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渡假的吗?”于任之忽然问。

“嗯…”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我也是。”

子默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戒备。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连忙解释,露出友善的微笑,眼角有几条带着岁月痕迹的鱼尾纹,可是却并不妨碍他的魅力,“只是一个人从上海来到这里,竟然发现有人跟我一样…所以觉得很神奇。”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还是没有放下戒备:“你怎么知道我从上海来?“

“你的身份证上写着不是吗?“

“啊…“她又尴尬地笑,觉得自己愚蠢。

“你是做什么的?”他又问。

“…摄影师。”

“…”他看着她,“真没想到。”

“?”

“你看上去并没有那种艺术家的热情。”

子默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那么你呢?”

“我?我是插画家…就是画插画的,给书或者杂志,有时候也为一些活动画海报。”

“哦…”她用吸管吸瓷杯里的茶。

“其实,”他歪着头思考的样子很像一个大男孩,“我也不太像艺术家。”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的怪咖很多,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怪咖的一面。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出来旅行?”于任之很高大,坐在细细长长的板凳上显得有点滑稽。

子默垂下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想摆脱那种…丝毫没有改变,几乎要令她窒息的生活罢了。也许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也许一切都不是,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并不恨那个人,至少他坦率地把一个活生生的自己表现在她面前,而她却没有。

她没有说自己的愤怒,没有说自己的不安,没有说自己有多爱他,也没有说自己被他伤地多深。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她自己。

手上的杯口淌着水,流到手指上,很温暖。她开口想要说什么的,却被于任之打断了:

“你不用回答我,”他说,“我只是随便问的,并没有真的想知道答案。”

说完,他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对她举了举手里的茶杯。

他像在庆祝什么,只不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在子默看来都有点模糊,让人难以捉摸。

她忽然想起蒋柏烈的一句话: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可是我们都要试着去理解,不然这个世界就太冷漠了。

那顿饭最后子默并没有付一分钱,原来那家民宿的老板就是于任之的舅舅,憨厚的老板微笑着,用夹杂了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对她说:“小毛以前从来没有带朋友回来吃过饭,偶尔来一次,我怎么好意思收钱,你说是不是?“

子默失笑地看着于任之,原来——他的小名叫做“小毛”。

自从项峰去读大学之后,项家经常都只剩项屿一个人,吃过晚饭,子默常常会去他家做功课,因为那个时间段也是父母管教子生的时间,威吓声、打骂声不绝于耳,她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写作业。

她的父母都是老师,表面看上去对孩子很民主,可是实际上却很难容忍孩子的反驳。子默觉得,自己跟哥哥恰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案例”,那时的她总是很听话,逆来顺受,拼命保持好的成绩想要让父母满意,子生却很叛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跟父母对着干,你要我好好学习考理想的大学,我却偏要逃学、打架、惹事生非。那时的子生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父母经常被老师请到学校去谈话,每一次谈话回来父母都很沮丧,就好像为人父母以及为人师表的尊严被毁得支离破碎,可是子生依然我行我素。

不过那时的她顾不了这么多,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完成父母的期望,好像哥哥无法完成的,就要由自己来完成。

“喂,”项屿闷闷地问,“我哥干吗送你书包啊?”

子默头也不抬地继续抄写英文单词。上个周末,项峰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只新款的女式书包,说是送给她的。

“项大哥说,谢谢我爸妈照顾你…”她抄地很认真,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以后别这么叫我哥,听着很恶心…”

她疑惑地抬起头:“那…叫他什么…”

“就叫名字。”

她皱了皱眉头:“不太好吧…不礼貌…”

“你这家伙,还敢顶嘴。”他一脸凶恶。

木讷的小脸马上缩回去,继续抄着作业。

“还有…”他的语气有点飘忽不定,“下次你跟我哥说,叫他以后不要再叫你‘默默’了。”

“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但是…”反抗虽然是被压制了下来,但是反抗者总是口服心不服。

项屿看着她,忽然冷笑着说:“你想要我亲你是吧?”

子默讶然张了张嘴,连忙低下头一声不吭。他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狮子”,不过她这头“狮子”常常温顺地像绵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那个张嘴的动作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忽然扳过她的脸,吻起来。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只是木然地看着他,有时也会闭上眼睛,像个木头人一样。他放开她,用力捏了捏她泛着红晕的脸颊:“要是有其他男生这么对你,你千万要立刻大喊‘救命’,知道么?”

她木讷地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心里却像是打着鼓,他最近好像…越来越习惯了这样。

尖锐的门铃声打破了原本温暖的寂静,项屿示意子默去开门:“可能是你爸来叫你回家了。”

她点点头,起身去开门,然后定定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口有一个女人,看上去很漂亮的女人。

“怎么了?”他走到她身后,停住了脚步,“妈…”

子默讶然地瞪大眼睛,她一直以为,项屿的妈妈早就过世了,尽管她也曾经偷偷疑惑为什么他家没有摆妈妈的遗像,但后来她想大概是因为打架都不愿意想起不愉快的事情的缘故吧。

项屿的妈妈微微一笑,走了进来,说:“你爸爸在吗?”

他摇摇头:“他说今天不回来了。”

项屿拍了拍子默的肩膀:“今天你先回家好吗。”

她连忙收拾了作业本,穿着夹脚拖鞋“啪嗒啪嗒”地回家了。

这天晚上她抄单词抄的很慢,因为一边抄一边还要分心去听隔壁的动静,可是一切都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小白在她脚边转了一会儿,发现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就奔回厨房去了。

十一点的时候,她终于上床关灯睡觉了,她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明天早上见到项屿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还会露出那种微笑,拽拽她的头发,说:“喂,作业借给我抄一下…”

然而,她的这个愿望并没有全部实现,项屿还是好好地走在她身后,可是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像在想心事。

他变得沉默起来,不像是原来的那个项屿,不是那个爱捉弄她、爱命令她、爱管她的项屿,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他总是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无精打采地。

“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吧。”她鼓起勇气,拍拍他的肩。

他看着她,苦笑:“可惜我不喜欢吃甜的。”

她皱起一张小脸,努力思索着该怎么让他开心起来。

“别想了,没有咸的冰淇淋卖。”他捏了捏她的脸,转身继续走着。

那天晚上,他没有到她家来吃饭,妈妈说,项屿的爸爸回来了,一定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但她却不这么想,好像隐约的,她能够猜到他在苦恼些什么。

她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情况,没多久就听到关门的声音,她借口说倒垃圾,探头张望,项屿的爸爸拎着一只大大的拉杆箱走下楼去,脚步声很沉闷。

她咬着唇,回房间拿了作业,说去项家做功课,便开门出去了。

站在项屿家的门口,子默抓了抓头发,深吸一口气,在钢制的门板上敲了几下。里面有脚步声传来,也是沉闷的,门被打开,里面一片漆黑,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项屿看着她的脸,像在发愣。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手里捧着作业本,却怎么也无法告诉他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轻轻地苦笑了一下,转身走回客厅里。

“你怎么…不开灯…”她跟进来,关上门,伸手要去墙上按开关。

“别开…”他低沉而沙哑地说。

“…”她缓缓放下手。

“…”

“…你怎么了?”

“…我爸跟我说,他们离婚了。”他背对着她,垂下头。

“…”

“离婚你懂么?”

“…”

“就是男人跟女人不喜欢对方了,就分开了…”

“…”

“可是他们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根本不考虑小孩的感受,他们只是自说自话地做决定,然后通知我们,强迫我们接受…”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脸颊上淌着热泪。

“…”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无能的小孩,什么也做不了的小孩,什么也决定不了小孩!”他歇斯底里起来,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诉说出来。

她忽然走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这个怀抱也许很木讷却也很温柔。

她可以感到,他在流泪,不可抑制地流着泪,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在面前哭的人。

她轻轻放开手,来到他面前,小小的脸在黑暗中仰望着他。

也许…傻傻的、被父母宠爱着的她,不能明白他的痛苦,可是,她至少知道他的痛苦,知道他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伸出手,轻轻抹掉他脸颊上的泪,他没有说话。她踮起脚尖,轻轻用温暖的舌尖舔着他的泪水,他还是没有说话。

于是她又吻他的嘴唇,学他用牙齿轻轻地咬,直到他张开嘴,直到他伸手紧紧抱住她。

她忽然在自己的身体里体会到一种感情:那就是,他需要她。

他需要她的吻,需要她的唇,需要她紧紧地拥抱自己,需要跟她融合在一起。

他的吻变得充满渴望,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也紧紧地拥住他。他的手掌穿过薄薄的T恤抚过她每一寸皮肤,当他揉着那一点点的敏感的时候,她的身体都会颤抖起来。

“施子默…”他喘息着,“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借着月光,他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想分辨她是不是真的知道。

她的脸上写满复杂的表情,那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表情。她是懵懂的、害怕的,可是却又义无反顾。她总是会在木讷而软弱的外表下,蕴藏着令人惊叹的勇气,她轻轻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可是最后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项屿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是那种,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发疯的微笑:“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那天晚上的他们,是慌乱的,恐惧、挣扎、汗水,伴随着渴望、纠缠以及温柔的吻,十七岁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也同样不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

可是当项屿紧紧拥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可以肯定一点:自己并不后悔。

有人说,会后悔的人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反之亦然。但她却不这么想,因为她有许多后悔的事,比如五年级时打破了同桌的鱼缸来不及说对不起,又比如上个礼拜跟妈妈顶嘴惹得妈妈很不高兴,等等等等…可是,这件事她却并不后悔,一点也不。

墙上的钟指在九点,子默伸了伸腿,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项屿吻了吻她的额头,收紧手臂,什么也没有说。

她看着墙上的钟,每隔五分钟重复着刚才那句话,他也同样重复着那些动作,直到半小时过去。

“我真的要回去了…”她伸出手,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动。

“狮子,”他忽然说,“要是你能一直这样陪我就好了…”

她笑起来,不着痕迹地笑,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他捏着她的脸颊,说:“喂,你在笑我吗?”

她连忙摇头,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他看着她,终于也笑了,那么真实、那么平和,是他特有的笑容——她最爱看的笑容。

她穿上衣服,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她拿起桌上的作业本,向门口走去,才走了几步,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没有吻她,也没有触碰她。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她觉得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可是最后,却放开了手,送她出去。

她没有跟他道别,只是把作业本抱在胸前,低头拿钥匙开门。

“喂…”他忽然说。

“?”

他看着她,走廊里的声控灯并没有亮起,窗外的月光很暗淡:“…明天见。”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要说的不是这一句,可是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转身开门回家了。

爸爸妈妈已经坐在床上看电视了,她说了声“我回来了”,他们没有出来。哥哥因为常常跟爸妈吵架,所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小白躺在沙发旁它自己的窝里,暇逸地摇着尾巴,根本不在意她这个主人。

子默回房间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热水冲刷在她身上,疼痛像是比她的想象要猛烈些,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闭着眼睛,不想看到映在白色瓷砖上的模糊的自己。

她不应该流泪的,因为她并不后悔。只是,她在期待着什么?

期待他能对她说一句话,尽管那很俗套也并不牢靠,可是她还是傻傻地期待着。

很多年后,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期待,不过是一个少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然而爱情很多时候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美好,至少,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美好。

三(下)

子默盘腿坐在临河的石凳上,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她已经“离家出走”一周了,在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过着一种被遗忘的生活,每天能做的只是思考、思考、思考。她不以为自己能够思考出什么来,可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很想为自己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

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准天空按下快门,镜头里的世界充满了生动的景象,即使乌云压境,却仍有鸟在翱翔,天空的颜色是渐进的,灰色的云有各种形状…有时候,子默会怀疑自用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与镜头里的那个并不相同,她希望后者才是真实的,因为它既不虚伪也不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