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是不会这么克制的,不全是涵养的关系。火气再大都不乱发火叫涵养好,强颜欢笑是另一回事。”宇文客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的样子姿态闲适从容,顿了顿,又说,“他这是被生活环境逼的,大环境不允许他随意地宣泄情绪。同理,平心而论,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肯定不是成心骗你,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那…那他也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啊!什么事不能说开?我就算是女皇,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要他的命吧!”范小圆据理力争。

宇文客一哂:“那是你这么想,对其他人来说你就是手握生杀大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听说过吗?他怎么敢什么都跟你说,他又不知道你是穿越的。”

而且,就算是现代人穿越,人和人也不一样。宇文客闲暇时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知道很多人在突然手握权力后,心理会迅速扭曲,会变本加厉地使用自己手头的权力。像范小圆这样没什么变化,还一门心思要让身边的人都过得开心,就连被惹毛了都只知道自己生闷气的,可太善良了。

他说到这儿她就不吭声了,沉默地吃着冰激凌。宇文客一笑:“行了,想开点,别总想麟德贵君怎么骗了你,多想想他那张脸。”

“哦…”范小圆还是闷闷的,不过心情是好了些。

宇文客说得对。其实,即便在这件事后,她也依旧觉得麟德贵君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她没太深想过麟德贵君被生活环境束缚多年造成思维方式影响的问题。

她于是长声一叹:“谢谢你啊…”

而宇文客却站了起来,理了理西装外套,倾身向她伸出了手:“可以请你跳个舞么?”

范小圆微怔,脑子里迟疑着,手却在他的笑容里放进了她的手心。

他们便折回了宴会厅。

容纳了一千五百人的宴会厅规模不小,初时,他们两个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但很快,几个在旁边闲聊的同年级同学先注意到了这一幕:“哎你看…”一个男生的目光定住。

旁边正重新别胸针的女生下意识地抬头一扫,惊得抬头纹都出来了:“我去?!”

“哎嘛,宇文客和他们班班花…”原本倚着墙休息的人走近了两步。

旁边的另一位却转身捶墙大呼:“啊啊啊啊啊老子还没出手就失恋了吗!!!”

几人向这一位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渐渐的,更多的视线一束束聚了过来,氛围的变化令很多原本正跳舞的同学也停下了舞步,好奇地张望周围的人都在看什么。

然后,越来越多的惊叹间歇性地从大厅各个角落响起来:

“宇文学长?!”

“啊…学长居然…”

“天啊他竟然…”

这是女生们。

“咝…那是范小圆?!”

“那是二(7)的小圆么?!”

“我日啊啊啊啊啊!!!”

这是男生们。

“?!”范小圆隐约听到议论后感觉十分诧异,低声问他,“搞毛?你是不是往外说什么了?!”

“我没有。”宇文客微笑着。

“可是我往年也和别的男生跳过舞…”

都没有引起这种误会啊!

“唔…”他于是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吃瓜群众,视线又转回她面上,笑意更深了点儿,“那可能是在别人眼里,我跟你格外配吧。”

范小圆:“……………………………”

她感觉心都快被他这句话激炸了。

于是她局促地盯向地面:“你这…跟谁学的?”

“?”宇文客怔怔的,“我说的实话啊。”

他这副口气,俨然证明了刚才的话并非刻意撩她。

然而这样一来,却偏偏显得更撩了。

范小圆感觉一颗心跳得像是要疯,宇文客搭在她肩头的手便感觉到她肩上明显地一紧。

“怎么了?”他有点紧张,语气显得格外关切。

“…没事。”范小圆深吸气,在后颈紧绷出的僵硬中,一分分抬起头看他。

他正有些摸不清她的状况,于是眼中一片担心、忐忑和茫然掺杂在一起,温和而柔软。宴会厅里辉煌的灯光照耀着他、照耀着他烫熨得笔挺的黑色西装,让他看上去比平日成熟了很多。

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热,便重新低下了头。静了会儿,迟疑着问:“班长你…决定考哪个学校了吗?”

“要看AS成绩啊。”宇文客轻轻吁气,“不过我答应了白老师,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到伦敦政经保底。”

“哦…”范小圆点点头,“还有半年就AS了,我也想争取考个好成绩。”

他噙着笑,笃然点头:“嗯,我帮你。”

我想跟你考一个学校。

——这个念头,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夜晚,突然在范小圆心底翻涌起来,并且一下子填充了全部思绪。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前50送红包,嘻嘻嘻嘻嘻嘻

Chapter 44. 纯黑

圣诞之后, 范小圆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沦陷了。

因为她总想看到宇文客。白天上课的时候都忍不住地想回头,夜里到了大熙,她还是总想找他。

而且,看到他的时候,她心中的感觉, 和见到麟德贵君时不一样。

见到麟德贵君时, 她会兴奋, 会每时每刻都在慨叹这个人真好, 会每一缕思绪都希望他过得高兴,会觉得他笑一下,世界就都亮了。

但看到宇文客, 她会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这种感觉让她很无措,因为她觉得这样下去, 如果宇文客再表一次白, 她一定会扛不住答应他。可是, 她又无法克制自己, 就是想用更多的时间看到他。

于是,大熙朝,在这个以她为尊、又因为她尚未亲政所以没什么事可忙的地方, 她稍微放纵了一点儿。

她找着茬和宇文客把西湖周围的风景都看了个遍,其间老天爷还很给面子地下了场大雪。西湖的雪景真是美极了,厚厚的、绒绒的白色覆盖在草木的绿色上、湖上廊桥的红色上,朦朦胧胧的美感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这样尽情玩乐了一个多月。在现代阳历走到一月末的时候, 古代通用的阴历一步步走到了年关。范小圆知道这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因为就算在以阳历为主的现代社会,阴历春节也依旧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她于是还是有意识地问了一下关于新年的安排,王瑾回话说,有摄政王亲自着手打理,一定妥帖,请她放心。

“那就好。你告诉摄政王一声,如果不违规矩的话,除夕宫宴上给大将军添个席位,放她身边就行,旁人问起来就说我说的。”女皇道。

她想,大将军应该是想跟摄政王一起过除夕的。毕竟随来杭州,其他家人都不在。

她衷心希望两个小姐姐一起过个好年!

王瑾恭敬的应下,斟酌了一下,又说:“麟德贵君那边来人问过,除夕当日需不需要他回来?”

“不用了吧…他难得回一趟家,让他好好在家过年吧。”范小圆道。

王瑾欠身,又问:“那元宵…”

“元宵更是要跟家人团圆的啊!”范小圆诚恳道,“告诉他,让他安心在家过就好,别操心别的了,没什么事要紧到非要他来做不可。”

“陛下说,新年和元宵都让您安心在家过,叫您别操心别的,没什么紧要到非要您去办。”

——这句话,在一刻之后就禀到了麟德贵君跟前。

来禀话的宦官说话时连眼皮都没敢抬一下,说完之后,久久都没听到回应。

麟德贵君身边的掌事宦官一颗心也沉着,见状打了个手势,示意那宦官先退下,自己担忧地打量着站在后窗前静观雪景的麟德贵君的背影。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听到一声叹息:“江全。”

掌事宦官忙上前半步:“下奴在。”

“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打算让我回京了。”麟德贵君的语气里没有情绪,但末音有点掩饰不住的轻微战栗。江全听得心里酸楚,略作思忖,小心劝道:“贵君,您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下奴求您先将这些事放一放。就算…就算不能回京,您也还是要好生活着才是,温家说到底是您自己家,不会亏待了您的。”

他劝得苦口婆心,但麟德贵君却笑了一声:“自太|祖皇帝算起,被发落出宫的男眷,有几个?”

江全一怔,想了想,如实答说:“好像是六个。”

麟德贵君又问:“未自尽者,有几个?”

“这…”江全认真又想了想,回道,“好像只有顺平年间的吕御子。”

麟德贵君点了下头。

空气中似乎忽而有一股情绪弥漫开来,透着一股冷静从容的绝望:“顺平五年,吕御子被发落回家。顺平七年,与京城相隔千里的吕家突然触怒天威,抄家问罪。三族之中无一活口,九族之内女子全数充军,男儿尽入教坊。一千三百多口人,无一善终。”

江全面色大变:“贵君您…”

“我总不能拖累一家老小全随我去死。”麟德贵君静静道。

然后,他转过身,脚步稳而坚定地一步步走出卧房,朝书房行去:“待得陛下起驾回京,我会即刻自尽。到时你告诉母亲,陛下在位一天,温家便不得与宗亲朝臣结亲结友,不得入仕为官。免得陛下想起我来,祸及家里。”他说着,吁出一口郁气,声音听起来疲惫得很:“备纸笔,我写表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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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古今两个时代同时迎来春节。

范小圆在现代不得不守岁到跨年再睡,于是醒来时已经是大熙朝的中午。好在守岁后她睡个懒觉也正常,便正好可以做到在大熙朝也好好守岁。

这天下午她罕见地忙碌了一场,因为她这个天子在这里,江浙一带的官员于情于理便都要来磕头贺年。她不见不合适,见了还都难免要说上几句客套话,一眨眼的工夫就忙到了傍晚。

然后就要开始为宫宴梳妆了。

这种步骤总是让范小圆格外暴躁,因为实在是繁琐得太夸张了!她在现代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画个全妆,最多也就用一个小时。但在这儿,除了化妆还要梳发髻、发髻上还要戴各种沉了吧唧的首饰,在四个手脚麻利的宫女一起上手的情况下,依旧要两个小时才能搞完。

于是提前到了行馆的摄政王来她这儿歇脚的时候,她正对着镜子看着沉甸甸的发髻,连头都没法回:“姨母我这样就不招待您了啊,您自己坐…”

摄政王嗤笑着坐下,她又从镜子里瞅瞅,一脸八卦:“将军没跟您一起来啊?”

“…”范臻滞了滞,隐觉她看出了什么,又觉得如是看出了,那她这个态度真不对头。略作忖度,便佯作冷静地问,“陛下近来怎么总体将军?”

“哎,好基…好闺蜜一辈子嘛!”范小圆笑得一脸无害,“再说,大过年的,咱们不能让将军孤零零地自己过啊——我让您在宴席上给将军添席位,您添了没有?”

“…”范臻神色复杂地喝了口茶,倒还是点了头,“添了添了,都按陛下的话办的。”

——那说明不止添了,还添在了她自己的席位旁边!

范小圆很满意!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会终于开席。

因为不在京中,绝大多数宫中男眷都不在、行馆的气派程度也不能跟紫清园比的缘故,这宴席现场相较之前似乎有点冷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宇文客在,范小圆觉得有他在的春节格外开心。

宇文客心情也不错,边看歌舞边吃菜,然后时不时地、悄悄地,看她一眼。

可是她近来也常爱偷看他,于是几番之后,二人的视线好巧不巧地撞了一回,就又迅速都心虚地别开了头。

在她想再度偷看他时,一个溜着墙边疾行到摄政王跟前的宦官却牵住了她的视线。

那个宦官她不陌生,是麟德贵君身边的掌事宦官。

他在摄政王耳边低语了几句,摄政王神色一变,接着沉吟了一下,便离席走向了她。

“怎么了?”范小圆不解地看过去,摄政王弯腰轻道:“麟德贵君重病昏迷,宫人想求陛下传太医。”

“什么?!”女皇一语惊出,殿中乐曲陡然安静。

“好端端的,怎么会?!”她愕然望着摄政王,摄政王便看向了江全,江全颤颤巍巍地跪倒,眼泪都急出来了:“贵君不想惊扰陛下的,可实在是…实在是…”

宇文客也不禁一怔。

他没听到摄政王最初说的那句话,因而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既是关于麟德贵君,范小圆一定很在意。

他一攥她的手,果然全是汗。

“贵君家离得不远,陛下去看看吧。”宇文客紧握了握她,带着些安抚意味,“宴席我来应付。”

“好…”范小圆木然点头,只觉自己头皮都是麻的。几秒后她才骤然回神,疾步向外走去,竭力镇定地吼道,“把太医都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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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乱作一团的温府因为圣驾的突然而至而刹那整肃。清道的宫人先一步赶制,将在麟德贵君所住的院落进进出出的下人都轰了出去,焦急地在床边守着的家人也俱被请走,只有麟德贵君身边的宫人被允许留在了房里。

于是在范小圆赶到时,见到的是一片丝毫不会让她更加心烦的安静。

躺在床上的麟德贵君显然比月余前见面时消瘦了很多。他面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是白的,额上沁着一片细密的汗珠,眉间紧紧地皱着,似有什么极为深刻的痛苦藏在心里。

“怎么会弄成这样…”女皇怔怔自语,江全在旁边瑟缩着:“贵君近来一直精神不好,也不怎么吃东西。今天他说想到院子里走走,可还没出房门就…”

“这么说已经病了好几天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女皇一喝,江全就匆忙又跪了下去:“陛下恕罪。下奴想去回话来着,可过年生病不吉利,按规矩得年后才能传太医,所以贵君说…”

“这什么鬼规矩?有病当然要先治病啊!”范小圆只觉脑子里嗡鸣阵阵,俄而强自定住神,看向太医,“有劳太医务必治好贵君,辛苦了!”

几个太医匆忙上前,范小圆识趣地让出了床边的地方,顺便扶了一把江全。这弄得江全诚惶诚恐的,范小圆叹气:“多谢公公来回话。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也请公公及时回我,人命比乱七八糟的规矩可重要多了。”

“是、是…”江全抹着冷汗应下,女皇便不再说话,转身踱向了别处。

范小圆心里乱得很。她不知道麟德贵君为什么会突然病成这样,但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准略有了解。所以她很担心麟德贵君会得什么治不了的病,怕他就这么没了。

她想,他肯定没活够。他比她这个女皇也大不了几岁,现在还很年轻,如果放在现代,他差不多正值走出大学为自己打拼天地的时候,属于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又这样优秀,如果就这样殒命,一定是天妒英才。

范小圆边想着,边失魂落魄在屋里踱着,直到熟悉的字迹令她下意识地分出两分神思,定睛看去。

墙边的地上放着一张小木桌,就是可以放在床上用的那种,她屋里也有。但这张桌子,大约在他昏过去前原是放在他床上的,所以宫人急于扶他上床,就暂且将它随意搁置在这里。

吸引她目光的那页纸上满是他的字迹,但她凝神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厚厚一沓纸,摞得非常整齐。

范小圆下意识地蹲下|身想看他写的是什么,几步外的宫人意识到时已来不及收拾,顿时面色煞白。

范小圆翻了翻,好像每一页上,都是写了一半的文章,没有哪篇是彻底写完的。

这其中,大部分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文言文,还有些是辞藻华丽、格式规整的骈文。每一篇的字迹都时轻时重,可见他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然不太好了。

她于是细读了起来,继而发现有一些追忆了进宫十年的点点滴滴,有些是冠冕堂皇的感念皇恩,还有些是二者结合,行文间囊括了前两种的部分字句,透着斟酌言辞的味道。

但是每一页上,无一例外的,都就前阵子令她生气的那件事告了罪。而后,有些直白地请求她不要迁怒于他的家人,也有些委婉一点儿,只说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于旁人概无关系。

“陛下。”太医为麟德贵君把完脉后稍松了口气,折过来向她禀话,“贵君应无大碍。只是忧思过重,加上数日来饮食不调,是以气血两亏、殚精竭虑。好生调养些时日,方能痊愈。”

但这番话说完,他们发现女皇的背影好似僵住了。

他是因为那件事忧思过重,又为保家人的命而劳心伤神地写这些东西,直至殚精竭虑。

都是她那天冲他发了火导致的。

是她的错,她不该那样。宇文客就立刻想到了思维方式的问题,她也应该想到才对。

范小圆擦了下眼泪,哽咽着摆摆手:“我知道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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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麟德贵君看遍了许多零零散散的片段。有十年前的,也有最近的,在他眼前穿插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