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是声控灯,白炽灯泡,亮度极低。

这段楼梯他爬了这些年,肌肉记忆连每一阶与每一阶高度不等的落差都熟悉。

一气到了七楼,陆明潼在门口站定,示意她拿钥匙开门。

“你真会自作主张。”

“你说得都对。”他没甚所谓地应承,再催她,快点。

僵持一瞬间,沈渔还是去掏了门钥匙。

陆明潼没走进去,把行李放在玄关处,低一低头看她,“出去吃饭?”

沈渔不答,换了鞋,绕过他推着行李箱往里走。

陆明潼也跟进去。

沈渔开空调,洗把脸,再回卧室整理行李箱。

陆明潼始终跟屁虫似的在她身后绕来绕去,这时候就抱臂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

“你就没别的事做了?”

“没有。”

沈渔懒得理他,拉开行李箱,往地上一摊,挨个取出里面的衣服,往床上放。

陆明潼走了进来,伸手,准确无误地从那堆衣物里勾出一件礼服裙,墨绿色丝绒质地,隆重得与她那些休闲款式格格不入。他挑眉,“啧”了一声,“带这么条裙子去做什么?跟陈蓟州和好以后当场结婚?”

沈渔白他一眼,“回来的时候等飞机在机场买的。我外公要过生日了,七十岁,定了酒店要做寿。”

陆明潼松了手,衣服跌落回去,他语气淡淡地问:“阿姨要回来?”

“肯定回来的。”

沉默一阵。

沈渔继续翻着行李箱,拿出化妆包,一件一件归置的时候,想起手里头拿的这支Armani的口红是陈蓟州送的。

她丢手往垃圾桶里一扔,无由烦躁,不想继续收了,转身对陆明潼说:“我想喝酒。”不容他置喙的语气。

他们去的那家酒吧,在沈渔读本科时就开着了。

离大学城很近,离清水街也不远。去那儿消费的,多半都是年轻人。老板是个实在人,不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设最低消费,不弄什么满两千送一千的活动。反正,喝多少,给多少。

他们到时只有吧台位了。

两人挨坐着,老板递来酒单,沈渔不接,直接点了几支常温的常陆野猫头鹰的拉格啤酒。

陆明潼心里嘲笑她,都生理期喝酒了,还管冰不冰,也不嫌多此一举。

老板往她面上扫一眼,笑说:“好久没来了哈。”

沈渔愣了下,坐直身体,“您是真记得我,还是这就是招待顾客的话术?”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一把络腮胡也遮不住的和善,“第一回喝这款啤酒,觉得logo上猫头鹰怪可爱,非让我把酒瓶子送给你,是你吧?”

沈渔笑说:“大部分女生都会觉着这猫头鹰可爱。”

老板笑说:“你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转身把酒拿来,拿起子开瓶的时候,又打量陆明潼一眼,说:“你俩在一起啦?”

这下沈渔是真确定老板还记得她了。有一回陆明潼跟她告白,就是在这酒吧里。

之所以说“有一回”,是因为过去的陆明潼,就是个行走的告白机器,有事要说,没事也要说,听得她耳朵起茧。

陆明潼接过老板递来的啤酒,也接他的话,“没有,还在努力中。”

沈渔瞪他,他直直地回视,一脸的“有何不可”。

沈渔喝着酒,听会儿乐队唱歌,虽然兴致不高,但离悲痛欲绝也还差得远。

可能,下午在电话里,她已经哭痛快了吧。

陆明潼觉得她这一点还是值得称道的,他不记得她这是第几次失恋了,但为失恋买醉,一次也没有过。

她一旦看清这个人不值得,立马抽离绝不拖泥带水。

那精酿啤酒度数不高,喝多却也渐有醺醉之感,况且沈渔的酒量一向差得很。

陆明潼拦一下她手里的酒杯,凑拢问:“还喝吗?要不去吃点东西?”

沈渔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人有点怔忡地望着台上,忽然说:“陈蓟州出轨了。”

陆明潼目光一沉。

“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对他说,倘若以后没感情了,先和我清清楚楚分开再另谋出路。他是知道我最厌恶什么的。”

陆明潼看着她,到底没说,在他这儿,出不出轨,陈蓟州都是烂人一个。

沈渔自嘲笑了声,“你说得对,我看男人的眼光确实很有问题。”

陆明潼不应,捞起酒杯,冰块撞着杯壁,喝入口中,是冷而涩的滋味。

瞧一眼沈渔,一时间觉得一股焦躁无从排遣,便撂了酒杯,顺从本意,蓦地伸手,搂住她的腰,用力往自己跟前一揽。

沈渔差一点给拖下高脚凳,急忙伸手撑住了,而陆明潼已经凑拢来,一张脸近在咫尺,眉宇间是沉郁之色。

“烦请你以后,给我挑对手也挑个有竞争力的。成天跟些歪瓜烂枣浪费青春,你是觉得你自己配不上更好的吗?”

他带着酒味的呼吸就落在她鼻息间,让她一时间不敢喘气,伸出手去,要去推他。他却顺势地将她手指一捏。

眼里有些不耐,仿佛叫她别闹了。

吃定她的神色。

沈渔骇得立即抽手,她觉得自己脑子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有比失恋还要更深的失魂落魄,一层一层漫上来。

直觉是想逃。

她跳下高脚凳,对他说想走,这时候恰恰来了个电话,葛瑶打来的。

万幸,她有了可以暂时不跟陆明潼呆一块儿的理由了。

葛瑶开一辆卡宴来接。

将沈渔安置在副驾驶上以后,她笑同陆明潼说,放心,她带走的人,回头肯定也全须全尾地送还回来。

末了眨一眨眼,“小陆同学,有时还是要信造化的。”

陆明潼笑了,神色无辜得很,“他俩自己掰的,跟我可一点没关系也没有。”

葛瑶的老公潘岳山出差去了,偌大豪宅里就她一人,所以才一时兴起想叫沈渔到自己家里外宿。

除了共用的卧室之外,葛瑶还保留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用来吵架之后自己待着。

此刻,洗过澡的沈渔就躺在她的这个房间里,粉色的墙壁,粉色的纱帘,粉色的床品,粉色的真丝睡衣……她在一片粉色的海洋里头晕目眩,听见葛瑶在门外给她老公打电话,语气甜腻得仿佛吞下了一口粉色的糖果。

葛瑶打完电话,就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护肤。

“跟陈蓟州为什么分手?”

“他出轨了。”

葛瑶骂了句脏话,“那你就这么回来了?你招呼一声啊,拿我当外人吗?这是老潘的老本行,不把陈蓟州揍得跪地叫爸爸,都算他业务能力下降。”

沈渔被他逗笑,“陈蓟州的妈妈毫无疑问是个好人,我不想叫她难办。算了吧。”

“我本来以为,这回这个陈蓟州还是靠谱的。我跟他见过几面,觉得他虽然缺乏情|趣,但人不坏。”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妈为什么离婚。”

葛瑶点头。读书时听沈渔笼统说过一嘴,是因为出轨,详细的她就不知道了。

“……我爸,虽然是个机械工程师,但骨子里是个风花雪月的人,时不时的还要拉会儿手风琴,看看苏联的老电影。陈蓟州和他正好相反,不解风情,也没有任何文艺方面的喜好。所以我才选择他,我以为选择他是安全的。”

“奔着安全去结婚,那不就是着相了么。男人出轨和他浪漫不浪漫没有关系,时机到了,该出的就是会出。”葛瑶涂完护肤品,揿灭了大灯,留床头一盏昏黄小灯,也掀开被子躺下,“你呢,表面上看起来强势,实际上很拧巴,所以我一直觉得,陈蓟州不适合你。不过千金难买你喜欢嘛,我作为一个外人,也就不泼凉水了。”

沈渔因头昏而阖上了眼,睡意是没有的,返程的飞机上睡够了,“……说句实话,没有喜欢他到非他不可的程度。”

“那你图什么。

“婚姻不就是这回事么,选择喜欢的又能怎么样。爱情最容易变质,我爸就是明证。”

她有最为消极不过的婚恋观,没决绝到成为单身主义者。既然终归要结婚的,挑个合适的、靠谱的人选,总比赌一个人的永不背叛来得容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才二十六,不是三十六,把自己的一辈子套牢在一个并不那么爱,也不那么爱你的人身上,你疯了么?怎么说你好呢,平常挺灵清的一个人,一遇到这种问题就犯浑。你既然这么想结婚,不如选陆弟弟呢,至少他爱你爱得不可自拔。”

“我跟他不可能的。”

“为什么?”

沈渔摇摇头,“具体不说了。”

架不住葛瑶自己会脑补,这问题她追问好多年了,沈渔从来不回答,“该不会,你俩是失散多年的真姐弟吧?”

“……”

“不是的话,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在一起了,其他问题再慢慢解决,以陆明潼的劲头,什么困难能拦得住他?”

“要能在一起的话,早就在一起了。”

葛瑶惊了,“……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听听就得了,别跟陆明潼通气。”

“喂,”葛瑶使劲晃她,“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今天不会让你睡的。”

沈渔被她搡得生无所恋,“长得帅,身材好,死心塌地,细心体贴,朝夕相对……我也是人,是人都会心动的。”

葛瑶嘴张得比鸡蛋还大。

“但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陆明潼也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他。”沈渔翻个身,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我确实是个拧巴的人。

葛瑶半晌才开口,“你这么急急的想结婚,不会也有想断绝他的希望的考量吧?”

沈渔没有否认。可能,要纠正的是,不只断绝他的希望,也是她的。

不过,这种考量在她所有考量之中排序最为靠后。

“陆明潼疯归疯,还是个正常人。你呢,看起来正常,实际比谁都不正常。反正我没见过你这样理智的,可怕。

沈渔不想再聊了,“睡觉么,我好困了。”

葛瑶不说话,往她手臂上猛拍了一下。

力气之大,让沈渔怀疑人生,“……干嘛?”

“替陆明潼打的。”

“二五仔!”

☆、你是刺槐我是暮夏(01)

***

自陆明潼母子搬来清水街以后,占着楼上楼下的便利,沈家与他们来往渐密。

陆明潼的妈妈名叫许萼华,随母姓,名字来源于苏轼词,“海上乘槎侣,仙人萼绿华”。无论是这名字,还是样貌,在三教九流混杂的清水街,都是独一份的脱俗。

沈渔极喜欢这位许阿姨,因她总是面上带笑,说话轻轻柔柔的。且她还是位插画师,一直断断续续给一些儿童文学作品供稿,在她的家里,随处晾晒着水彩画就的原稿。

很长一段时间,楼下陆明潼的家里,就是沈渔的迦南美地。

沈渔成绩一直中游上下徘徊,升上高三以后每回月考成绩不理想,回家要听一车的唠叨。在许阿姨那里不会,她做什么都不会被训诫。

许萼华从江城搬来之时,还带来许多书籍,沈渔总会借口复习,实则去她那儿看书。那些书不拘什么题材,有一些尺度之大,要是叫沈渔妈妈看见,肯定要大骂那是毒草。

但许萼华对沈渔说,看书就应该看得杂一些、脏一些。

“脏?”

许萼华笑一笑说,不是叫你只看“脏”的那些,而是范围广一些,下限低一些,人之一生时间有限,不能一一历及,但在书里,你能识遍善恶。

因常去许阿姨那里打发时间,沈渔跟陆明潼自然也熟起来。

陆明潼成绩很好,转学来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就挤掉了原来的年级第一。

但这位优秀的小朋友总是不高兴搭理人的模样,放学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回房间里。

许萼华频频替他道歉,说以前总搬家,明潼一直跟着她四处颠沛,没交过几个朋友,性格有些孤僻,还请多担待。

那时,沈渔的妈妈正在升职的紧要关头,几乎每天都加班。

沈渔晚饭没着落,就蹭许阿姨的。

同一个饭桌上,沈渔忍不住逗陆明潼,说刚才看见你在房间里玩乐高,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吧,不准备复习?

陆明潼冷淡神色,回应,你该担心你自己,本科都要考不上了,还每天看闲书。

那时候,陆明潼就展露出了他张嘴不人说的天赋。

沈渔吃过饭就跟陆明潼一块儿出门回学校上晚自习。

学校离清水街不算远,且初中高中都挨着,骑车过去十五分钟。

沈渔提议比谁先到学校,陆明潼绷着一张小脸,骑得飞快。

好大的好胜心。

只有这时候,他才显得像个小孩子。

*

因沈渔总在许萼华那里蹭饭,家里不好意思,要给生活费。

许萼华当然是不收的,说只是添双筷子的事,且刚搬来时受了许多照顾,逢年过节的,他们孤儿寡母,还得仰仗去沈家才能凑个热闹,一直多有叨扰,要收钱那就是见外了。

沈渔的父亲沈继卿在南城电力机车公司工作,因是企事业单位性质的公司,通常不加班。他在公司食堂吃过晚饭以后,回家顺道就买些蔬菜水果给许萼华送去。这也是沈渔的妈妈叶文琴吩咐过的。

沈继卿是个腼腆的人,许萼华留他坐一会儿,他就拘谨坐在沙发上,看见沈渔跟陆明潼抢吃的,才出声说,多大的人了,不让着弟弟一点。

许萼华沏一盏茶来,说是从陆明潼外公家里带出来的白茶。她说,听小渔说,你是懂茶的,尝尝看,要觉得不错,就拿去喝,我不爱喝茶,放在那儿上了潮,属实浪费。

水是刚烧开的,沈继卿吹凉再饮,说,好茶,是贡眉吗?

许萼华笑说应该只是寿眉。

沈继卿说,这老寿眉喝起来比白毫银针的口感还好。

沈渔在一旁嚷嚷,爸,你又在卖弄了!

沈继卿腼腆地笑了笑。

*

许萼华带着一个孩子,却从没见孩子的丈夫出没过,这情况,街坊邻居是有些说法的。

沈渔听过几句,都传得挺不堪。有说她是未婚先孕,有说她是攀大款不成,反给人搞大肚子。

沈渔只在跟陆明潼特熟以后,才问过他一句,你见过你爸吗?

小少年一张脸比锅底还黑,语气也冲:死了!

那之后,沈渔就再也没打听过了。

清水街住着三教九流的人,自然少不了是非。

有一回,沈渔下晚自习回家,上楼发现六楼门敞开着,她妈妈叶文琴在屋里,而许萼华头枕着叶文琴的肩膀,呜呜哭泣。

睡觉前,沈渔在卧室里看书的时候,听见父母在客厅里说话。

原来是许萼华晚上出门的时候,被住在清水街当头的一个酒鬼给占了便宜。

那酒鬼是个鳏夫,老婆死了七八年了,平常只在工地上做点零工,手脚一贯不干净,本就是挺下色的一人。许萼华扇了他一巴掌,他骂骂咧咧,满口下流话。

许萼华何曾听过这些污言秽语,气得脸发白,要走,却被那酒鬼攥住了胳膊,挣脱不得。

周遭有人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但直到过去了好几分钟,才有平常卖菜的大婶,抄一把剁骨刀出来帮忙。许萼华才得脱身。

末了,叶文琴感慨:“小许这么清高一人,这回可真是受了好大屈辱。单身一人带孩子,还是泼辣点好。”

又说:“你们厂里不有些离了婚的工程师么,如果有好的,给小许留心些。”沈继卿的公司在改制之前原是个工厂,因此这些年叶文琴始终习惯称之为“厂里”。

沈继卿说,她不见得会答应。

叶文琴说,我来劝她。

*

那之后,沈继卿当真有好几个周末都叫了同事来家里吃饭,叶文琴升职成功,正好有由头,也有时间。

许萼华跟这些同事见了面,但都没下文。

后来,又一次叶文琴让沈继卿组局的时候,沈继卿说,昨天楼道口碰见了,小许跟我说,我们的安排她都心领了,但她这些年都一个人过来的,也习惯了。

他说,以后,就算了吧。

*

翻年后的最后一学期,沈渔忙着准备高考,她懒散惯的,最后半年也不由地重视起来。

沈渔在自己家里,总得吃吃零食,看看电视,抽空跟朋友聊会儿QQ。但在许萼华那儿,她莫名的就能耐下性子多背会儿单词。

许萼华看她被功课折磨得半死,笑说,等她高考结束,她就专门画一幅画送给她。

沈渔后来收到了那副画,画的是她趴在夏日的凉席上看漫画,嘴里咬一只雪糕。

颜色淡雅,构图玄妙,她宝贝得紧,专门弄了个画框裱起来,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

*

沈渔高考结果只能说是一般,去了一所二本学校学工商管理。

要住校,她基本只有周末才会回来。

十月份的一个周末,她回到家,才知道家里发生了了不起的大事儿。他们沈家,一夕间变成了清水街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