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缓缓道:“羵虬之血。”

果不其然。由于先前已有准备,薛灵璧并未感到太惊讶,而是心中暗暗戒备道:“不知阁下是否介意报知尊姓大名。”

“介意。”黑衣男子直白道,“你看我戴的面具就应该知道。我很介意。”

阿六气得想吐血。

薛灵璧道:“那么本侯取到血之后,又如何交给你呢?”

黑衣男子沉吟道:“我与你同去。羵虬乃是上古精怪,久居寒潭,捕捉不易。”

此话正中薛灵璧下怀。朝夕相处更容易发掘对方的身份。

他道:“既然如此,那么待我稍作休整便出发。”

“侯爷三思。”一直晾在一旁当花瓶的天山派弟子终于找到机会插口道,“这几日天气转暖,山上积雪融化。刚才只是小雪崩,还不知道会否有更大的。我们不如在山下多住几日,观察观察再做定夺。”毕竟是天子宠臣,如果雪衣侯在天山的地盘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个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薛灵璧看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正好要找人。不如就定下三天期限,待三天之后,我再来找你。”

薛灵璧道:“本侯便在天山派恭候大驾。”

黑衣男子说完,转身便要走,薛灵璧又道:“还不知如何称呼阁下。”

“一声前辈不为过。”

的确不为过。光从声音分辨,也能听出对方已在不惑之年徘徊。

“留步。”薛灵璧见黑衣男子不耐烦地转身,顿了顿道,“有个问题问了…希望前辈不嫌冒昧。”

黑衣男子冷声道:“很难说。”

“若是本侯没有记错,当今天下爱用绸带的高手有两个。一个是西域蜂王。一个是南海白玉舞娘。”薛灵璧缓缓道,“不过西域蜂王身长不足五尺,白玉舞娘又是女子。前辈显然都不是。”

黑衣男子道:“天下奇人异士多如牛虻,你焉能一一知晓?更何况武功入了化境,又怎么会拘泥于区区武器。”

薛灵璧道:“本侯可否假设…前辈是故意掩饰身份?”

“哼。你这个年纪,又怎么会明白束缚的乐趣。”黑衣男子留下这么句隐晦不明的话,飘然远去。

薛灵璧站在原地,细品着这两个字,“束缚?”

三日转瞬即过,天山派前前后后派了五拨人上山勘察地形,以确定安全。

由于薛灵璧不欲将自己身中午夜三尸针之事传得人尽皆知,因此除了阿六之外,其他人都以为他是上山去看寒潭这处风景的,不禁感慨京城的侯爷果然是闲得发慌,就爱没事找事。

待第三日傍晚,黑衣男子如期而至。一身的仆仆风尘,显然是从远处而来。

天山掌门早已从弟子口中听过他的描述,知道这位必然是某方的奇人,特地亲自出迎。

“先生来得正好,我们刚刚开宴,准备为先生洗尘。”天山掌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但觉他步伐轻盈,显然内力深厚。

黑衣男子不言不语地一挥手,径自朝内堂走去。

天山掌门吃了一惊,箭步如飞,迅速挡在他面前,“先生留步!”

黑衣男子停步,转头看他。

天山掌门能感到面具后那双眼眸正冷漠而凌厉地瞪着他。

“这里是内堂,住的都是本门内眷,不便招待先生,还请先生见谅。”天山掌门久居塞外,耳濡目染,心中自有一股不屈的豪气。所以他话说得客气,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客气。

黑衣男子盯了他一会儿,勉强抬手,指了指喉咙。

天山掌门皱眉猜测道:“莫非先生不能开口说话?”

黑衣男子颔首。

原来如此,但是这样也不该直接往内堂闯。想归想,天山掌门还是面色一缓道:“那我立即请大夫为先生诊治。”

黑衣男子摇头。

“那先生需要什么,只管写下来,我马上派人去取。”天山掌门一听对方有伤在身,也就不怎么计较他先前的无礼,立刻让人送上纸笔。

黑衣男子也不推脱,伸出左手写下‘歇息’二字。

天山掌门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先生惯用左手。”

黑衣男子放下笔。

“既然先生不方便,那我便派人将食物送到先生房里。”天山掌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正要起步,便见薛灵璧从远处迎面走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

天山掌门觉得周遭的气氛微妙地一变。

双方距离渐近。

薛灵璧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不知道前辈要找之人找到了么?”

黑衣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脚步不停,漠然与他擦身而过。

天山掌门连忙请弟子为他带路去客房。他见薛灵璧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衣男子离去的背影,不禁解释道:“先生此番定然遭受重创,所以心情郁卒。”

薛灵璧回神,微讶道:“何出此言?”

天山掌门道:“先生口不能言,又不肯请大夫医治。”

“哦?”薛灵璧挑了挑眉,目光一转,落在他手中的纸上。

天山掌门道:“我怕先生有什么需要不能言明,便让他用笔写下来。”

薛灵璧伸手接过,盯着纸上的字默默不语。

“侯爷,可是有什么不妥?”天山掌门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薛灵璧展眉,不动声色地将纸塞进袖中。

一夜无话,至翌日清晨。

薛灵璧整装待发。

阿六等侯府高手因为受伤太重,只能留在天山派内养伤。

天山掌门特地派遣门中精英同往。他原本准备同去的,但是被薛灵璧婉拒了。此行凶险,万一他们遭遇什么困境,也好有个人在外接应。

天山掌门以为他经历雪崩,心有余悸,也没有深想便答应了。

等天山众弟子拥着薛灵璧到门外,黑衣男子已经负手站在那里,腰际红绸鲜艳夺目。

“前辈昨晚睡得可好?”薛灵璧含笑上前。

黑衣男子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若是前辈身体不适,我们可以择日再往。”薛灵璧道。

黑衣男子冷漠转身,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薛灵璧挑眉,一言不发地跟上。

茫茫雪山,一黑一红两点缓慢移动。

由于天山派弟子穿的都是清一色的白袄白帽,因此若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他们与雪的区别。

行行复行行,终于又走到三日前雪崩处。

薛灵璧突然顿住脚步,指着那处大石,对着黑衣男子道:“前辈可还记得当日救我的情形么?”

黑衣男子驻步,不声不响地回头看着他。

薛灵璧道:“本侯当初还以为前辈是血屠堂的杀手。”

黑衣男子突然甩出腰际红绸,如一支奋笔,在雪上疾书。

红绸过处,白雪翻飞,半空飘荡。

书毕。

黑衣男子收起红绸,甩袖向前走。

薛灵璧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仿佛受寒气影响,越来越冷。

地上。

深浅不一的雪组成四个大字——

废话少说。

第56章 援手有理(一)

等他们爬到那座雪山上,已时近午时。

天山派弟子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边走边吃。

薛灵璧故意走到黑衣男子身边,亦步亦趋地边跟边吃馒头。

黑衣男子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是从他越踩越深的脚印猜测,他此刻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大约走了十几步,他的脚步一顿。

薛灵璧跟着停下。

黑衣男子转头看他,然后伸手朝后一指。

薛灵璧吃完馒头,拍了拍手道:“本侯愚钝,不知前辈何意?”

黑衣男子默然看着他半晌,猛然转身,毫无预警地使出轻功,顺着山势朝下冲去。

薛灵璧嘴角浮起冷笑,跟在他身后追去。

两人俱是当世高手,内力轻功比起天山派诸弟子不知高出凡几。等天山派弟子反应过来,拔腿欲追时,那黑红两点已经如拳头大小,并仍在极速缩小中。

天山派弟子呆呆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许久。

终于有一弟子不安道:“我们还是回去禀告掌门定夺吧。”以他们的脚程是绝对追不上薛灵璧和黑衣男子的。

另一个弟子想了想道:“兴许侯爷会在前头等。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追,一路回去禀告掌门。”

众弟子都觉得此提议上佳,于是分出两个弟子回去,其余的人继续顺着追下去。

但是就这么一会儿耽搁,那黑红的两点已然消失在视线之外。

尽管跑了很久,但是薛灵璧不急。

他不紧不慢得与黑衣男子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就好像一只正在和老鼠玩游戏的猫。

黑衣男子也不急。他的步伐有条不紊,从头到尾都没有乱过。

大约跑了一炷香的时间,黑衣男子的脚步渐渐缓下来。

薛灵璧微讶。因为这么点时间,对方绝不可能是因为疲惫而停下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对方知道寒潭快到了。

他这样想着,便见那黑衣男子已经完全收住了脚步。

薛灵璧也跟着停下,慢慢走过去,随即吃了一惊。

黑衣男子脚前三寸处,是一个巨大的断壑。若非他跟在黑衣男子身后看到他停下而停下,定然会被这茫茫白色糊弄住,来不及收步地冲下去。

“你来过?”薛灵璧问。如果没来过,绝不会这么早就开始收步。

黑衣男子不语,将手中红绸丢给他。

薛灵璧下意识地接住。

黑衣男子二话不说,拉着红绸另一头便开始往下爬。

薛灵璧愕然地感受着手中的重力,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缩紧。若非全然的信任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要知道以断壑的高度,只要他一松手,黑衣男子掉下去就算不死也绝对会重伤!在这样的地方重伤,其实和死已经没有区别。

红绸有尽,断壑未尽。

黑衣男子看着离地面大约还有八九丈高的距离,直接丢了红绸,跳了下去。

薛灵璧感到手里的力量一轻,心头别地一跳,探头朝下看去,却见黑衣男子坐在雪堆里,只露出上半身和脑袋。

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黑衣男子抬头,挣扎从雪堆里起来后,朝他拍了拍手,示意他跳下来。

薛灵璧脸上表情恢复冷峻,默然地盯着他半晌,随手将红绸一丢。

大约红绸飘至断壑三分之一处,他才猛然跳下,脚在落于断壑二分之一处的红绸上轻轻一点,再度跃起。即便有了着力点,他依然感到身体在迅速下滑。

眼见地面越来越近,黑衣男子从斜里窜起,手掌迎着他的脚底轻轻一拍。

薛灵璧借力再跃,飘然落地。

但黑衣男子却被狼狈地反震在地,不等他坐起身,一柄如寒霜般的银剑便横在他的颈项前。

薛灵璧握着剑,缓缓蹲下身子,冷冷地盯着他道:“冯古道,这次你又想利用本侯什么?”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不理剑锋绽放的寒光,抬手拿下面具,“我只是来给侯爷请安。”

——果然是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笑容。

薛灵璧握剑的手一紧,几乎忍不住就要割下去。

冯古道感到剑锋朝自己逼近,下意识地后仰道:“此刻同舟共济才是上策!”

薛灵璧顿住手,淡然道:“同舟共济?”

冯古道舒出口气。只要肯听他说,就说明一切还是能商量的。“我中了午夜三尸针,侯爷也中了午夜三尸针。我想要羵虬之血,侯爷也想要羵虬之血…难道这样还不能同舟共济?”

薛灵璧冷然道:“本侯多的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要你何用?”

冯古道道:“忠心耿耿不等于有用。”

“至少他们不会在本侯背后捅刀子。”

“我也不会。”

薛灵璧冷笑。

冯古道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

“也就是将来会。”薛灵璧的眸光与剑锋一样冷,“既然如此,本侯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难道侯爷真的恨我恨到宁可同归于尽也要杀我的地步?”冯古道施施然。

“同归于尽?”薛灵璧道,“你是太高估自己,还是太低估本侯?”

冯古道道:“我并非高估自己,我高估的是寒潭和羵虬。我并非低估侯爷,我是实事求是。天山派虽然久居天山,但来来回回的走动区域也不过是门前那一亩三分地。对于寒潭的印象一直是停留在当年,几次打探也只是到山前。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连原来那条路已经被封死,只能从这里走的事情也不知道?论地形,我比他们熟悉百倍。”

薛灵璧道:“本侯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侯爷认为我有什么说谎的理由?”冯古道一脸坦然。

“你说谎从来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颗冷漠的心和一条如簧的舌。”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真是太抬举我了。”

薛灵璧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冷厉,“先前本侯遇到的黑衣人是谁?”

“什么是谁?”冯古道装傻。

剑锋向前一欺,迅速地在冯古道白皙的颈项上留下一道口子。

薛灵璧面色不改,“你知道本侯在说谁?”

冯古道能感觉到血正顺着脖子往衣襟里淌。但他笑容依旧,“是前任暗尊。”

“不是前任明尊?”他的话里的恨意濒临喷发,好似只要冯古道点下头,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划下去。

冯古道好似完全没有发觉,含笑道:“你在凤凰山遇到的那个,才是前任明尊。”

薛灵璧胸膛急剧起伏。

曾经,曾经…

他曾经离杀父仇人那样近,那样近…

“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薛灵璧每个字都念得极重极短促。

“我不知道。”一直满不在乎的冯古道看到他眼中盈满恨意,且有汇聚成风暴之势时,才肃容道:“师父和前任暗尊之前一直为我四处寻找羵虬的下落,直到前阵子偶然听到有人提过天山寒潭里住着这样的精怪,便匆忙赶来。谁知这精怪十分厉害,我师父和前任暗尊联手,也只是重创于它,不但被它逃走,而且还差点被它引发的雪崩埋在山里。可惜前任暗尊虽然逃过一劫,但回头却发现我师父不见了…”

薛灵璧淡淡道:“你觉得本侯会信你?”

冯古道仰起头,浅笑道:“我虽然骗人,却不爱骗人。”

“本侯怎知你现在说的话是不是为势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