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李宽也傻眼了,“这什么情况?你掉档了?”

陆明潼语气平淡:“没。”

“那你……”

沈渔揪住他的T恤衣领,“你过来。”

他抬头看她一眼,她脸上一触即发的,怒气冲冲的神色。便没违逆,站起身,跟着她出了门,又上了楼。

自家门一合上,沈渔开门见山:“为什么报南城大学。”

“不想去首都。”

“那去别的城市也不行?”

陆明潼沉默一霎,低下头去,看着她,“我就想留在南城。”

“为什么!你这么好的成绩……”

“为了你。”直接且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沈渔愣住,继而咬紧嘴唇,几经控制,还是忍不下,“……你疯了吗!这是你的前途,多少人怎么拼命都拿不到的机会,你呢,你随随便便就这么放弃了!”

“既然是我自己考的,我为什么不能放弃。”

“陆明潼!”

陆明潼始终是神色冷静的,“我上不上清北,没人在意……”

“我在意!”她单手叉着腰,焦虑地在玄关这方寸里转了两圈,情绪冲到顶,却没个宣泄的途径,“……你说是为了我,有没有想过,我就想你去最好的学校,前途似锦。你要一辈子待在这么个破地方吗?”

“如果你待在这,我就待在这。”他把她的手抓过来,扳直了五指,往他自己脸上拂,“你想打我就直接动手。但这决定我不会后悔,我清楚自己要什么。”

“……你十八岁都不到,你清楚什么。”她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是纹丝不动的,那些复杂的情绪最终冲破了泪闸,叫她扬起头来,狠狠地抽了几下鼻子。

陆明潼就这样抓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带,两条手臂箍紧了,不让她逃。哪怕她气急败坏地挣扎,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咬出了带血的牙印子。

沈渔带着没能挣脱的挫败,嚎啕大哭。

“……陆明潼,你干什么啊,你是不是想逼我去死……”

少年的心里没有半刻惶惑,他知道,倘若离开了南城去异地求学,他们必然走向渐行渐远的结局。

人间凡事,都不及她重要。

陆明潼伸手摘了她已经模糊的眼镜,揣进自己裤子口袋里,将她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咫尺距离地盯住她湿润的双眼,不容置喙的语气:“我只是想喜欢你。”

他不信这是死局,掀了棋盘也想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沈渔从心底里感觉到恐惧。

为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我们没有任何可能,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你,绝对不会。”她落着泪,紧咬牙关,一字一句地说。

*

那之后,沈渔和陆明潼冷战了快有一两个月,直到学期开学,陆明潼去南城大学报名,一切无可更改。

沈渔不理他,他就去找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精准定位她的行踪。

在学校路上,他拦住她,也不说话,往她手里塞了东西就走。

沈渔拿到东西就直接扔了,但次数多也有些颇觉浪费的心疼,葛瑶劝她,“……别扔了吧,再不济我帮你解决呢。”

再往后,陆明潼又发展出了新套路,直接把东西交给葛瑶,让她转交。

葛瑶拎着袋子,问沈渔:“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沈渔瞥一眼就调转目光,什么也没说。

他送来的多半都是零食,卤藕、鸭脖、小蛋糕,有时候是热腾腾的炸鸡排,或者芝士焗番薯,且都留足了分量。

葛瑶替她将东西分给了舍友,大家很快统一了阵线,联合起来劝导沈渔:“何必呢!陆弟弟多好一个人啊,你就原谅他吧!”

沈渔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你们都是叛徒!”

大家咬着软糯香甜的番薯,特别敷衍地点头:“是是是。”

那年南城是个寒冬,沈渔跟葛瑶一起泡图书馆做了一晚上的文献综述,快到宿舍熄灯时间才离开。

结果一出图书馆大门,沈渔就在路对面看见了陆明潼。

他嘴里咬着一支烟,靠着路灯,望见她时,意外地没主动朝她走去,手里也是空的,什么也没拿着。

这倒让沈渔在意起来。

对葛瑶说:“……你先回宿舍吧。”

沈渔朝他走过去,隔了两三步站定。

他微微地偏了一下头,看她一眼,才缓缓地站直身体,烟拿在手里,一团青雾,竟让人觉得那是带着寒意的。

他别开了目光,开口时呼吸变成了大团的白汽:“我外公做手术,我回趟江城。天气冷了,你注意保暖。”

沈渔知道他与许萼华娘家的关系有多淡薄,所以瞧见他冷涩的眼神,愣了一下。

他含着烟,两手都揣进黑色棉服的口袋里,略低下眼,“走了。”

“哎。”沈渔看他身影顿了顿,艰难地说了句:“……你注意安全。”

陆明潼一去,过了一周才回来。

她是在清水街碰见他的,他提一只行李袋,眼见得憔悴许多,眉目间是蹉跎的霜雪色,让她一下心软,没法继续同他生气。

她挺唾弃自己。

沈渔叫他到家里来吃晚饭。

做不来什么菜,就下了一锅水饺。

陆明潼狼吞虎咽地吃过,再问她要一杯热水,说胃疼得难受。

她要下去给他买药,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平静的目光,亦有些许哀求,“陪我一会儿。”

他要点支烟,沈渔没阻止。

他抽了两口却又将它灭了,一下站起了身,说要走了。

沈渔喊住他,“你到底要干嘛?”

陆明潼停下脚步,后退一步,靠着了墙根,他说:“你过来。”

沈渔站着不肯动。

他只是望着她,寒凉的目光,直到她捱不住,主动走过去。

犹豫了一下,伸手,双臂自他身体两侧环上去,贴在肩胛骨上,抱住他。

陆明潼愣住了,片刻,手抬起又落下去,到底没去回抱她,只在她的拥抱里,放任自己颓然地耷拉下肩膀。

他同她讲,小时候有几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

只是许萼华和娘家的关系一团乱麻,她受不了家里的压抑氛围,受不了冷眼和背地里的议论,便执意将他带出来,各地辗转。

外公也是个强势的人,许萼华未婚先孕本就叫他丢尽颜面,因此也不挽留,对陆明潼几个舅舅放话说:等她在外头吃尽苦头,她就会晓得回来求我了。

许萼华真没回去求他,拉扯着六七岁大的陆明潼,在外奔波了好多年。

父母子女之间,自有斩不断的血缘牵绊。

后来,许萼华借陆明潼外公生日之机回去了一趟,与他达成了实质上的和解,也因此,外公才将多年前在清水街置办的一套房子赠与许萼华,叫她到底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孩子读书是最紧要的。

但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这下许萼华是彻底自觉于陆家了。

那年舅舅来过以后,逢年过节的,陆明潼会给外公去个电话。

外公接到电话总是高兴的,只是他脾气倔强,陆明潼回绝了他,他断不可能再主动邀请他回去江城。

这一回,陆明潼久违地再次踏足江城,却是因为外公确诊肺癌,准备手术。

好在手术是成功的,但后续恢复如何,会否转移或是复发,一切都不好说。

沈渔犹豫了好久才问:“……你妈回去了吗?”

“嗯。”

那自然算不上多愉快的见面场景,两位舅舅指着她的鼻子痛骂,她硬撑着一句不回应,直到看见外公的脸才落下泪来。

却也不敢放声,只是捂面饮泣。

外公看着她,幽幽地叹口气,“你怎么把自己活到了这步田地。”

沈渔心底还有清晰的恨意,却不影响她从陆明潼的讲述里体会比恨更复杂的况味。

陆明潼同样的心情复杂,自见到许萼华起。

他发觉人伦关系是一张网,他其实挣脱不掉的。

如果说,有哪个时刻,他真的想过放弃,应该就是栖息于外公膝下,术后照料的这一周吧。

如许萼华这样,一辈子名声跌破的人,面对至亲都得匍匐。

换做沈渔呢?

他的喜欢是任性的,非拉着她众叛亲离不可吧。

有一瞬,他不想叫沈渔走上这条路。

他无所谓,可他不舍得沈渔。

可等再见到了她,回到这日复一日向着没落而去的清水街,他又从那样的心软里决绝起来。

尤其,她主动地拥抱他。

或许不是爱情,但他们之间的关联已然无法斩断了。

好或者坏,都得到最后揭晓不可。

终归是惨烈的,他宁愿任性一点。

因为不想余生活成一把灰烬。

*

沈渔也洞明了这一点。

她相信,有一万个契机,让她没法跟他一刀两断。

只把界限划在那儿,随他怎么闹腾,她不松口的就是不松口。

*

沈渔毕业以后去了唐舜尧那儿做婚礼策划。

她和陆明潼很长一段时间相对稳定的关系,在陆明潼大二结束的那一年,再度陷入僵局。

起因还是她的恋情。

那人跟她在同一个写字楼,几回在同一家餐厅吃饭,电梯里也常常碰见,就这么认识了。

沈渔吸取此前的教训,特意与他接触了很久,才准备有下一步的进展。

那一阵陆明潼在和同学一起忙一个计算机编程大赛的事,好长一段时间泡在了学校机房。比赛结束,他们拿了银奖。

逢上李宽也从崇城回来了,他联系陆明潼,说好久不见沈渔姐姐了,要不喊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陆明潼准备等沈渔下班之后说这件事,结果那晚她迟迟未归,电话打了几遭都无人接听。

他有些担心,想去他们工作室看看,没想到下楼时,就跟她迎面撞上。

她手里还抱着半桶未吃完的爆米花,脸上挂着灿烂笑意,而她身边跟着一个男的。

沈渔顷刻变了神色,转头对那男的勉强笑了笑说:“就送到这儿吧。”

男的打量了陆明潼一眼,“这是……”

“我弟弟。”她话音刚落,手臂便被陆明潼一把攥住,往楼上牵。

沈渔几步走得跌跌撞撞,他开了门,她猛将自己的手腕挣开,气恼道:“干什么啊!”

陆明潼不说话,只将自己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提过来,拉开拉链,倒提着一倾,那里面掉出好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沈渔认出来,都是她听说他要去外地参加比赛,叫他带的纪念品。那时他只说要看情况,不一定有空去买。

结果一件没落。

沈渔怔然,说不出话来。

陆明潼目光冰冷地看着她,“我以为你遇上什么事,这么晚不回来,电话也不接。电影好看吗?”

“……陆明潼,你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我原本,就打算等你回来,跟你说说这件事。”

陆明潼冷笑一声,俯身去拾给她带的东西,往包里一塞,便往外走,说反正她是用不着了,干脆扔了算。

沈渔一把抓住了背包,气急地说:“你别闹了!”

他彻底的出离愤怒,猛将背包一拽,那尼龙料子的一角,自她手指脱钩。他扬手往地上一扔,紧跟着,又伸手将她眼镜摘了下来,信手丢去了茶几上。

沈渔急慌慌眯眼要去找眼镜的时候,他伸手,将她腰一捞,带入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探向她面颊,大拇指狠擦掉她为和那男人看电影而抹上的口红。

她吃痛“嘶”了一声,一句脏话还没出口,陆明潼已低下头来,直接吻住她。

沈渔这回没留情,没有犹豫的一巴掌甩在他的侧脸,近下颔骨的地方。

他抬头,愤怒到极点的那种冷静目光,直直地盯住她片刻,没所谓地笑了声。

松了手,一把将她推开,紧跟着打开门,直接下楼去了。

*

那天陆明潼一晚上没回来。

第二天李宽打来电话,说他跟陆明潼在酒店呢,昨晚两人喝了一宿的酒,他也听了一肚子的牢骚话。

“……他酒醒了吗?”

“还没。”李宽笑说,“沈渔姐,倒是给老陆一条活路呢?他喝醉跟我说,院里有个交换项目,老师准备推荐他去,他都没答应,就想留在你身边。

*

陆明潼醒来的时候,发现窗边站了个人。

不知道是几点钟,半开的窗帘外,天色昏朦。

沈渔穿得很简单,T恤牛仔,好像是随便抓了一身就出门。

她仿佛是哭过,镜框后的眼睛红红的。

陆明潼头痛欲裂地爬起来,瞥她一眼,没什么表情的,准备去浴室先洗个澡。

沈渔在他身后声音沙哑地说:“世界这么大,总有你找不到的地方吧?”

他一下顿住,转身,“你什么意思?”

“李宽告诉我,你打算放弃出国交流的名额。两年前,你为了我放弃去更好的学校,现在又重蹈覆辙。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担不起耽误你前途的责任。如果,你执意这样,那我只好走了。”

“威胁我?”

“你试试就知道了。”

沈渔两手在身后撑住了窗沿,她低下头,看着鞋尖,再顺着去看那地毯上的花纹。

到底没能忍住,眼泪还是往下落:“我怕你,怕你这么狭隘又任性的喜欢。我是个胆小鬼,没有对抗全世界的勇气,陆明潼,求你,别再逼我了。”

她说出的字句,仿佛被脚下的厚地毯吸走了声响。

最后,他只看见她嘴唇在动,耳中、脑海,都是一片绝对的静默。

☆、山长水远仆仆来赴(01)

沈渔不久便搬了家, 和同事小武合租。

她升任总监之后, 并不比以前轻松许多,以前只是管事,现在还要管人。

而唐舜尧一样没闲着, 发挥自己的人脉优势, 正积极物色拓展海外业务第一单的客户。

工作室一切向好,沈渔也充满干劲,只除了某人存在叫她十分不顺眼。每回跟唐舜宇聊完工作, 总会捎带着请求立即开除陆明潼。

唐舜尧始终这个态度:“不急嘛, 看看再说。”

“你让一个南城大学的计算机高材生在你手下打杂,亏心不亏心!”

唐舜尧笑说:“你自己说不通陆明潼,找我施压?他干得挺好的啊,我有什么理由辞退他?再说了, 我不是一时没招到英语好的么……”

“我去报英语培训班好吧!”

“你说的?”唐舜尧简直像是算准了她要这么说一样,“那你什么时候学成, 我就什么时候开了他……”

“你所谓的学成是什么标准。”

“至少过了托福或者雅思吧……”

沈渔鄙视他的没诚意, 唰一下站起来便走。

唐舜尧笑不可遏, “到底上不上了?上的话我给你批经费……”

沈渔快走到门口了又折返回来,“上。但我俩要签个书面协议。”

沈渔还真去报了个培训班, 针对口语会话的。

她之所以最终决定报班,除了跟唐舜宇的协议,还有一个原因:

齐竟宁为了工作长居南城,人生地不熟的,常会微信上找她咨询一些问题。

最初沈渔略有戒心, 后来发觉齐竟宁为人处世很是得体,找她帮忙的措辞也十分礼貌不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