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

那天沈渔将画框掷在角落,溅射一地玻璃的时候,她是不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可他挡在许萼华面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眼睛琉璃易碎,眼泪那么直接地砸下来,紧跟着她眼镜镜面上就起了雾。

他心脏被那滴泪烫着了,直到今天,他都还在找,那烫伤的位置究竟在哪儿。

那时那刻,她的眼泪叫他觉得,他出于人伦的本能而回护许萼华,是错的。

许萼华走的头一天,陆明潼睡到半夜,听见隔壁房间喁喁哭泣。

整个人,被那不知道因何为之的哭声,煎熬得一宿没睡。

许萼华出走的决定,他从来不认同。

这不是解决问题,是在逃避。

就好像从前,她但凡跟邻里邻居发生一点矛盾,或是这城市的哪一处叫她不顺心了,便想着要搬家。

他跟着她,这么颠沛着过来,比谁都清楚,她许萼华,看似月朗风清的,实则是再懦弱不过的一个人。

这回的事,叫他越发的不理解:你既然这么懦弱怕事,又何必给自己惹一个身败名裂的大 | 麻烦?

他深知许萼华错到离谱,他克制自己才能不露出鄙薄神色。

可是,倘若,这世界上连他都不能不问是非地维护她一把,那就真没人会维护她了。

许萼华在陆明潼心里,是个千疮百孔的形象,他这些年见过太多她狼狈的时刻了。

偏偏,楼上却有个傻乎乎的女生不知道,一心一意将她视作神明。

陆明潼见过太多次,沈渔听许萼华说话时,眼睛里亮闪闪,仿佛能透过她的内心,轻易揣度她那时的心理活动——她必然想着,往后也要做许萼华这样温柔、知性又开明的大人吧。

可是许萼华自己把自己摔下了神坛,摔得比芸芸众生的痴烂相还要不如。她是直接把自己掼进了泥里,谁都能往她身上吐两口唾沫,再踩上两脚。

她不单错在破坏别人家庭,还错在,毁掉了一个人的崇拜和期许。

就是那时候沈渔的眼泪,让陆明潼这次不愿再随许萼华一起逃避了。

大人尽可以抛下一切远走高飞,有罪的,无辜的……但是有人会在乎沈渔还困守于此吗?

他不知道。

至少他是在乎的。

一番询问没得到答案,沈渔心烦意乱,也就口不择言起来:“你以后离我远点。你,你们……陆家大的小的,我一个都不会原谅。”

她也不过是耍狠罢了,她原谅不原谅的,重要吗?

陆明潼敛下目光,拽了拽自己外套的帽子,转身就走了。

那塑料袋子擦着他的裤腿,哗啦哗啦的响。

*

沈渔认知中的陆明潼,人际关系淡薄,没有半个朋友。这个认知不全对。

陆明潼在班上有一个好朋友,叫李宽。

李宽其人,普通长相,但胜在性格好,自带幽默细胞。班里每个人,他都能称兄道弟,但有一些话,他只会跟陆明潼说。

两人是由坐同桌认识的,高二文理分科又分到了一个班。

李宽偏科严重,数理化能跟陆明潼打个不相上下,碰到英语语文却抓瞎得很。

英语做随堂测试,他拿笔杆挠头,疯狂抖腿。

陆明潼被烦得想骂脏话,生平第一回,把卷子往旁偏了偏,手指轻扣一下桌面。

只要这祖宗消停点,他愿意主动给他抄,抄个满分他都没意见。

李宽抄了好几回,自觉过意不去。

经过观察,他发现陆明潼这人总是独来独往的。元宵、端午的节令,大家都商量着回去吃汤圆、吃粽子。独他一人,拿上饭卡,去食堂打三两米饭,一荤两素,打包带回教室。吃完了就趴着午休,午休结束就掏出个掌机打游戏。

李宽投其所好,回去跟家里说,往后中午就不回家了,直接保温盒带饭吧,路上来来去去的太浪费时间,不如在教室多背几个单词。

李宽妈妈以为儿子开窍了,简直是求之不得。

隔天,李宽就献上一保温盒的美食,投喂学霸。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这么熟识。当然,李宽觉得,陆明潼多半是被他妈妈的厨艺给俘获了。

两人杂志传着看、掌机交换玩,有时,还一块去李宽一个表哥开的网吧里打游戏。

熟悉以后,李宽发现,陆学霸没表面上那么高冷,也就是个打副本被“奶妈”坑了会骂脏话的普通人。

后来有一回,李宽在课堂上偷看一本叫网友从日本运回来的同人本子,内容有一些少儿不宜。

他半节课没抬头,这不把课堂放在眼里的姿态,让语文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下讲台,缴了他的课外书。

语文老师一看封面,感觉问题有些严重,叫李宽喊家长来。

陆明潼当即站起来说,那书是他的,借给李宽看的。

最终,两人只挨了班主任的一通训诫,没到请家长的地步。

李宽沾了陆明潼这个班级第一名的光,才免于一难。他觉得陆明潼替他顶缸的姿态爷们儿极了,此后,完全对陆明潼死心塌地。

陆明潼是一月的生日,这出生月份比较尴尬,当年差点因为差了几个月被拒绝上小学一年级。后来5岁多成功入学,念高一的时候才14岁零8个月,比班里一半多的同学都小。

而李宽比陆明潼大了半岁多,更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得照顾好他。

陆明潼日常回以一个“你谁”的眼神。

后来,“舔狗”这个词在网络上流行的时候,李宽自嘲说,他跟陆明潼的友谊,完全是靠他做舔狗争取来的。

陆明潼:“你不舔到应有尽有了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陆明潼的这个新年,因为李宽的存在,过得比去年要好那么一些。

春节期间,李宽给他打了个电话,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坠入了爱河:“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生,别说我们班班花,就是我们学校校花,在她面前也就是个烧火丫头。”他说的是他爸的一位大学同学,白天来了家里做客,带着一位漂亮的小姐姐。

估计李宽觉得他只“嗯”一声的反应十分敷衍,“我拍了她的照片,我发给你看!”

陆明潼QQ上收到照片,瞅一眼,确实还不错,只是怎么年龄看起来……

他问李宽,“比你大啊?”

“大怎么了?成熟姐姐才有韵味。”

初六,陆明潼到李宽家里去玩。

他不是第一回去,受到李宽妈妈的欢迎,难免还是觉得叨扰,尤其李妈妈总把他作为“邻居家的小孩”,拿来教育李宽。

吃过中饭以后,李宽父母有事出门去了。

李宽把陆明潼叫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鬼鬼祟祟地说要给他看个好东西。

那好东西,果不其然是爱情动作片。

陆明潼觉得,自己跟李宽关系再好,也好不到要一起研究这种教材的程度。

当下拒绝了。

李宽说:“我看了开头,女的很漂亮,绝对不搞封面欺诈。好东西专门留着跟兄弟欣赏的,看我多讲义气。”

他不由分说地打开了,鼠标一拖,屏幕上咿咿呀呀的,还带字幕,一个形容猥琐,穿学生服的男生,饥渴地抱着女孩子喊“欧奈桑(姐姐)”。

陆明潼抬脚踢掉了电源线,问他,“你梦中情人知道你这么意||淫她吗?”

*

五月的一个周五,李宽在陆明潼家打游戏。

最近针对未成年网吧上网的查处力度收紧了,李宽表哥也不敢顶风作案,再给他们开这个后门。

李宽长吁短叹了好一阵,陆明潼从许萼华留给他的卡里拿出一部分,置办了一台台式机。此后,李宽便没少来他家里厮混。

他倒不单是为了打游戏,更是为了跟他那个心心念念的世交小姐姐一起打游戏。这学期开始,他破天荒地啃起了老大难的语文和英语,就为了能跟小姐姐做校友。

李宽边打游戏边跟人语音,陆明潼懒听他那些腻歪话,戴着耳机在一旁玩掌机游戏。

晚上九点多,陆明潼摘了耳机,喊李宽一起出去吃饭。

他俩吃的方面都不拘,沿街找了个小餐馆,点两个炒菜。

李宽讲今天下午跟小姐姐连麦打游戏的趣事,陆明潼似听非听的。

李宽不满了,“你再这样,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也不会听你说了啊。”

陆明潼:“我听着呢,你说,幸好你俩跑得快,不然差点被‘守尸’。”

李宽见他真的在听,便继续讲,说到兴致勃勃处,陆明潼却忽然站了起来,“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话撂下,他朝着餐馆外匆匆走了。

李宽好奇往外张望,顺着陆明潼所去的方向看去,路边站着一个穿白T恤、牛仔热裤的女生。虽看不见正面,可那双腿,又细又笔直,绝了!

李宽情不自禁地“嚯”了一声。

紧接,他看见陆明潼站在那女生身后,隔一段距离,有些踌躇。

过去了好几分钟,直到路边来辆空出租车,女生要上,却被一中年男的抢了先。

这时候,陆明潼走了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或是压根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进后座,把那男的一把扯了出来。

女生上了车,陆明潼也跟着上了车。

李宽:“……”

他是不是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个人呢!

而且,他家钥匙……

李宽掏出手机急呼,没等他开口,电话那端陆明潼直接不由分说道:“我有点事,你吃过饭就回去吧,饭钱我到时候给你。”

听听这宛如打发下堂妻的语气!

*

沈渔惶惶神色,听见手机振动,第一反应是去看自己手里。

陆明潼接起,她才意识过来,不是自己的。

因周六要去一趟学校,今天下课之后,沈渔没如往常一样去爷爷那里。晚上在家写必修课的平时作业时,来了一个电话。

爷爷的邻居打来,说晚上沈爷爷在他那儿下象棋,起身的时候突然晕倒了,现在已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饶是她已经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了一年多,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六神无主。

出租车车窗大敞,夜风吹凉她后背的冷汗,人跟着打个寒噤。

直到旁边陆明潼递一句话来:“……发生什么事了?”

一时间所有懊糟情绪都涌上来,她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怎么陆明潼也上了车,疾言厉色地吼了一声:“你给我滚下去!”

她这嚣张没撑过一回合,说最后一字时已带哭腔了;立即抬手挡住了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片刻,她感觉,陆明潼朝她这边侧了侧身,一包纸巾递了过来。

她不接,他就拆开包装,抽出一张,掰开了她握手机的那只手,硬塞进去。

她拿纸巾蒙住脸,声嘶力竭地哭足了几分钟,而后便强迫自己收了声。

这时候爷爷只有她可依靠了,她还得留着清醒和理智,等爷爷邻居家来电话。

从这儿到医院,出租车要开四十分钟。

引擎轰鸣,风声呼呼,间或司机鸣喇叭,都是有声的,她却觉行驶在一种绝对的寂静中。

突然,手机在她手里跳起来,她吓一跳,着急去接,却让手机直接滑落下去。

伸臂去摸,越急越摸不着。

头顶阅读灯一下亮起,陆明潼弯下腰,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拾起了手机,递给她。

她来不及说什么,赶紧接听,电话那头告诉她,已经出急救室了,问题不大,医生说观察两天,明早做些检查,倘没有其他问题,即能出院。让她慢慢的来,别急。

沈渔哽咽声音千恩万谢。

到医院,邻居大叔与沈渔做个交接,说出门时都忘了给门落锁,这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给贼搬空了,得马上回去看看,不然,是要留待沈爷爷送去病房了他再走的。

沈渔道谢又道歉,神色凄凄惶惶。

邻居大叔与沈渔是相熟的,对沈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知道这小姑娘二十岁不到,六魂无主属实正常,安慰了两句,让她若有什么搞不定的,给他打电话。

沈爷爷给移去病房以后,护士过来,上一系列的检测设备。

人没醒,沈渔不敢离开。

陆明潼在病房门口站立片刻,转身出去买东西。

他知道晚上沈渔是要陪在这儿的,劝都劝不动的那种。

医院附近的超市关得晚,提供住院所需的一条龙物资,他买了面盆、毛巾、牙膏牙刷、拖鞋、纯净水……等一切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回到病房,放下袋子的时候,沈渔看了一眼,难得的,一句歹话也未曾说。

她坐在床边凳子上,陆明潼站在窗户边。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沈渔知道这件事,她得知会一声沈继卿,不管他们父女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讲过话了。

这个电话,沈渔去了走廊的尽头打,她怕自己捺不住火气。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听见沈继卿的声音那一刻,她就没法好好说话了,两句便情绪上头:“如果爷爷今天出了什么好歹,我会恨你一辈子!”她都忘了,之前,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沈继卿声音苦涩:“我马上找个车回来,小渔,先难为你帮忙照顾着爷爷。”

又过去半小时,沈爷爷醒来。

他气虚体弱的,却朝着沈渔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才气若游丝地先同她道歉,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儿,从前是叫父母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没经过什么事,这一回肯定被吓坏了。

“我才不吃您这套!”沈渔咬着嘴唇控制泪意,“您明知自己有高血压,平常不注意,东西乱吃,还抽烟。我回去就把您的烟杆撅了!”

沈爷爷是修手表的,年轻时候靠这门手艺养活了全家。如今,那爿修表的铺子还没关,虽然平常三五天才等得到一个人上门,他也不在乎,每天总要抽空过去坐坐。他从收破烂的那里回收些旧表回来,修好,拧拧发条上上油,摆在玻璃橱窗里,宝贝得紧。

他对物质看也淡,一件汗衫穿上三四年也不肯扔,说是磨出了绒边,穿着比那些新的更舒服。

唯独,他喜欢抽烟袋,专从老家的朋友那里弄来自种的烟叶,自己捣成烟丝,饭后小憩之前,总要抽上一袋。

医生叮嘱过好多次得戒烟,他应承得好好的,转头就我行我素,还振振有词说,他就这么一个爱好了,要不让他抽,不如叫他死了算。

沈爷爷是瞧不得沈渔哭的,看她涨红一张脸,难过又委屈,知道自己这个爱好,这回是真保不住了,便笑说: “我答应小鱼儿,以后不抽了。”

陆明潼帮着喊来了护士,护士说医生已经安排好了明天的检查,晚上护士站一直有人,有事按铃即可。

时间也是不早,陆明潼便准备走了。

他掩上门,听见沈渔的脚步声跟出来。

走廊顶上的冷色灯光,照在她脸上,面颊是失了血色的白。

这样面对面的站着,第一次让陆明潼清晰感知,自己已经高过她一个头了。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她因为没精神耷拉下去的肩头这样柔弱,而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又这样清瘦。是因为他不知不觉长大了吗?

沈渔摸了一下鼻子,纠结都写在神色与动作之间了。

陆明潼的本意并不是要从她这里捞一句“谢谢”,不过一切出于本能罢了。

所以,他不等沈渔走完这段纠结的心路历程,径直转身走了。

沈渔:“……”

往走廊里看一眼,挺拔身影,行走如风,很快就转个弯消失。

晚上,沈渔洗把脸,就歇在病房里。

病房三人间,有提供休息的折叠椅,白天折起来是椅子,晚上放下去是一张单人床,很窄,翻个身就要掉下去。柜子里也有毛毯,但不知道多少家属盖过的,一股垢腻的臭味。

沈渔不想盖这毛毯,想起来陆明潼买的那袋东西里有张浴巾,找出来,搭在背上,将就睡了。

凌晨两点多,沈继卿到了。

他借了车自驾过来的,一路急赶,满身的汗。

夜里病房里都熄了大灯,其他床的都睡了,他怕将人吵醒,便低声叫沈渔回去休息,他来陪床。

沈渔不愿,压低声音与他争辩了几句,倒是吵醒了爷爷。

沈渔歉疚得很,跟爷爷道歉,爷爷却催她:“小鱼儿听话,回去休息,叫你爸陪着,这是他该做的。”

次日早上八点,沈渔赶去医院,提着保温桶,和沈爷爷的换洗衣服。

在医院门口,却与陆明潼撞上。

他手里提着早餐,似乎是稀饭、花卷和茶叶蛋。

他看见了沈渔手里的东西,意识到,该是沈继卿回来了,不然她不敢离开的。

由是,他也就没必要上去了。

转身要走,沈渔却喊一声:“喂。”

陆明潼往她脸上看,她看他,再看他手里提的早餐,与昨晚一模一样的纠结神色。

他等了等,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便对她说:“赶紧上去吧。”

*

这事情又过去一周,陆明潼才又在清水街碰见沈渔。

李宽在他家打游戏,他出来买点水果。

沈渔原本是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东西,看见他了,挨挨蹭蹭地走了过来。

两个人并排地站在水果摊前,陆明潼看她一眼,觉得她似乎瘦了些。转而低头继续挑拣着葡萄,“你爷爷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