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离虚张声势,若是被空城计所骗,他脸无处搁。但是他见过殷逐离的手段,如果说这是一场叶子戏,她就有翻不尽的底牌。是以对她,傅朝英一直觉得这样直接的擒杀不妥。

傅朝英没有坐下来,他觉得这样俯视她才够声势:“命不过一刻,殷大当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离最是擅长噎人的,立马就回嘴:“能得公公赏识,媳妇荣幸之至。”

傅朝英脸色一变,转首看四周,气势顷刻散尽:“哼!你今日说什么也无用。”他一挥手,牢头将狱卒皆带了出去,最后仍是回身,声音虽轻,殷逐离倒是听见了。

“大人,狱中规矩,犯人临死得吃个饱饭,大人没得犯了忌讳,小的这就去准备。”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虑,他站着,殷逐离坐着,但是气势上他未占得半点上风。最后还是何简低声道:“傅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这断头饭不当省下。”

傅朝英略略犹豫,也冷笑:“无妨,反正没个两日两夜,王上醒不过来。”

那牢头倒是个聪颖的,立刻就出去准备饭菜。

殷逐离相邀何简:“枯等无趣,先生可愿陪逐离这一局?”

何简倒是坐了下来,目光流转,略透了担忧:“请。”

不过一刻钟,牢头便送了饭食进来,白米饭,一整只烧鸡,还有一小壶酒。殷逐离抬头看他,开口时语态随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牢头却骇得面色一变:“大当家,这这……这同小的却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开口。殷逐离用何简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鸡,傅朝英等得满脸黑线。

待她酒足饭饱,已是三刻之后,傅朝英略略挥手,那牢头端了两样东西上来,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殷逐离拿那毒药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绫,很是满意:“想不到殷某居然还有如此体面的死法,将军,谢过。”

傅朝英冷着脸:“闲言少叙,你纵然拖沓,能拖过两日两夜么?”

何简欲出言相劝,殷逐离已经开口:“既然傅将军都准备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负将军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离拿了那毒药,仰头欲饮,见何简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样,她又失笑:“我死之后,还请将军赶紧披上战甲,此时若征集兵马前往涪城,或许还来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何事尚来得及?”

殷逐离一脸愕然:“傅将军不知道么?啊,瞧殷某这记性,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诉将军!”她凑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将军应该知道逐离身边有两个人,武艺也是不错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晁越。”

殷逐离点头:“前一阵子,他们突发兴致,想要尝尝经商的乐趣,于是随着殷家的商船,出外游历了。”

傅朝英极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离笑意若水:“将军,逐离一个不察,竟然让他们将大荥国库的数额,还有曲大将军已死的消息也带了出去……若是逐离身死,他们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荥河山富饶,你猜若是他们知道曲大将军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荥国库空虚……傅将军,逐离饮完这杯之后,您难道不应该整装赶赴边关么?”

傅朝英手心里全是汗:“我也可以封住你的死讯。”

殷逐离摊手:“本宫训下不严,在您来的时候,本宫的一个宫人竟然偷偷出宫了。本宫晚些去向太后请罪。”

傅朝英匆忙离去,何简留了下来。殷逐离打算再扯他的衣角擦擦嘴——她的罗帕什么的都被搜走了。何简这次有了经验,先退后一步避开:“你真的派人去了月氏国?”

殷逐离一脸迷惑地看他:“月氏同大荥正在交战,我此时派人过去,岂不是投敌?”

何简大惊失色,又望望附近无人,方凑近她低声道:“这种事你竟然也敢随口说谎!说来也奇怪,檀越和廉康确实也不见你带入宫来……”

殷逐离趁他靠近,忙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嘴,答得十分无奈:“那是因为九爷说后宫禁地,非阉人不许靠近。”

何简急得脸都白了:“若他查到这事……”

殷逐离顺便再借着那角衣袖擦擦手:“昭华殿我是真的派了清婉出宫,檀越和廉康这几日确实不在长安。”

见她胸有成竹,何简也略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殷逐离语笑嫣然,又问及正事:“九爷真的中毒?”

何简点头:“不然他又岂会放着你不管?”

殷逐离不置可否,笑意浅淡。何简又有些生气:“殷大当家,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自你入宫之后,九爷将自己得力的心腹全都用来守卫昭华殿,他不是防你出去,最重要的是防着人进来!且你出去之后,难免就会被人无中生有地中伤。明面上他将你禁足昭华殿,可实际上,他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殷逐离重新坐下再画九宫格,语调平静无波:“是吗?”

何简急切:“现在傅朝英手握重兵,他初立足朝堂,根基不稳,各个紧要位置上都是旁人的心腹,处处受制于人。大当家,你是个聪明人,何某只是希望,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但至少你同他一条心,好吗?”

殷逐离不解:“何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又岂会为难于他?”

何简摇头:“太后……权欲极重,殷大当家,女人到了那个份儿上,不会顾及多少骨肉亲情的。何某……只希望大当家,体谅九爷。”

殷逐离坐在稻草堆里,背靠着天牢大狱的木栅栏,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我不曾想他势单力薄到这种地步,连送到御书房外的汤也能被人下毒。”

何简又略带了些希望:“那是因为他最信得过的人,都安插在了昭华殿。”

殷逐离挥挥手:“我有些累了,何相请吧。”

何简郑重其事地向她拱手作礼,正要行出囚室,突然又心生好奇:“皇后娘娘怎么就肯对何某吐露真言呢?万一何某向何太后告密,娘娘岂非命在旦夕?”

殷逐离低笑,仍是闭着眼睛轻声道:“何相跟着九爷,能够位及人臣,跟着傅朝英能有什么?您毕竟是外人,行事又一向沉稳,自然是跟着同自己有十多年师徒之谊的九爷稳妥。再说了……就算你告诉傅朝英我并没有派人去大月氏,他又为何要相信你呢?他会想我为何要将这等机要之事告诉你?莫非你想等大月氏真正起兵?大月氏一旦攻城,他誓必离开长安,九爷会领长安兵马,那时节,他如何再自重呢?这般一想,他就会认定你不是个好人。”

何简叹服:“攻人攻心,大当家,何某拜服。但是大当家,何某有一言相赠。”

殷逐离调整了个坐姿,也透了些好奇:“何相请讲。”

何简语重心长:“何某忠于九爷,并不是为了位及人臣,而是我同他十多年的师徒情份。像当初唐先生之于大当家。大当家看世情一向通透,但是周密计算之下未免失了人情。若大当家相信过唐先生,为什么大当家不肯试着相信一次九爷呢?”

殷逐离终于撩了撩眼皮,语态慵懒:“先生,您说有一言相赠,这已经四言了。何况您既是有言赠我,又以问句结尾,不是很不公平吗?”

何简拂袖就走。

不多时,狱卒又重新回到了牢里,那牢头见殷逐离活着,显然十分惊讶。殷逐离朝他笑笑:“你姓钟?”

那头儿很惊讶:“娘娘怎知在下姓氏?”

殷逐离笑得如沐春风:“我听他们叫你钟头儿。”

那牢头有些憨厚地扒了扒头发:“小的钟亭,大当家,您也别怪小的,小的也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必得受命行事。您还想吃点啥?”

殷逐离抬头望了一阵牢底,突然道:“花生米,再来两壶酒。”

那牢头一听,这好办。不一会儿他还真弄了一碟花生米、两壶酒,酒是掺了水的烧刀子,劣酒易上脸,殷逐离喝不多时,双颊已是绯红。

酒尚未尽,外头已来人,请她仍回昭华殿梳洗歇息。话未说完,被她一个花生米打在额头上,她语声浅淡:“吵什么,本宫睡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来人讪讪地回去了,得知她又复位了,诸狱卒自然有一番奉承,她也不拒,笑吟吟地令钟亭去蓬莱居叫了一桌酒菜。有她的亲笔信,刘掌柜反倒是给了钟亭一些银两。

殷逐离又见无外人在,便邀他们同席,她交遍三教九流,没什么架子,桌上气氛竟然十分融洽。

狱卒这差使,清闲也寂寞,十几个爷们,很讲了些狱中秩事,殷逐离听得津津有味.临走时,她请钟亭代送信去殷家大宅,钟亭一想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应了下来。待得送过去时,那位郝大总管看完信,又请狱中几个狱卒吃了顿酒。

沈庭蛟醒来后看见殷逐离在身边,莫名便踏实了许多。殷逐离却在翻看案上的折子,那些折子里有不少是当初反对册她为后的,她将这些册子全部揪出来,陈忠有些为难——历朝章约,后宫不得干政,但他不敢出言提醒。

殷逐离倒也没多少怒意,官场如商场,现实得很,也怪不得这些人,她将陈忠唤了过来:“陈公公,这些折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吧?陛下怎的不处理呢?”

陈忠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朝臣毕竟是外人,如何能明白皇后娘娘的贤德。”

殷逐离很满意,不过她指的不是这个:“明儿个你遇到上折子的这拨儿人,就这么说……”

陈忠听得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二人在那里嘀咕,沈庭蛟声音绵软:“讲什么悄悄话呢?”

殷逐离搁了折子,又坐在他榻旁:“好些了么?”

他点点头,再次看向陈忠,陈忠附在他耳边偷偷地说了,他也露了丝笑意,将殷逐离揽进怀里。

“对不起逐离。”他轻吻她的额头,这样道。

殷逐离靠在他胸口,陈忠见二人亲昵模样,自然不好再待,自退了出去。殷逐离抬头,唇碰到他的下巴:“艰难成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沈庭蛟一怔,低头看她,偏生平日里没个正形的她也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四目相对,莫名地生出些缱绻情意来。沈庭蛟以食指卷着她的发梢,轻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逐离,最多三年,”他以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如今……我寄人篱下,本不该将你留在身边。可是我……”

殷逐离有些不适应:“陛下,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如此儿女情长,怎成大事?”她语态郑重,“如今你是太后的亲生骨肉,你要让她知道,只有你才是她的指望。朝中老臣对皇家血统看得极重,即使傅朝英手握重兵,但别说是他,便是远离帝都的安昌侯薜承义,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太后和朝臣们如今最大的顾忌,是我。我知道太多,且又有曲天棘的前车之鉴,他们怕重蹈覆辙。你若斩了我的头,他们也就安心了。”

沈庭蛟又有些发怒,他身子不好,又刚刚醒来,一怒之下难免就咳嗽。好在何太后下药很小心,只是令他昏睡了两日,她本想借此机会除掉殷逐离,倒真没想把沈庭蛟怎样。殷逐离替他捶着背,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逐离,你真的就这么看我吗?”

殷逐离端了热茶替给他,不说话。

次日,堪堪下朝,礼部尚书岳怀本未走出宫门,就听小太监私下议论:“昨儿个王上龙体欠安,竟然将奏折带到寝宫里看,都不避着皇后娘娘呢。”

此话一出,岳怀本心里发紧,忙上前满脸堆笑地问:“敢问公公,娘娘也看奏折了么?”

那小太监一看有人问,立时强笑:“瞧大人您说的,后宫不干政,娘娘哪能看折子,哈哈哈哈。”

边笑边心虚地跑走了。

岳怀本心里有鬼,立刻就想到上书反对册殷逐离为后的折子。那时候风气盛,用语自然也就批得重。若是让殷逐离看见,这可把她得罪狠了。而这些年殷家孝敬他的一应银两,再没有人比殷逐离更清楚。一旦她将账本公开,他一家老小的头都不够砍。

陈公公收了十几两银子,这才露了点口风:“王上确实极宠娘娘,而且那堆折子,就放在王上的寝宫里,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娘娘看了去,她的性子……嘿,岳大人,自求多福吧。”

夜间,陈忠收到一封两千两的银票,礼部尚书岳怀本请求偷出那折子。陈忠端着架子,很是义正辞严:“大人这是什么话,递上去了的折子,能偷偷拿回来么?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说完他又叹,“唉,说来若真让娘娘看见了那本折子,娘娘又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大人一家只怕……唉。”

岳怀本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骂了句阉狗好大胃口,第二日却送来了一叠银票,陈忠一数,心肝就是一颤——足足五万两。

朝中官员,哪些个没钱,哪些个肥得流油,殷逐离清楚得很。

三日之间,陈忠以同样方法施行,二十六本奏折,总值白银一百多万两。殷逐离点着银票,还有点意犹未尽:“这算什么啊,要想发财,抄了他们的家九爷可就真的发财了。”

第十三章 莫以成败辨忠奸

殷逐离安分地呆在昭华殿,沈庭蛟无事都会过来留宿,实在熬夜睡晚了,就在自己的寝宫歇下,曲凌钰那边他一次也没去过,另一处辰贵人——张青他娘的住处,就更别提了。

宫里人都知道他对文煦皇后看得十分金贵,昭华殿的人在别处都高一人等。但这毕竟只是后宫,朝堂之上的关系相对要复杂许多。帝王的后宫,从来都不是用来安置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更多时候,后宫只是一种朝中势力的平衡,这里的女子靠的不是美色或者才艺,更不是聪明才智,帝王看的应该是家世。朝中不少权贵都有爱女,也有不少都存了这份心思,何太后几番提议,都被沈庭蛟拒绝了,称江山不稳、百姓不安,再不纳妃。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私下里诸人都知道——宫里的那位厉害得很,据说就是纳了惠妃,这位皇后就敢对帝王下毒。而嘉裕帝竟然连这个也忍了。

狠毒到这份儿上的女人,谁还敢得罪?

圣宠,是不能独霸的。殷逐离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想起很久以前跟沈庭蛟开的那个玩笑——“湖里很冷,除了女人就是太监,连黄瓜都找不着一根……大家用了许多年手指,都很寂寞。”

帝王的后宫,应该是三千粉黛。可是这深深宫闱,就这么一个男人,需要那么多人来分。那东西本就不大,就算薄薄地切成片,一人能得几片啊?

她坐在案前翻看一卷《法华经》,在佛法禅经面前想着这样邪恶的内容,不由又叹自己实在是六根不净。

何太后已经数次示意殷逐离,沈庭蛟必须纳妃,且眼下已经有几位大臣家中有适龄且品貌均佳的女儿,其中一位更是封疆大吏。

殷逐离仍是淡笑:“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可是画卷到了沈庭蛟那里,仍是毫无动静。何太后不由也着了急——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是不一样的。傅朝英诛杀曲天棘、拥沈庭蛟为帝,是为形势所逼,一则沈庭蛟是他的骨血,二则曲天棘兵法老辣,胜之不易。可如今他手握重兵,如果政局迟迟不定,他还会一心臣服于沈庭蛟吗?

边关薛承义封地富饶,这些人兵强马壮,如不能拉拢,他必生异心。

画卷一副一副被退了回来,何太后已经不知道拿这个儿子怎么办。对殷逐离也就更加怨恨,苏妲己覆商,武则天谋唐,女子多智,本就是妖邪。

因新帝继位耽误了科考,沈庭蛟登基后便决定于十二月初六重开恩科,天子亲自为主考,也就是此科所有考生,都将是天子门生。此等荣耀,天下士子俱不愿错过。

随着日子将近,他也忙得很晚,连昭华殿这边也经常见不着他的面了。何太后派人来邀殷逐离前去天兰阁赏梅,被清婉以“娘娘正在禁足,不能外出”为由,打发了回去。这是沈庭蛟的意思,他不想殷逐离同何太后再起争端。不想何太后竟然三番四次地送了东西过来示好,又屡屡派人前来嘘寒问暖。

整个昭华宫里的人都惊奇不已。而这日下午,何太后竟然亲自过来。

昭华殿中景色亦是不错,沈庭蛟格外偏爱此殿,也就将殷逐离安置在此处。宫中亭台错落,寒梅次第。浮水清澈,游鱼往来。曲折的白石小径蜿蜒其间,玉栏半人高,堪堪可见水中美景。

那白石小径之下竟然另有旋机,背面汉白玉上刻嫦娥奔月、敦湟飞天,后沈庭蛟登基又偷偷命工匠赶制了百鸟朝凰。

在此处看彼处倒影,水波横流,每一个纹路都经过独出心裁的牵引,直令画面栩栩如生。看不出奢华,胜在精巧。

何太后凭栏站了许久,见那画面也是赞不绝口:“王上对皇后,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殷逐离只是微微躬身,她对何太后的印象已经急剧转恶,态度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去:“皇恩浩荡,逐离惶恐。”

何太后倒是极亲热地握了她的手:“别这么说,你殷家也是大荥的功臣。”

对她突来的转变,殷逐离很有些怀疑——像是当年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时候,那只鸡的心情。但何太后很快挑明了来意:“今日哀家不过就是过来看看皇后,这宫中皇后毕竟不熟,平日里也没个熟人可以说说话。这是哀家娘家的远房侄女儿,平日里倒也伶俐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