内衣,幸好事先留了余量,背后那一整排扣子刚刚好还能扣上。Victoria穿着肉粉色低胸礼服,夸张的赞我漂亮:“已经这么美了,明天化了妆怎么得了啊?”接着又开始赞Lyle,“e姐姐啊,帮我介绍个男朋友吧,就照姐夫那个样子来一个。不过我比你高,男朋友也要更高一点的,要一米九以上的哦。哎,伴郎你见过没有,有没有合适的?”咯咯咯一阵俏笑。

不过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见到了伴郎。两个真的可以算是雇来的,Greendale的职员,Lyle的下属。另一个货真价实,从外地远道而来,迟到了一会儿,风风火火的走进来,Lyle把他带到我面前,介绍说:“Colin Gomez,我最好的朋友。”

说实话,Colin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可以成为Lyle朋友的那类人的样子。我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和Lyle相似的人,至少是那个类型的,结果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个子不高,有些胖,长着一头浅淡的金发的男人。他穿着讲究,但因为身材所限,显得不怎么漂亮。他热情的和我握手,打招呼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哑到叫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地步。他看出来我的反应,无所谓的对我说,他几年前动过一个声带手术。因为“有一个历史时期”,他每天至少要喝四瓶酒。

Lyle告诉我,Colin和他同岁,是他初到美国时认识的第一个玩伴,他们做了几年邻居,后来一直都是同学,直到他去英国上大学。

Victoria非常失望,伴郎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直到我把一支没带过几次,配黑色缎带的晚装表送给她,才又变得开心了。

排练后的晚宴之前,Lyle在更衣室找到我,问我:“今晚把Caresse介绍给大家好吗?”

“不要。”我想也没想立刻否决掉。“为什么?都是很近的朋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挤出来一句:“我不想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我坐着的椅子旁边蹲下来,抬头看着我,说:“我怎么觉得你总是想否认它的存在呢?”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也猜得到,我怀孕了,所以我们才会结婚的。”我看着镜子说。他站起来,在一阵寂静之后离开了。

我一个人在更衣室的镜子前面发呆,回想过去的两个半月时间,似乎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纷纷扰扰的一切,只为了明天那一天。如果是童话,故事到了这里也该接近尾声了,但是现实里面,不过是个开头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Lyle又进来了,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嘴合在我的嘴唇上吻了很长时间,然后,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

那个吻让我回味许久,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换好晚宴上要穿的衣服。伴娘之一走进来对着镜子补妆,对我说:“Lyle刚才问我,你这几天心情怎么样,有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什么。”她一边说一边笑起来:“我说e,你教教我,怎么可以让他这样的男人对你这么着迷。”

“我不知道。”我回答,或许只是因为,他也察觉到了我不安定的感觉,只是沉迷是短暂的,仅仅存在于若即若离之间。

走出更衣室,第一碰到的人却是Colin。

“嘿,你好,说句话好吗?”他用他特别的声音问我。我笑着说当然,跟他走到最近的一个小阳台上去讲话。

“Lyle跟我,我们亲如兄弟,虽然我们有两三年没见面了。”他笑了一下,这么一本正经的话题,似乎让他有点局促不安。“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他不像我们经常能见到的那些人,他想要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他很简单,甚至单纯。”

“我知道他不一样,但是单纯?我没看出来。”

他也笑了:“所有姑娘都喜欢他,从小时候起就这样。他可以约到她们中间任何一个。而且他从来不喜欢集体项目,他打网球,但是不双打,他游泳,但是不参加接力赛,反正他不跟男孩子们一起玩。”

“那为什么你是他的朋友。”“因为我看透他了。”

“因为他内心里是个好人?”“没错,像个小孩子。”Colin看着外面夜色里的灯火,“有的时候他可能有点软弱,但是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真心的爱人,一种简单的田园牧歌似的生活。”

晚些时候,Colin在晚宴上致词:“要知道在Las Vegas有个著名的赌局是关于Lyle Ultan的,赌的就是他是不是能真的安定下来成个家。赔率很高,多少年来始终都在8.0到12之间,我想在座的各位肯定也有不少在上面下了注的。”

所有人大笑,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继续说:“不过今天,很多人都要输惨了。因为Lyle,我的兄弟,这一次他是认真的,他将要做的甚至比安定下来成个家更多,他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为了e干杯。”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50) 前夜

晚宴结束之后,我跟爸爸妈妈回到酒店。直到那个时候,爸爸还在问我婚礼费用怎么分担的问题。照道理说,只有排练后那顿饭的钱是男方出,老丈人要为婚礼上的其他开销买单。但就像我不知道Lyle的薪水是多少,有多少存款,名下有几间房,我同样也闹不清,明天的鲜花礼堂香槟蛋糕,以及一百多人的饭钱,究竟由谁负担,是Lyle,还是Nicole,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专为婚礼准备的家族基金?我很早就问过Lyle一次,但回答钱的问题他从来就不认真。而我爸爸手头的钱,加上我工作一年多的存款,恐怕也不够付帐的。

我老实回答:“我怎么知道?”语气有点烦躁。

临睡觉之前,妈妈一个人在盥洗室里呆了很久,可能哭了,不知道是喜悦的泪水还是焦虑的眼泪更多一些。搞得气氛有点尴尬而且伤感,但结果却很搞笑。因为等她流完眼泪想出来,却发现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我跟爸爸在外面也开不了,最后请了酒店的侍者上来帮忙。是门锁坏了。精品酒店的豪华套房也有不灵的时候。

我想尽早睡觉,因为明天是个大日子,还要早起。但是关了灯,在床上躺了很久,还是没有睡意。床头的闹钟显示凌晨一点五十分的时候,电话响了,铃声很奇怪,是轻轻的,不紧不慢的。电话里的人的声音也是同一个调子。

“我猜你没睡着。”Lyle说。

“嗯。”我回答。

“Colin跟你说了什么?”

“他以为是在夸你,但是我听到的是,你软弱又幼稚。”

他笑着骂了一句,反过来又说:“可能他是对的。小时候有段时间,只有他听得懂我讲的话,他的祖父是瑞士人,所以他的法语程度要好一些,其他孩子那个时候都只会背课文说,‘看,我的自行车漂亮吗?’之类的话。”

我不想继续开玩笑,对他说:“Lyle,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熟悉的是那种每天上班,晚上看Bloomberg和财经新闻的生活。”

“我们家里也收得到Bloomberg和好多个台的财经新闻。”

我笑起来,连忙说:“你不用看那些,我不能想象你变成那些个律师或是会计师的样子,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也跟着笑,笑完了,很认真地说:“你不用做什么的,e,我喜欢你原本的样子,向我保证,不要改变你现在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曾经把这句话当成是恭维和美丽的誓词。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不管是我还是他,在岁月里,人不可能永远保持一个样子,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心里的样子。

51)婚礼

2006年二月四日,星期六,农历立春。不管在黄历里面,这是不是个好日子,那天我跟Lyle结婚了。

早晨8点不到,最后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妆化的很淡,很快就好了。梳头比较费时间,因为我的头发直的打滑,发型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一绺一绺的夹卷,在脑后梳成一个稍有些蓬松的发髻。我一直就想把头发梳成这样,曾经试过,但从来没有成功过。礼服后面开的很低,在戴上头纱之前,露出大片后背。尽管实际上,那个时候的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肿,从某个角度看上去,镜子里面,我还是有点像埃德加?德加练功房里的舞蹈演员。

我的三个伴娘,一个靠在窗边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抽烟,嘴里调侃着这个那个;另一个两只手的拇指在黑莓手机的键盘上飞舞,别人跟她说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回答:“嗯?你说什么?”我笑着想,她们跟我应该可以算是同一个风格。三个人里面,只有Victoria恪尽职责,在旁边陪伴,两只手托着脑袋,看着我梳妆。

“要是你去年结婚就好了,我那时候刚刚减肥成功,比现在瘦,只有九十四斤。”她感叹,转头又去向化妆师讨教,怎么才能把睫毛夹得更翘一些。化妆师可能把她当成了目标客户,热情的教她,又给了她一张名片,叫她婚期定下来了就给他打电话。

小姑娘笑起来,嗔怪似的说:“我?结婚?我还不到二十岁呢。”但事实上过去的一天里面,她已经说了无数次,她结婚的时候要定哪里酒店,穿什么样的衣服,捧哪种颜色的花束。

我的那两个同学其实比她更接近结婚的年纪。不过,在大多数人的眼睛里面,女孩子就是分成两种的,只有结婚梦想的,和有结婚之外的梦想的,跟漂不漂亮完全没有关系。我算是哪一类呢?我是否还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为我曾经梦想成为的样子,Rona那样的人呢?

婚礼开始的时候,天空阴沉清,气温仍旧很低。所在的圣公会教堂面积不大,礼堂里到处是白玫瑰、积雪草和香槟色缎带扎成的花球装饰,一队着白袍的童声唱诗班手持白色蜡烛演唱,烛光温暖摇曳。我在礼堂门口解下那条雪白的貂皮披肩,红毯尽头,Lyle看起来英俊文雅,看到我的第一秒钟就露出了由衷幸福的微笑。爸爸带着我过去,把我的手交到他的手上。三个人都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紧张。

身披白色生丝法袍的牧师问到,Lyle Ultan,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从今天开始圣洁的婚姻生活,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贵或是贫穷,健康或者疾病,爱她珍惜她直到生命尽头吗?

而他回答:“我愿意。”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干净。

同样的问题,问到我。我几乎有点结巴了,但终于还是说出来:“我愿意。”

我们交换戒指,圣歌齐颂。任何人都会被这样场面感动,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这些词句是真的。我的眼泪从脸庞滑落, Lyle替我擦掉,做出口型,不出声的对我说:我爱你。

至此,一切皆是完美。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个时刻可以永驻而不逝去。

52)丘比特亲吻普塞克

婚宴上用的冰雕是丘比特亲吻普塞克。像是个隐喻,又有点不太吉利。不过我跟Lyle都很喜欢那个样子,而且神话最终的结局还是好的。Nicole和Cheryl-Ann也觉得它够别致,远比常见的天鹅或是海豚上档次。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可说是各得其所。想要结婚的结了婚,想要摆排场的摆了排场。连Victoria也如愿跟一个叫Hoard的帅哥交换了电话号码。跳过第一支舞之后,我们准备出发去机场。许多人过来道别,爸爸妈妈过来抱了抱我,对我说小心身体。我有点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了,其实是怕流下眼泪来花了妆。回过头,看见一只握着一副宝蓝色缎子手套的手,好像不经意似的擦过Lyle的手背和衣袖。Lyle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倒是我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都是贺喜的人群,连个背影也没看见。

我抓住最近的一个现场指导,要他安排车子送我父母和伴娘回家。他回答早就准备了,再一次让我觉得这场大戏里面,我就是个不明就里、不知所措的客串演员。我去卸妆,换衣服,走进电梯的时候,发觉Lyle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觉得开口问别人,他在哪里,很傻很尴尬。不自觉的想起刚才那只手,手很白,手指修长,指甲修成干净好看的椭圆形,只带那么一点点尖,涂着透明的珍珠色指甲油…就像拍电视剧那样想下去,我知道自己不是认真的,而且下一秒钟就开始在暗地里自嘲,结婚不过几个小时,我就像许许多多要面子的已婚妇女一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维护纯洁、幸福、理想化的家庭形象了。

这样或者那样的想象继续着,直到我推开化妆间的门,看到朝向Greendale花园的落地窗开了一扇,狭长的窗帘在风里向房间中央散,Lyle就站在窗边,听到声音回过头,向我伸出手来,把我拉到他身边。他喝过一点酒,嘴里有酒精和玫瑰香葡萄的气息。他拥抱我,吻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很可笑。

“要来不及了。”过了很久,我对他说。“会等我们的。”他喃喃的回答。

大多数时候,我们两个人中间,我总是比较现实的那一个。

再美的仙女也要刷牙,再帅的王子也要放屁。

53)托马斯?曼的幸福

我们飞越大西洋,抵达圣莫里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不太理解旅行手册上说的“清爽的香槟气候”指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我们在那里度过的三天时间,每天都是干晴朗的。天空碧蓝,朝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白雪皑皑的山峦似乎触手可及。森林苍翠,湖泊纯净,托马斯?曼曾经说过那里是极少数能让他觉得幸福的地方之一。但我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发愁。那个时候,Caresse在我的肚子里长到十八周半。就在婚礼之前的两三天,我开始能捕捉到胎动的感觉,尽管只是一天当中的某些时候,而且隐隐约约,像蝴蝶扇动翅膀那样细微,它确实在那里动了。但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它有整整三天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很多第一次怀孕的人都有相似的感觉。一开始,我觉得不是怀孕而是误诊。然后开始怀疑它可能长得不大正常。十六周之后它总是不动,又害怕它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总是觉得会留不住它,看不到它足月出生的那一天。虽然,在知道它存在之前那一个多月里面,我又跑又跳还做过瑜伽,加班熬夜,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做爱的时候百无禁忌,它也过的安安稳稳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反正,不管怎么说,在圣莫里兹的那三天里面,我都在为Caresse担心。

每天我都说很累,不舒服,在床上躺上大半天。累是真的有点累,但更主要的还是不想错过肚子里面任何细微的动作。我没敢跟Lyle说,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是无所谓的笑我胡思乱想,还是郑重其事的带我去医院检查?我们是为了这个小孩子结婚的,如果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事情可能会变得很讽刺。

因为它,Lyle最近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殷勤亲切,寸步不离的陪了我三天。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房间里吃饭,从阳台上眺望白色和冰蓝色的远山,入夜之后,会有一条蜿蜒璀璨的灯带一直深入到山谷里去。最远也只到酒店楼下和附近商店和餐馆而已。那里是德语区,但店员或是侍者总是跟我说英语,跟他说法语。在圣莫里兹的最后一个晚上,Caresse还是没动静,我慌了,忐忑不安的告诉Lyle,他开头安慰我说肯定没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伸手过来放在我有些圆鼓鼓的肚子上,又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他也有点担心了,我们到达洛桑的第一件事变成了看医生。 一个中年男医生给我检查,告诉我一切平安无恙,用钟型听诊器就可以听见胎心音清晰平稳,每分钟大约一百五十五次。接着又说:“十九周了,你们想不想知道性别?”

我们几乎同时回答,Lyle起先说不想,听到我说想,又改了口。于是,在那个无数山坡和无数深谷组成的小城市里面,那个水晶球里的童话之城,我们的手拉在一起,第一次看到Caresse的脸,也终于知道,它是个女孩子。B超照片印出来有A4纸那么大,一片温暖的橙色里面,细小的五官柔和而含糊不清,眼睛闭着,一只手做着个招手似的动作。

可能是超声波吵到她睡觉,离开诊所之后,她又开始动了。

54) 超重

蜜月旅行在两周之后草草结束。既没有满一个月,也没有太多甜蜜的感觉。

白天,我每个小时都要去一次厕所,抱怨天气太热,鞋子紧了,脚疼。有一天,我们几乎逛遍了所有地方,只为挑一双舒服的鞋子。而Lyle总是从店员手里接过鞋子,跪在地上帮我穿了又脱。

晚上,睡觉逐渐变成了麻烦的事情。有几个晚上,我们分开睡,即使睡在一张床上,也一左一右离得很远。我告诉他是因为感冒,或者说是怀孕了怕热,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亲吻和抚摸有时会带来宫缩的感觉,然后Caresse就会在里面不耐烦的扭扭身体。他表示理解。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只会偶尔浅浅的亲一下嘴唇。除了摸我的肚子,他只碰我的头发,脸颊,肩膀,手,之类的地方。他没有什么怨言,但我隐约觉得这不大好。就像是个悖论,如果我没有怀孕,我们会过的幸福些,但没有这个小孩,我们也没可能结婚了。

离开日内瓦去巴黎的当天早晨,我意外发现我竟然感冒了。在那之前,即使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得了流感,我也总是可以神奇的幸免。怀孕似乎大大的降低了我的抵抗力,要么就是欧洲的病毒更凶一些。虽然病的难受,医生也保证不会有事,我还是没有吃他开的药片,只是多喝水,多睡觉,尽量忍住不咳嗽,每次量体温的时候都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超过摄氏39度。

“你应该听医生的话。”我把医生开的感冒药扔掉的时候,Lyle这样对我说。

我懒得跟他复述我看到那些吃药导致畸形的事例,这是我头一遭怀孕,小心再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奇怪的是,我从来就不喜欢小孩,更没什么母性,不过荷尔蒙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总是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你。四十周的孕期过掉一半,Caresse当仁不让的占据了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十五天之后,我们在巴黎戴高乐机场登机返回纽约。过去的两个礼拜里面,我似乎买了不少东西。因为行李超重,Lyle额外付了五百欧元的运费,而我们的机票原本就可以托运80公斤的行李。与此同时,我的体重也涨了不少,秤一下可能也要额外付费。在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面,我看着传输带上的四个箱子,突然发觉根本记不清自己究竟买了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没有预算肆意妄为的消费方式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55) 更近一点

法航班机和别家不同,起飞和降落时要求合上遮阳板。所以直到飞机升到高空,我才看到两千七百米之下城市的灯火,远的好像来自百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星系。机长和乘务长分别用法语和英语播报,说到“本次航班目的地纽约”的时候,因为口音或是其他什么,那个我工作居住了将近两年,并且还要无限期居住下去的城市,名字听起来却有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