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璧负手走出来,冷漠的双眸因为看到门外所站的人而微微弯起,“回来了?”

“嗯。”声音从冯古道的喉咙里憋出来,压抑而紧绷。

“宫里头好玩么?”薛灵璧若无其事地闲聊着。

冯古道眼睑微垂,目光往地上一扫,随即抬起,平静如镜,“鞠躬哈腰地走了好长一段路,什么都没见着,只听了公公转述的一通褒奖就回来了。”

薛灵璧失笑道:“这通褒奖不会又是忠君体国,登高能赋吧?”

冯古道叹气道:“登高能赋倒也罢了。我不过区区一个户部浙江清吏司的主事,那句‘爱民如子,事必躬亲’却不知从何说起?”

薛灵璧道:“人人如此。宫里头的惯例了。”

冯古道道:“亏我还期待皇上能上几段警句,让我回去充家训。”

“你不怪皇上?”薛灵璧道。

冯古道不慌不忙地又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我总受封了个一等男爵,就算真的壮烈成仁,也算光宗耀祖了一把。以后九泉之下遇到我娘,也好交代得过去。”

“壮烈成仁?”薛灵璧声音陡然放柔,“我准了么?”

“他做戏罢了。”阿六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眼眶里盛着慢慢的愤怒与委屈,“他根本就是魔教的走狗!从头到尾,他都是在演戏。”

冯古道淡淡道:“阿六哥的依据是?”

“你当我不知道吗?其实当初侯爷攻打睥睨山…”

“够了。”薛灵璧眉宇一冷。

阿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侯爷…”

薛灵璧道:“你先下去。”

“侯爷。”阿六不死心地仍然想说什么。

薛灵璧眼角一瞥。

阿六眼眶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然后恨恨地瞪了冯古道一眼,扭头跑走。

冯古道有点愧疚,“他是个孩子。”

“我不养孩子。”对他来说,阿六是属下。而做属下就应该有做属下的界限和分寸,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宗无言很满意。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侯爷多虑,孩子自然有侯妃来养。”

“侯妃?”薛灵璧先是皱眉,随即露出古怪的笑容,“嗯,只是不知道那位侯妃愿不愿意了。”

“侯妃怎么会不养侯爷和侯妃亲生的小侯爷?”冯古道故意加重‘亲生’二字。

薛灵璧淡然一笑,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阿六这趟回来,带来了不少好东西。你去挑挑有什么喜欢的。”

若是阿六知道他辛苦带来的东西最后落到他手里,只怕撞死的心都有了。

冯古道这样想着,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多谢侯爷。”

阿六这趟带回来的东西不少,但称得上真品的不过两三件,而且还是小品。毕竟以他的俸禄莫说买这么多件珍品,哪怕一件也要存足数十年。

冯古道随手挑了几件临摹的字画。

薛灵璧在一旁道:“你若喜欢字画,不如去我书房里挑几样。”

他书房里的字画可是实打实的真迹。

冯古道心里头痒痒的要命,嘴巴却忙不迭道:“我还是中意这几幅。你瞧,这张画里孤舟远游,江湖如镜,岂非有几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境?”

薛灵璧皱了皱眉。“意头不好。”

“我倒觉得意境高远,让人心胸开阔。”

薛灵璧淡淡道:“你不是说想要光耀门楣么?怎么入官场不过月余,就向往江海余生?”

冯古道道:“人总是有两面,一面坚强,一面脆弱。一面心怀远大,一面苟且偷安。一面冀望庙堂之高,一面憧憬江湖之远。可惜鱼翅熊掌不可兼得。”

薛灵璧笑道:“晚膳我让厨房炖熊掌煮鱼翅,让你坐享齐人之福。”

冯古道心念微动,忍不住侧头看他。

只见他笑容殷殷,眼波宛转如秋水涤荡,清艳明媚处,女子亦望尘莫及。

冯古道喉咙一紧,“侯爷。”

“嗯?”薛灵璧将头凑过来。

冯古道急忙撇开头,眼睛四处乱瞟道:“呃,不知道晚膳什么时候煮好?”

“我们连午膳都还没有用。”薛灵璧难掩笑意。

冯古道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

“冯古道。”薛灵璧声音低沉。

“嗯?”冯古道回头,却见薛灵璧的脸慢慢凑近。他下意识地后仰,却不及薛灵璧下嘴快,双唇直接扫过他的嘴角,烙下轻吻。

“…”冯古道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退回去,猜不出刚才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薛灵璧云淡风轻地在那堆东西里转悠了一圈,见他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莞尔道:“不如今晚我们把酒谈心如何?”

“…”非常的不如何!

这是冯古道在薛灵璧离开后很久,从脑海里冒出的想法。

吃完熊掌鱼翅这样的山珍海味,取两盏宫灯,煮一壶清茶,抬头赏清风明月,却是别有一番意境。

若没有早上突如其来的‘惊喜’,冯古道或许会感到很惬意。

可惜这只是或许。

相比他的心不在焉,薛灵璧倒是老神在在,“鱼翅熊掌兼得的滋味如何?”

冯古道千万般滋味在心头,回答时的小心翼翼比起刚入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鱼翅熊掌皆是世间难得的奇珍美味,可惜冯古道草根出身,偶尝其一已是三生有幸,两全其美反倒难以适应。”他这番话像是说给薛灵璧听,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薛灵璧听得一头雾水,半晌才道:“人生在世,不过活个得偿所愿。”

冯古道微笑道:“侯爷所说甚是。”

清风徐徐,明月灼灼。

院子里,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各自拉长,毫无交集。

薛灵璧望着杯中清澈的茶水,澹然道:“你准备何时启程?”

冯古道心头一热,随即又是一冷,思忖须臾,道:“明日。”

薛灵璧微讶。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要走,不如早走。”冯古道举杯,冲他一拜道,“初进侯府,冯古道举止孟浪,多亏侯爷宽宏大量才由得我胡闹。”那时的他,心中满是敌意,因此插科打诨,满嘴的明褒暗讽。

薛灵璧拿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可以问问缘由吗?”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爷是天之骄子,位高权重,而我却是个靠背叛而满足私利的艰险小人。此消彼长,心中难免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嫉妒之情。”

“如今呢?”

“如今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冯古道绝口不提今早一吻。

薛灵璧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落,随即笑道:“我明里暗里一共布置了四批人马。八大高手会随你同行,另外三批,一批开道,一批沿途保护,另外一批断后。若是路上有个万一,也能首尾呼应。”

冯古道瞠目结舌道:“这样是否太过大张旗鼓?”这样一来,他这小舟如何逝去江海?

薛灵璧微笑道:“放心。暗中三批个个身经百战,绝不会轻易暴露行踪的。”

“但是…”冯古道欲言又止。

薛灵璧道:“我唯一担心的是袁傲策,不过听说他已经和纪无敌先走一步,暂时不构成威胁。”

冯古道面露难色,偏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薛灵璧以为他担心此行吉凶未卜,不由安慰道:“放心,你不用真到睥睨山的。”

冯古道瞳孔一缩,试探道:“侯爷的意思…”

“我自有打算。”薛灵璧笑容微沉。

第49章 反水有理(三)

初春,清寒。

三辆马车一字排开,候在门外。

冯古道背着包袱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衣物不多,多的是礼物。阿六的字画,史太师送来的白玉芙蓉,还有薛灵璧那件黑色大氅。

“冯爵爷。”八大高手虽然暗中保护了他一段时间,但是这样正大光明地见面尚属头一次。

冯古道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嗯?”

“侯爷说他今天有事,就不来送行了,请冯爵爷一路小心。”他说着,从他手里接过那堆东西。

冯古道下意识地抓紧大氅。等对方投来不解眼神时,他才讪讪地松开手,干笑。

高手将东西放进马车,见他还在回头望,便道:“侯爷一大早就出门了。”

冯古道扯起嘴角,状若漫不经心地耸肩道:“我以为宗总管会来送行。”

正说着,门里转出一个人来,却是阿六。

冯古道微笑道:“没想到来送行的人竟然是你。”

“你知道侯爷为什么不来吗?”阿六冷冷道。

“因为他出门了。”冯古道道。

阿六冷笑道:“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要在你离开的时候出门,你不觉得奇怪吗?”

冯古道顺着他的话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因为侯爷不想见你。”

冯古道一脸的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阿六继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和魔教的关系,侯爷真的一无所知吗?”

即便真的知道又如何?

等他坐上马车,他与侯府的关系也将与距离一同越来越远,直到毫无瓜葛。

冯古道负手踏上台阶。

阿六望着慢慢靠近的他,心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此刻的他与以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就好像一个习惯于居高临下,一个习惯于鞠躬哈腰…

虽然,是同一张脸。

“你…”阿六一出口就很快收住,因为他察觉自己气势太弱,几乎像在求饶。

冯古道微微一笑,凑近他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道:“就算我真的是魔教中人,你又能如何?”

阿六浑身一震,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冯古道直起腰,嘴角似嘲非嘲地扬起,转身步下台阶,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八大高手留一个替他赶车,另外七个都坐上前后的马车。

车轮转动,碾着雪衣侯府前的青石板,缓缓地向前驶去。

从京城到睥睨山何止千里。

八大高手一路赶得不疾不徐,与其说是送冯古道去赴任,倒不如说是带着他游山玩水。早睡晚起是惯例,每次休息都以时辰计。

冯古道也由着他们。

但即便是这样走,半个月后,他们也快到了河南府。

八大高手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冯古道旁敲侧击了几次都无结果,也只好装作不知。

突地——空中传来极厉的破风声。

冯古道身体微微后仰,一支破窗而入,咄得钉在马车内壁上!

八大高手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忙不迭地冲里面问道:“冯爵爷?”

回答他们的是一片静默。

就在他们忍不住要冲进去的时候,冯古道才施施然道:“我没事。”

八大高手这才放下心来,全神贯注地盯着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黑衣蒙面人。

兵器交接声很快响起。

一个高手大吼一声道:“爵爷放心,是血屠堂的人!援兵很快就到。”

冯古道伸手将箭拔下,放在手心里把玩道:“我不急。”

他是真的不急。

这群刺客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下令魔教教众假扮的,他又怎么会急?

不过这支箭做的真是逼真…若非他事先知道是一场戏,恐怕真的会信以为真。

他想他回去之后应该对这次行动的策划者好好褒奖一番。

打斗声越来越疾,很快有新人加入战场。

突然,一个身影高叫道:“冯古道!你休要得意!你猜若是薛灵璧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他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如珠如宝地护着你!”

握箭的手微微一收,冯古道推门而出。

薛灵璧派来保护他的暗中两批人马都已经赶到,对方在人数上暂时处于下风。但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纵然人数占据劣势,却极为顽强。

但是最不省油的,还是那个站在槐树下,冷冷盯着他的红面具神秘人。

“血屠堂主?”冯古道微讶。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不是自己人,而是正主儿。

血屠堂主如鬼魅般扑过来,冯古道反手就是一掌。

哪知血屠堂主不闪不避,硬生生地接下。

双掌一碰,冯古道便感到对方的内力如排山倒海涌来。他不敢轻敌,立刻运气八成功力相抗。

血屠堂主似乎不准备和他一拼高下,身体微微一侧,借着他的内力将自己反冲出五六丈!

“冯古道,”他站在原地,目光阴冷,“或者我应该称你为…明、尊!”

冯古道从容一笑道:“说穿了,名字也只是一个称谓。就好像我可以叫你血屠堂主,也可以叫你过街老鼠。”

“你!”血屠堂主眼睛差点喷出火来,“你少得意!你猜猜,若是薛灵璧知道他一心维护的人就是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他会怎么样?”

侯府里的高手闻言,下手个个迟疑起来,很快被血屠堂众人窥准破绽,扳回平手。

冯古道仿佛对战况视若无睹,“他会怎么样,与我何干?”

血屠堂主冷笑道:“他处处维护你,甚至不惜为你挨了三枚午夜三尸针,你真的无动于衷?”

冯古道道:“若是我为你挨三枚午夜三尸针,你会对我如何?”

血屠堂主愣了下,随即叫道:“我管你去死!”

“那就是了。薛灵璧灭我魔教在先,追杀我在后。你觉得我该不该管他死活?”冯古道淡淡道。

侯府高手听到这里已是听不下去。

其中一个痛骂道:“冯古道,你不是人!侯爷待你恩重如山…”他因说话分神,一把明晃晃的刀立刻扫开他手中的剑,冲他脖子砍来。

他暗叫糟糕,正要闭目待死,却听叮得一声,即将砍落的刀锋被一支箭射偏数分,顺着他的手臂削弱。

那人吓出一身冷汗,感激地朝冯古道看去。

却见冯古道从容不迫地收回手,拍了拍掌道:“说实话,血屠堂主,我一直都很钦佩你。”

血屠堂主道:“钦佩我什么?”

“钦佩你明明愚蠢的像只猪,却偏偏还有这么多人追随你,受你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