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回头。

哦,她,全副武装严丝合缝,身后跟着几个人,嘴里还说着“不要拍照”,蒋晓鲁扭过头,不感兴趣,肯定是电视上哪个女明星。

眼前不远处就站着两个老人,手挽着手,男人穿着卡其色的老式夹克衫,女人穿着红色外套,拎着批发市场常见的廉价行李箱,正在向一楼的安保人员打听着什么。

“小伙子,我问一下,去X大附属医院怎么走?”

蒋晓鲁叹息一声,百感交集。

在机场见多了这样的画面,两个互相搀扶的老人,问着路,不远千里从外地来看病,佝偻地背影,对谁都讨好地笑容。

这时候她就想啊,他们家人在哪儿呢?

安保人员给他们指了指,两个老人又互相搀扶着走了。

对话依稀入耳。

“不打车了,坐大巴吧,能省就省省。”女人很责备自己:“怪我,车票错了时间,可惜了…”

“哎呀说这些干什么,来都来了。”男人安慰着她,手往前指了指:“是这边儿吧?”

唉。

“蒋姐!蒋姐!”

蒋晓鲁回头。

沈科跟着老周还有一个随行同事站在门口,在远处比了比:“走,安检去啊。”

蒋晓鲁拎起行李袋,小跑过去。

飞机上都是训练有素的乘务员,以前看了,不觉其他,现在看了,蒋晓鲁总会想起郑昕,偶尔空姐来送东西,她会笑一笑道谢。

沈科坐在她旁边:“蒋姐,日子过的不错嘛。”

蒋晓鲁啪地一下打掉他试图伸过来拿樱桃的手:“别抢。”

“别那么抠,你看,还有那么多呢。”沈科一努嘴,两手捧了一大把,品尝着,点点头给予肯定:“挺甜。”

老周也回头,递过去一个纸袋:“分享一下。”

蒋晓鲁接过来,勤勤恳恳碰了一把塞进去:“这回什么事儿?”

老周说:“香港信托和内地行业晚餐交流会,还有和美荣集团碰头,他们有个融资计划,看看有没有能合作的项目。”

递给蒋晓鲁一个档案袋:“看看。”

蒋晓鲁接过来,翻开,交流会邀请函封面写着被邀请人的名字,第二页印着发起人和参会人的基本资料,都是繁体字。

香港人做事态度认真,周至行,沈科,蒋晓鲁,还有同事的名字全部黑色钢笔手写。

笔体很特殊。

翻开第二页,页首是一张男人白底两寸照。

穿白衬衫,黑西装,深蓝底色的领带,一副无框眼镜。

照片旁边的小字印着:華康

蒋晓鲁倏地蹙起眉,低念:“华康?”

沈科翘着二郎腿:“华康?谁啊,我知道杨康和华筝,哪本小说里的?”

蒋晓鲁合上,很意外。

老周意味深长:“你认识吧?”

蒋晓鲁不隐瞒:“在港科大的时候,他是环球金融的客座教授,我听了他三个月的课。”

蒋晓鲁是经贸大学毕业的,大四上学期学校有去香港交流的名额,当时决定从学期期末考专业课前八名里抽,除了学校内定的两个学生外,还有三个名额,蒋晓鲁走运,被抽中了。

老周也知道,当初面试蒋晓鲁,在同等高校本科毕业生里选择很多,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就因为履历里有这一条,才脱颖而出。

华康那年三十六岁,在当地金融界里很出名,名校毕业,知识渊博,谈吐风雅有度,算是青年才俊。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成了美荣集团的高层,还有机会再见。

但至于其中细节。

蒋晓鲁看着舷窗外的云层——

下午两点,飞机轰鸣着落地,一行人清一色职业装,极有素养的站在候机楼外,等待会议方提前安排好的车来接。

晚上在柏宁酒店有准备好的晚餐,还有一场交流会的开场发言。

沈科平常在公司柔柔弱弱,关键时刻很负责,主动出头和会议方派来的助手洽谈入住房间,打听会议流程和时间。

蒋晓鲁坐在后排,轻轻换掉平底鞋装进包里,给宁小诚发短信:“落地,一会要开会。”

几秒之后:“收到。”

车沿铜锣湾行驶,周遭街景是和北京完全迥异的风貌,蒋晓鲁抿了抿唇,悄无声息打字。

“想你。”

这次过了时间长一点。

宁小诚回复:“回来去接你。”

蒋晓鲁偷笑,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街景,唇角背对着老周翘起来。

行驶至酒店目的地,沈科率先开门下车,站在侧面等候老板,到了蒋晓鲁的时候他还伸手扶了她一把:“蒋姐,小心。”

蒋晓鲁老佛爷似的走下来,夸赞:“很有眼力见嘛。”

沈科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带我出来为什么,花钱呗,古代老爷上街都带几个小厮,显得有身份,掏银子都不用亲自动手的。我前任老板可说了,干我们这行的,出门在外务必配合,得服务到位。”

蒋晓鲁哼哼,不动嘴就能说话:“是让你看紧老周别招花惹草吧。要不你干嘛跟人家说房间要和他挨着。”

“你身兼两家,小心饭碗不保。”

沈科露出两颗虎牙:“看透别说破,还能做朋友,回去给你订的可是商务舱。”

“成交。”

远处交流会负责人已经迎面而来,笑着和老周握手,蒋晓鲁迅速昂首挺胸的走过去。

推开晚餐会的大门。

掌声一片。

致辞人站在铺满红色地毯的致辞台上,微笑发言,标准粤语:“欢迎各位同行——”

台上的人目光有意无意环顾一周,最后落在台下右侧蒋晓鲁的脸上。

蒋晓鲁假意翻开记事本,迅速低头,其行为像极了念书时期为了躲避老师提问的学生。

致辞只用了十分钟,发言稿中主要围绕着两地信托业务的差异和共同点开展,欢迎合作云云。散场过后,即为自助晚餐。

蒋晓鲁始终和沈科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吃东西,偶尔望着窗外交谈。

窗外能看到著名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一片繁华。

浑然不觉时,忽然迎面而来两个男人,沈科面朝外,最先发现端倪,随即和蒋晓鲁说了句什么。

蒋晓鲁懵懂回头。

只见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微笑走近,他依然戴着那副无框眼镜,眼角有了几道沧桑皱纹,声音清越和蔼,这次见面说的是普通话,说的很慢。

一字一句。

“晓鲁,还记得我吗。”

人到中年,最一言难尽的三件事。

逢恩师,会老友,还有——

遇见曾在你满身疲惫时,来过你身边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小诚手机叮地一声。

短信温柔提醒:

您的情敌华老板正式上线。

第31章

一段尚处萌芽中就无疾而终的感情。

彼时的蒋晓鲁是个只知道穿运动球鞋和牛仔裤的姑娘, 背着灰色双肩包, 每天于人群中穿梭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

她不是个非常认真的学生, 甚至有时还有点心不在焉。

上课永远坐在小教室的后三排,喜欢用左手拄着头,右手转着笔, 他站在台上讲课的时候,她有兴趣时会抬起眼皮看两眼, 大多数时间,是目光往下, 盯着笔记本的。

只有他在课堂上放一些纪录片,或是新闻资讯的时候, 她才会微微坐直身体,拿出点态度来。

那时的华康,是从英国留学归来的高级精英,满身风度,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只系三个扣子的马甲,锃亮的皮鞋, 进出教室前,永远会先为同学拉开门的绅士做派。

他的课堂,永远都会隔壁教室的人来旁听。

试问这样的老师,哪个同学不喜欢,不崇拜。他的态度也向来宽容,你来听课, 我欢迎,不喜欢,笑笑作罢。

但在课堂上被一个学生如此不重视,也实在想知道原因。第一次为人师,知道哪里做的不好,才会更容易被接受。

于是在一次下课间隙,他缓步走到蒋晓鲁身边,微笑询问,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门课。

蒋晓鲁先错愕,然后是局促,迅速用手盖住笔记本上的乱涂乱画。憋了半天,才低头老老实实说,我听不懂。

全英授课,大量专业名词,华康讲话的速度又很快,这让只有一个大学英文六级水平的蒋晓鲁很吃不消。

华康讶然,从那以后,他讲课的速度明显变慢,说到发音复杂的词汇时会重复两遍,还会在黑板上用中文标注。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蒋晓鲁,还含笑,意思就是,这下你总能听懂了吧?

被人如此提点,蒋晓鲁不敢再找借口,那段时间,也是她英语水平最突飞猛进的一个月。

久而久之,华康发现蒋晓鲁虽不好学,但是很有态度,也有几分小聪明。

她和同学交谈的时候,笑起来很爽朗,像一把阳光照进你心里。

她很认真,所有的作业上,她的名字永远是中文一笔一划的蒋晓鲁。

她很诚实,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不会的地方从来不胡说八道,只是看着你摇摇头,说,老师,抱歉。

他的课每周只有两次,神龙见首不见尾。

临近交流结束前,学校有一个欢送晚会,他们这些来做交流的学生要在晚会上表演节目,学校指示,务必和同胞搞好气氛,活跃起来。

蒋晓鲁被人赶鸭子上架似的选送了一首歌。

一首香港电视剧很经典的插曲,全程粤语,蒋晓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躲在个没人的地方愁眉苦脸一遍遍地听,偷着练发音。

“nei——你?”

“ngo nei——爱你?”

怎么说怎么别扭。

那天是个中午,草坪上一颗大树后面,华康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温和纠正。

“ngo ngoi nei。”

蒋晓鲁吓了一跳,迅速摘掉耳机站起来:“华老师。”

华康微笑着坐在她旁边,指了指她手里的歌词,用略显生疏的普通话解释:“第一个字,轻点,最后一个字,重,重读。”

说着,他做了个很标准的示范。

蒋晓鲁学舌又字正腔圆的念了一遍,这次进步了很多。

华康给她鼓了鼓掌。

他又拿起歌词,用笔在需要发音注意的地方标上音阶,指导她: “你很聪明,只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做事,一定大有作为。”

“谢谢老师。”

也不知是那天阳光太热,还是歌词里的三个字过于暧昧,蒋晓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华康意外看了看她,许久,又低下头:“不用和我这么生疏。”他把标注好的纸递给她,“以后每天中午,你要是有空,我在这里教你讲粤语。”

这话蒋晓鲁并没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第二天,华康真在那棵树下等她,给她纠正发音。

蒋晓鲁抱着课本为华康的认真态度哭笑不得。

没办法,硬着头皮走过去。华康微笑,主动递过去两瓶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

“我们开始吧?”

纠正发音之后,间隙聊天,华康会主动给蒋晓鲁讲香港的风土人情,讲哪里的云吞面好吃,讲他在英国留学的趣事。

整整十天。

最后告别的时候,蒋晓鲁迟疑一下,终于大胆地问:“华老师,你是不是有心事?”

华康微怔,苦笑:“很明显吗?”

蒋晓鲁点点头。

华康摘掉眼镜,疲倦揉了揉眉心。

发自内心地说:“晓鲁,我很累。”

蒋晓鲁僵了。

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倾诉,此时此刻,华康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男人,对自己依赖信任的女人在说话。

他在英国生活的并不如意,因为工作失误被辞退,身后还有大笔欠款。

狼狈回港,被金融商看中,达成经理人傀儡协议,用新闻炒作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得不担负虚有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