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无所谓的回答:“我知道。”

“那为什么…”她的反应让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了。

“你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我差点多出来,要不是怕到时候我爸妈烦我,我也懒的来管。她站起来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开始对我开英文:“你不应该这么自信,只有你认识的男人想跟你结婚的,别人的男朋友就全都是玩玩的。”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Roth已经结婚了。”

“收他点小礼物,买辆崭新的深红色Yaris,帮我找个工作,其他我也没想怎么样。你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你老公你应该了解的,忠诚根本不在他们的词汇表里。”她说。在那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她还能说出那么经典的话来,加上个注脚,几乎可以当成名人名言引在小说里。

63) 行头越少,绯闻越多

可能是因为在家里呆久了让我变的笨嘴拙舌,或者是她真的说到点子上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说:“那随你的便吧。”

刚刚我还正以凛然的,只隔了一秒钟,就不能肯定自己真的有资格来教训她。在眼前这女孩子的眼睛里,她不过是后来居上,做着跟我从前差不多的事情罢了。一年多以前,我也是同样轻易的上了Lyle的床,根本没想更多的。我甚至还不如她脑子清醒,知道怎么去要自己想要的东西,礼物,新车,乃至前途。一个问号升起来,如果我和Lyle认识的时候,他已婚,我真的可以说到做到,把所有诱惑置之脑后吗?恐怕我也会自言自语:婚姻,去它的婚姻。然后一切照旧,该干嘛干嘛。

我不说了,Victoria倒来劲儿了,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问我:“有句话不知道你听没听到过,行头越少,绯闻越多。出处不像‘教堂里的老鼠’那么远,说的恐怕就是真人真事。”

她说完就出去了,我倒留在原地,心里想,这句话好像真地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如果特指什么人的话,这个岛上,现成的有一个最贴切的。

傍晚的时候有人告辞离开,Victoria也走了,留下一个小兔子玩具做礼物。我们和和气气的道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四五个人留下来吃晚饭。晚餐还没结束的时候,Lyle回来了,跟大家打招呼,走到我旁边,右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去搂住我的肩膀,同所有人说话的时候都风度动人。他没有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俯身我,说等一下还要出去的。

他走之后,聚会也很快结束了。姑娘们跟我道别,其中一个说:“下次再看到你,世界上已经多一个人了。”没错,多神奇啊。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跟Damala一起收好礼物,然后洗了澡,带了一本杂志上床去看。随手翻开来,就是一个29岁的女人在口述她惊心动魄的分娩经历。Damala在卧室门口说没什么事她回去睡觉了,我应了一声。又翻了几页杂志,却没有几句能看进去的。

外面传来轻轻的一下半点的钟声,大概是十点半了。我从床上下来,走进更衣室,打开Lyle用的那个衣橱,大约5尺宽,收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明知道挂着的都是洗干净熨好的衣服,我还是把每个口袋都摸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常穿的几双鞋子。然后砌而不舍的走到起居室,账单、收据、信件之类的东西都收在写字台上的一个紫黑色木盒子里。全部拿出来,坐下来,打开台灯,一张一张的细看。什么也没有,说穿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电话就在左手边放着,我嘲笑了自己一下,想打电话给Lyle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打他的手机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我按掉。在通话记录里面找Greendale饭店的电话,翻到一个有些眼熟的,打过去。

一个利落的男声用英语和法语道“晚安,客房销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想订房间。”我的第一反应回答,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好的,普通客房还是套间?什么时候入住,几个客人?”

“嗯…我两月份来过一次,这次想要同一个房间。”

“可以安排,请问是哪一间?”

“30楼D,深蓝色房间,客厅摆着斗牛士帽子和短上衣的那间。”

“请稍等。”电话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对不起,那个套间有人住了。”

“那下周呢?”

“很遗憾,是长期的。您可以试一下其他的,我们这里每一个套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才能决定,谢谢,再见。”我回答,挂断了电话。

再次听到拨号音的时候,我按了Greendale酒店总台的号码,有段时间我经常打这个电话,总在问候声之后说,“请帮我转30D。”两月份搬进这间公寓之后,Lyle就退了那个套间。中间隔了大半年,要我背出那几个数字恐怕有些难,但手指似乎记住了拨号的动作。铃响过两声就有人接起来。是一个女声。

“30D,谢谢。”我说。

“请问客人姓名。”

“Ultan。”

“对不起。”总机回答。我以为接下去会听到的是,Ultan先生两月份已经退房了。但其实却是,“Ultan先生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64) 华氏60度

总机的原话是:not available to take the call。我愣了片刻,继续说:“那他在房间里?还是不在?”声音木木的,听起来又远又陌生,不像是我自己发出来。

“抱歉,这个我不方便说。你可以留下口信,或者在语音系统留言…”

我没听她说完就挂掉电话,站起来走回卧室去。走了几步,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肚子变得又紧又硬,几乎没办法直起腰来走路。我扶着走廊的墙壁,想蹲下来,却发现这个下蹲的动作也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就那样用手撑着,弓着背,一直到那种紧张的感觉过去。

那天晚上Lyle回来的并不太晚,甚至还没到十二点。我背后垫着枕头,半躺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他进门,在另一个房间的浴室洗漱的声音,虽然轻,但都清清楚楚的听得到。他走进卧室看到我还醒着,说:“还是睡不着吗?”

“Caresse当现在是游戏时间。”

他笑了笑,走过来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下,摸摸我的肚子,说已经大到足够平平稳稳的放一个早餐盘子。

“今天晚上是什么活动?”我问他。

“老花头,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是什么?”我看着他继续问。

他也停下来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回答:“巡视餐厅酒吧和保安监控室,抽查客房,roof club有一个酒会,去了十五分钟左右,听完主人致词,然后回家。”

我们互相看着,气氛变得很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认真过问过他的活动。而他,看起来也不想说,或者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结果却是我先退缩了,关了灯,背对着他躺下。闭着眼睛等了几分钟功夫,他没有关灯,也不说话。我觉得又热又烦,用可能的最快速度,艰难的爬起来,下床光着脚跑到浴室门口,把房间温度调到最低,60度以下。看着那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华氏度数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来。我以为他会看出来我的心事,说些什么,或者就是做些什么,无论是什么,让我可以不必开口问那些不知道如何启齿的问题:“我还拥有你的爱吗?我可以相信这份爱是绝对的、排他的吗?”

他确实开口了,但说的却是:“我今晚睡隔壁房间。”

“那更好。”我回答。

我又躺下去睡好,没有看也知道他拿了他最喜欢的枕头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他说话的声音和关门的动作都很轻,没有火气,只能说淡。我僵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过了很久才翻身换了一个姿势,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眼泪就在那个时刻落下来,我浑身颤抖不出声的哭。房间里空气冰,只有涌出来的眼泪是热的,落在头发和枕头上渐渐变。

那恐怕是我哭得最长的一次,那个阶段泪腺似乎也特别的丰沛。中间可能睡着过,也可能没有。一直到一点点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爬起来,没有开灯,光着脚走出去,打开隔壁房间的门。Lyle就在床上,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在躺下,他没有醒。我在黑暗里看着他耳朵脖子到肩膀的轮廓,看了一会儿,觉得累极了,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65)俱乐部会籍

当你沉浸在爱里,有些东西你总是看不到。然而就在你开始感到安全的时候,那一天突然就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九点半超过,十点钟不到的时候醒来,一个人在床上。我起床,想要洗脸,但是客房浴室洗手台的边沿比主卧室的要宽一些,就是这一点点距离,有怀孕三十五周的肚子顶着,没办法凑到龙头那里。我回自己房间去梳洗,镜子里的人哭肿了眼睛,其实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肿,我还是尽量收拾干净,才走出去。

Damala在客厅里打扫,看到我招呼了一声。我在餐厅阳台起居室转了一圈,想要看到的那个人不见踪影。

“Ultan先生已经走了。”Damala在桌子上摆好早餐,对我说。

我若无其事,想回答她我知道,张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但点头还是能做得到。两个小时之后,我看到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去洛杉矶出差,预产期前回来,如果有事,电话联系。

我没有回复,也没打电话给他,如果去洛杉矶,那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天上。而且什么样的情况才算是“有事”?才可以打电话找他,我问自己。我不记得那天剩下的时间具体是怎么过的。应该还是照样吃饭,下午睡午觉到天黑,晚上继续失眠直到天明。上午,下午,晚上,数了三次胎动,一切正常。天气晴朗,夏天似乎来了,阳光下面有些热,而他始终没有打电话给我。

6月5号是星期一,吃过早饭,我打他办公室的电话,秘书Mayer接的电话。我瞎编了一个身份,说想跟Lyle Ultan约时间见面,Mayer回答:“Ultan先生正在休假。”挂掉电话,我跑去浴室跪在的地上,扒着马桶边,把早餐吃下去的蛋卷面包和三文鱼片吐得一干二净。

快到中午的时候,Nicole和Cheryl-Ann突然来了,献宝似的告诉我,找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姆。我们去Park Avenue上一间洒满阳光的法国餐厅吃午饭。保姆也来了,名叫Sandy,一幅亲切利落的护士相。不是墨西哥裔,不是亚洲人,不是黑人,也不是三代以内的欧洲移民,如假包换的美国人,口音纯正,持护士执照,有儿童心理学位…以上所有就是所谓“再合适不过”的条件。Nicole补充,她是本市最抢手的保姆之一,从别人家挖墙脚挖来的。

我就听着,适时地报以微笑,点头,或是其他什么反应。Cheryl-Ann问我,L哪儿去了?我也能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的回答:“去洛杉矶出差,不知道要多久,不过他保证七月份之前总得回来。”同时作出无可奈何又无所谓的表情。

点菜之前,一个女人从我们桌子边上经过,又走回来,跟Nicole和Cheryl-Ann打招呼。Cheryl-Ann站起来亲热地跟她贴了贴脸颊,把我介绍给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Ilona或是相近的什么德国名字。女人说还有约会,很快告辞走了。她离开之后,Cheryl-Ann拿起菜单,在暗金色的折页后面对我说:“你们可以算是同一个俱乐部的。”

我很久都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她笑笑的眼神闪烁,我才算明白,她说的是Lyle Ultan俱乐部。

她又伸手过来捏捏我的手,说:“当然是从前,她的会籍过期了。”

侍者走过来,她开始点菜,说法语的声音比平常说话要轻,音调也更低沉,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行头越少,绯闻越多”,想起来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她说的,只不过说得是法语,peu de vetement, beaucoup d’aventures galantes,嘲笑她的哥哥。

我的预产期是七月六日,我每天从效率手册上撕掉一页纸,等着那一天来临,只是不知道想要见到的究竟是哪一个人。我一个人闭门不出,只有在傍晚的时候,天色幽暗,五米之外看不清对面来人的五官,只有那个时候,我下楼,散步半个小时。不是我想要去,而是必须要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也算是我纯洁、幸福、理想化的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66)最长的一天

2006年6月26日,按照医生的算法我怀孕38周零5天,是从末次月经推算的。而我自己知道,Caresse在我肚子里萌芽长大不会超过267个白天和黑夜,因为,就是在267天之前的那个晚上,Lyle Ultan敲开新德里Viceroyal饭店4009的房门,改变了两个,即将会是三个人的人生,彻底而且永远。

267天之后,那个下午,我最后一次产检回来,从公寓的一楼走到顶楼再下来,重复无数次,直到精疲力尽。我回到家里,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面,时间已近黄昏,阳光渐,一口气喝下一整杯水之后,我破水了。我很镇定的打电话到楼下门房叫车,告诉Damala拿上证件衣服以及其他杂物,最后,拨通Lyle的电话,告诉他我羊水破了,不给他时间回答就挂掉电话,下楼去医院。

我承认我是存心这样的,我不想让他赶上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我没办法思考,自己也不确定。但在心里更深一些的地方,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会等到7月6日才回来。我整个下午没有吃过东西,躺在病房待产,狼吞虎咽的吃下两个Damala在医院餐厅买来的Club三明治,身上只有一件反穿的浅蓝色褂子,每隔半小时就有一个医生过来看一眼。

将近7个小时之后,Lyle来了。任何讲道理的人都知道这恐怕是从一个西海岸城市飞越两千四百英里回到这里的最短时间了。但是,这里面已经有太多讲不清的道理了。7个小时,我宫口只开到两指,阵痛10-15分钟左右一次。他走过来抱住我,看着我,不说话,寻找我的目光。而我累得要命,不看他,但让他抱着,尽管事实上我想对他拳打脚踢,像泼妇一样吐口水,让他又多远滚多远去。

慢慢的,白色白叶帘外面天亮了,我没有跟Lyle讲一句话,只在阵痛发作时,拼命抓住他的手。医生仍旧每半小时来看一次,给我打了一针催产素。早晨六点钟,宫口开到十指,我被送进了产房。Lyle也作了消毒,换了衣服。但到最后一秒,我向医生提出来我不想让他来。他被挡在外面,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面无表情。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生他的气,而是因为那种仿佛没有尽头的疼痛,他根本不懂,也无从了解。我害怕极了,完全想不出来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个东西生出来。我觉得我要死了,如果是在从前,我会希望他在我身边,而在那个时刻,我只想一个人面对。

67) Caresse Ultan

6月27日早晨6点38分,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全身紫色,得发抖,迎接她是助产士和护士例行公事的动作和眼神。她的妈妈仰面躺在几步开外的无影灯下面,等着缝合下腹部十三厘米宽的切口,没有抱她,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可能在产房外面,也可能不在。

之前上的那些关于分娩要领的课事后证明根本没有用处,我用力的方式和时机完全不得要领,几十分钟漫长无用的尝试之后,因为胎儿宫内窘迫,医生为我做了剖腹产手术。虽然手抖得拿不住笔,我还是在产床上看了知情同意书,签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就此变得简单了。仅仅三十分钟之后,一个7磅重的婴儿从我的身体里取了出来,在医生的手接触到她身体的一刻,她想哭,呛了一口水,咳嗽起来。发出细微的,却是用尽全力的声音,那种颤抖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陌生而又古怪,几乎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躺在那里,麻醉药的副作用让我觉得胃痛和恶心,惴惴不安的等着医生开口,害怕他说孩子有哪里长的不好。直到一个护士把她抱到我面前,说:“是个女孩子,很健康。”

孩子被包在粉红色襁褓里先送出去了。我又在手术台上躺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带眼镜的男医生给我缝合伤口。我知道他的名字,Ryan,也知道胖胖的说话带缅因州口音的麻醉师叫Clark。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在手术台上,对着一个开了膛的裸体,若无其事的聊天。

“你很瘦,伤口会长的很好。”Ryan缝完最后一针对我说。

我说谢谢,第一次想到还会有个伤口。接下来,又是过床,被推出手术室,像在电影里看到那样,仰面朝天,只看到走廊上一个又一个日光灯,听见自动移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然后是Lyle的面孔,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她有对大耳朵。”

我累惨了,被安顿在病床上之后,很快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伤口的疼痛在麻醉的效力退去后越来越深切,右手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不能翻身,没有垫枕头。我转过头,看见Lyle半躺在床边的长沙发上面,支起两条腿,那个刚出生的孩子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腿上,头靠着他的膝盖,脚软软的贴着他的肚子。他两只手捧着那张红红的小脸,就那么一动不动的静静的看着。他很高,显得孩子格外纤小,那幅画面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他看到我醒了,抱着小孩坐起来。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惺惺作态的话,如果他不讲,那就我来,让事情简单一点。

“你不再爱我了是不是?”我问他,开头几个词说的很平静,然后颤抖,最后用不争气的眼泪结尾。

68) 深蓝

“不是这样的。”他回答,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放到婴儿床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我知道你往30D打过电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他,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落在床单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可能是因为有输液的管子插在那里,他的动作即不温柔也不坚定,“没有其他女人,从来就没有。那间房间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你,我不会…我只是需要一个地方…一点空间…”

“没人说过有其他女人。” 我打断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因为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他回答,

“所以你就这样走了。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 我不哭了,很静的把话说完。

“我不是故意的…我需要一点时间…这只是一个阶段…我不知道…”他继续含含糊糊,然后又是沉默。我看他,他垂下眼睛躲过我的目光。

我闭上眼睛,用手示意他够了,不用说下去了。我想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经是陷在爱情、欲望和纯美的家庭梦想里的傻瓜,后来他后悔了。不用说了,我都懂了。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把话说出来。我在脑子里架构起一整句句子,如何发音用哪种语调,全都想好了,就是不说出来,或者是说不出来,渐渐的我开始分不清楚那些话到底有没有讲出来过。

躺在旁边小床里的婴儿发出嘤嘤的声音。跟其他健康的新生儿不同,她没有来任何轻松和兴奋的感觉。所有人对我宣称“这是你的小孩”,而我开始被一个怪念头缠住,始终不能相信她就是曾经在我肚子里的那个。那个时候我离她如此之近,通过那些踢腿儿转身挥手的动作,觉得她就好像已经是一个有感情的聪慧的孩子,跟我进行着某种交流,分享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但当她脱离母体,这个似乎一碰就会受伤的幼小生命似乎退回到一个更加原始的状态,她的五官稚嫩,手又小又纤薄,握着拳头没完没了地睡。最初的两天里,连吃奶也兴趣缺缺。不过那样正好,因为我也几乎没办法给她喂奶。

分娩之后的几个小时,按照医生的说法是“随着荷尔蒙的骤然下降”,我不断下沉直到陷进没有一点亮光的没有尽头的深蓝色里面。我记得看到小孩的出生纸,上面填着我的医学年龄,25岁,我几乎忘记的年龄,只知道在过去的任何时间里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感觉。这只是一个阶段,我现在知道了。我打算活100岁,如果真的可以活那么久的话,那段时间真的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但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爱我,保护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或者只是用温柔坚定地声音告诉我,一切坏的都会过去的。

我没完没了地睡下去,好几天不吃不喝。有的时候我并没真的睡着,只是闭者眼睛。我还是不方便翻身,也不太敢触碰自己的身体。特别是肚子,那个本来饱满的,孕育着一个活泼生命的肚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松弛的死气沉沉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原来紧绷平坦的样子了。

Lyle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出现在病房里,一般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如果碰上孩子醒了,他会留得久一些。有的时候,他站在床边上看着我,而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我在医院里住了五天,我几乎没怎么碰过孩子,全是Damala和保姆在照顾。也没有喂过奶,衣服的前襟总是两块湿的奶渍,换了干净的很快又有了,我不去管它,幸好也没有什么忍不过去的胀痛的感觉。

直到出院的那天上午,有一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侧过脸,那个小孩子就在离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看起来既不像Lyle也不像我。她似乎醒了,一只眼睛仍然闭者,另一只懒洋洋的很慢很慢睁开来。我努力靠近她,想看清楚她虹膜的颜色,曾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那会是深蓝色。

69) 两面派

外面天色阴沉,九点多的时候,开始下起霏霏?img src"://image.onlylady./bbsimages/smilies/ne/cold.gif" align"absmiddle" border"0">赖男∮辍icole,Cheryl-Ann,还有Lyle都来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也可以四处走动。我坐在床边,跟他们一样逗逗孩子,互相说话,一切看起来好正常,和任何一个新添了个宝贝的家庭没什么两样。

给我做剖腹产手术的医生过来做出院之前最后一次检查。他拉起病床边上的帘子,我躺下来,某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痛,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几乎是同一秒钟,帘子那一边婴儿的哭声响起来,让我一下子泪湿了眼睛,在心里喊: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那个时候,Caresse出生已经5天,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像刀锋划过皮肤一样深切体会,她就是我的小孩,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而且,在那个瞬间,我们似乎都茕茕孑立,她只有我,我只有她。我暗自发誓,那是不用语言,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誓言,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同时手足无措,急得想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Caresse,巨蟹座的孩子,水相星座似乎总是宿命的和雨、潮汐、月亮联系在一起。她安安静静的躺在我怀里,我第一次抱了她那么长时间。

“你的主刀大夫很有名。”Cheryl-Ann又开始滔滔不绝的开讲她的名人堂节目,“Ryan Blanchet,著名的妇科医生,有个漂亮的老婆,同时在五六个情人当中周旋…”

我听,但没有反应。看着不断打在车窗上雨点,顺着玻璃流下去,转过头刚好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苍白憔悴,像是刚刚被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要么这就是生活,至少是其中真实残酷的一面。而爱情,最美最炙热,如两颗无限接近的恒星,碰撞燃烧毁灭,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尘埃而已。

于是,我和Lyle也开始那种两面派的生活。我们分开睡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几乎不讲话,甚至不能和他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但如果有其他人在,或是接别人打来的电话,我就能表现正常。他始终没有问过我问什么不和他讲话,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要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7月6日,Nick发了条消息过来:“宝宝怎么样了?”我第二天才看到,回复:“生了,6月27日,女孩子,七磅重。”一会儿就收到一条只有一个词的回信:“恭喜。”他可能以为我很幸福,幸福到忘记了小家庭之外的所有人。很多人都以为我很幸福。

至于Caresse,有的时候,我不让保姆碰她。自己喂奶,换尿布,给她洗澡。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生怕一个疏忽,她会忘记了喘气或是心跳而意外死去。直到累得不行了,蜷在婴儿室的扶手椅上睡着,然后又被哭声惊醒。

有的时候,比如她哭个没完没了,我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她摔在地上;给她洗头,我托住她的头,心里想得全都是她软塌塌的细细的头颈折断了情景;或是她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我想往她的奶瓶里加伏特加,好让她还有我自己死死的睡上一整天。那些时候,我不让自己碰她,全丢给保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睡觉或是发呆,任由房间之外的一切自生自灭去。

而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天我不止一次的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刀刃,玻璃的锐边,煤气,从阳台到楼下人行便道的距离,都能让我想到这种分外简单的终极解决办法,就像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之后一样的简单明了。

有几个晚上,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整夜醒着怕压倒她,或是滚下去。她还不会笑,只会在睡梦里无意识的作出短暂的快乐或是悲伤的表情。有时候她醒过来,在幽暗的床头灯下面,表情慢慢的从迷糊到害怕到伤心,直到张大嘴拼命的哭,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让我怕的要命。但是清晨,哦,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光凭那股清甜的奶味儿,就知道她在我身边,她窄窄的胸腔每一次起伏,对我来说都像是天使呼吸。

70) 顺階和弦

Caresse很完美。出生的时候是紫色的,几分钟之后变成粉红色。第一个礼拜过去,她周身雪白,娇嫩的近乎透明,浑身上下连一颗痣也没有。但那个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的担心她有哪里长的不好,怀疑她是平足,或是鼻孔里有个不该有的隔翼。

快到八月份的时候,我去做产后检查,反反复复的问医生为什么她呼吸那么急,为什么做分髋的动作,两边膝盖从来都压不平?

医生很平静的回答我,小孩的肺活量小,所以呼吸是要比成年人急一点。分髋的时候,她的关节没有发出异常的响声,压不平十有八九只是因为她是个犟脾气的小东西。

“不用太担心,”医生安慰我,“这很平常,很多女人生完小孩都这样,你该多出去,跟你老公多聊聊,让他帮你分担照顾小孩的事情,你们也可以恢复性生活了,你在哺乳,所以要用避孕套不要吃药…”然后推荐我去看一个精神科医生。我抱着小孩听着,点头,说谢谢,走出诊疗室,达电梯下楼。可能,那个时候,我看起来真的像个疯子。

电梯里的一个男人对我说:“你好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又说:“我认识你的肚子,我替你接的生,Ryan Blanchet。”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那个在手术室里大谈股票、房地产和NBA比赛的妇产科医生,穿了便服,没戴眼镜,所以不认识了。

“小家伙好吗?”他俯身逗逗孩子,然后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婴儿车里,对Caresse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电梯到达底楼,他跟我说,我努力笑了一下。走出医院门口就差不多忘记了这个人。

我没有打那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那天是我的低潮期,我不管小孩,睡了整个下午和傍晚。天黑了,反而精神了。我在婴儿室的小床边上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三点钟,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我没有动地方,仍旧坐着,听着皮鞋在客厅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圆润的响声,直到一切安静下来,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走出去,看到Lyle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前面。我远远的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右手反反复复的按响C大調上的顺階和弦,没有要说话或是走过来的意思。我转身走回婴儿室,几分钟之后,他也来了,跟我一样跪在婴儿床边上,看着Caresse睡觉。看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小手。

“不要…”我轻轻地说,原本想说“不要把她吵醒”,没有说完,但毕竟是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讲话。

他听话的把手缩回去,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回房间里去,坐在梳妆台前面。他跟进来,坐在我身后的床沿上,伸出手从后面的抱住我。我回过头,他的嘴唇贴上来吻我,轻轻的问我:“可以吗?”

从前他从来不需要问我“可以吗?”,我们有过默契,至少在这一点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身体毫无反应,但心里好想要他。我任由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渗透进两个人紧贴着的嘴唇之间。我只穿了一件薄棉睡衣,他手指隔着衣服,感觉清楚而深刻。

不知道哪里发出来一阵一阵嗡嗡的声音,他脱下来的外套扔在床边的地上,是口袋里手机震动的声音。我们都朝那里瞥了一眼。

他吻着我的颈窝说:“不要管它,让它去响,让它响吧。”

但是房间里很安静,根本不能忽略那个声音,我没办法继续,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也停下来。我推开他的身体,一下扑过去捡起电话,接起来,没有讲话。电话那头也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似乎半醉的神志不清的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下一次,你得在我们被捕之前,找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