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子生觉得背脊上有一丝冷汗,这节目让人听得不安,却又欲罢不能,好像电波另一头的那两个人随时会打起架来,可是幸好,他们每次都能适可而止。

他认识那个男人的声音,是项峰,他小时候的邻居,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侦探小说家。他们其实没有多大的交集,住在对门的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要么是关系非常好的兄弟,要么就是互相忌惮的敌人——他和项峰显然属于后者。

不过其实,他们也不能算是敌人,见了面也会点头打招呼,但是双方都对加深彼此的感情提不起什么兴趣罢了。他们有时候会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可是那种羡慕转瞬即逝,也许私底下,他们也会跟对方比较,可是这种比较总是以己之长比人之短,所以最后获胜的总是自己——那么,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还原意跟对方打个招呼。

也许,不只是女人,男人也是地球上的一种…很特别的生物。

施子生把车停在桌球室后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这里像是已经被默认为停车场,但其实,它什么也不是。

停车的地方离后门很近,但他没有从后门进去的习惯,每次都是绕过灰色的砖墙,从宽敞的正门进入店里。员工看到他都会很主动地打招呼,不止因为他是老板,还因为…他们都有点怕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点起一支烟,叼在嘴上。他其实长得并不可怕,甚至于,一点也不可怕,他的皮肤黝黑,但五官精致,在那些小时候拍的照片上,他是一个白净、俊秀的男孩,弱不禁风。但是现在再来看他,那些软弱的成分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眉头即使是散开的,也隐隐透着一股杀气。基本上,他总是很沉默,可是当他想要表达什么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

他不觉得自己可怕,但他们就是怕他。

施子生走进大门,帐台里面的员工正在对帐,服务生们忙碌着,看到他来了,都停下手上的工作,跟他问好。他点点头,叼着烟走上二楼,阿孔和包纬已经在他专用的那张球桌上玩起来。

“你来晚了。”阿孔说。

“嗯,”他点了下头,没再说下去,而是看着包纬,“你不去看着店子吗?”

包纬看了他一眼,继续瞄准眼前的球:“最近检查过了,能太平一阵子。”

“光头这几天没声音,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阿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动作优雅,嘴角的弧度总像是用量角器量过一样,精确而别致。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非常精致的黑色西装,突出了他那美好的身材,胸前的领带上是一种让人仔细看会觉得头晕目眩的花纹,所以子生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阿孔很受那些OL的欢迎,他说自己走的是什么“雅皮士路线”,可是子生每次看到他,只想到四个字:衣冠禽兽。

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9:50,子生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慢了几分钟,他正要摘下来调时间,楼下一阵响动,像是来了一些人,领班踏着砖红色的台阶快速跑上来,说:“老板,警察临检。”

包纬抬了抬眉毛,阿孔吹响口哨,但子生却一点惊讶或意外的表情也没有,只是轻轻弹了弹烟灰,说:“哦,知道了。”

原本神色慌张的领班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忽然像吃了定心丸,表情平静下来,点点头,重又踩着砖红色的台阶下楼去了。

包纬和阿孔继续打球,子生靠在墙壁上,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几个警官上楼来,带头的那个跟子生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照例大声说明了规则,开始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有一个小男孩慌不择路地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经过证实,原来他是这一街区的惯窃犯,悻悻地被带下楼去。

子生灭了烟,仍然靠在墙上,没有说话,直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他才不着痕迹地扭头去看那脚步声的主人——不出意料的,是钟贞。

她今天又穿上制服,胸前还是那串有趣的数字:845169。她像是并不情愿走上来,一抬头,撞上子生的眼睛,立刻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

但子生,却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又点起一支烟。

“警长,下面都查好了。”钟贞缓缓开口,瞥了子生一眼,发现他还在看自己,又连忙收回视线。

“哦,”警长点点头,又看向子生,“三楼还有吗?”

“有,”他说,“但这几天在换桌子,没开放。”

警长仍然点头,对钟贞说:“你跟他上去看看。”

“我?”钟贞的声音透着错愕,警长疑惑地看着她,最终,她还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子生修长的手指夹着烟,面无表情地把三楼入口处的栏杆放到墙角,按下墙上的大灯开关,率先走上去。

他可以感觉到背后的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着上来了。

楼梯上是明亮的,但三楼大堂却一片黑暗,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她也站着,直到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怎么不开灯?”

“…我忘记开关在哪里了。”他气定神闲。

钟贞知道他是故意的,于是双手抱胸,警惕地站着,没有说话,也没再要求他开灯。

“喂,”子生烦躁地抽了几口烟,“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

她脸上有一丝难堪,别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沉闷,他有一种感觉:他们两个不太对盘。

说不定,就像项峰刚才在广播里说的,女人是一种很特别的生物,前一秒还是温顺的小猫,下一秒却变成了生人勿进的老虎。他想起她哭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说了很多话——尽管那多半是她编的——但他当时觉得,她是信任他的。

个中原因错综复杂,可是他们毕竟…有过一段情缘,就算是露水情缘,他们也曾在某一刻“亲密无间”。

他一向觉得女人可有可无,有很多人会送上门来,那么他就接受,没有承诺、没有责任、也没有顾忌。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时候会是一种…战友关系。一起做“某一件事”,感到快乐、□,然后是各不相干地结束。

但当他在餐厅看到她——这个曾经的“战友”——坐在一个男人对面,温柔地微笑,他忽然觉得,心底的某个地方异样地抽动着。他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甚至是一个从来不会恶作剧般捉弄别人的人,可是那一天,他像是一个失去自制力的孩子,走到她面前,演了那样一出戏,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他开始觉得并不了解自己,或者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了解。有什么正在变化,但他怎么也找不到,究竟是哪里在变。

忽然,子生伸手捏住钟贞的下巴,说:“你知道。”

然后,他就低头吻了上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记得吻她的嘴唇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所以他要再试一遍,可是当碰上那两片惊慌失措的柔软,所有的记忆,又再像潮水般涌回他的脑海中。

他把她推到墙上,撬开她的牙齿,轻轻含住她那还来不及逃走、不过当然也无处可逃的舌,像一个初尝禁果的小男孩般,疯狂地吻她。

她双手无力地推他,被他单手捉住,他有一个直接而迫切的念头——那就是征服她!

钟贞闷哼了一声,楼下传来警长的声音:“小钟,没事吧?”

她奋力推开他,平复了一会儿,果断地回答:“没事,不小心撞到腿了…”

“哦。”

昏暗中,两人对望着,子生手指上的那支烟还在燃烧着,烟灰掉落在地上,他毫无知觉。

她要走,他还是欺上去,把她堵在墙角,低声说:“我再问一次,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她又试着推了他几次,才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回答了你就让我走吗?”

他想了想,才说:“嗯。”

钟贞暗自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回答:“是真的。”

一瞬间,施子生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还是忍住了,只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钟贞别过头去,问:“我可以走了吗?”

子生看了她一会儿,才点头。她如获大赦地往下走,他忽又把她拉回来,沉下脸说:“但我警告你,以后别这样了。”

钟贞有点不明白他说的“这样”究竟是怎样,但她还是机警地点点头,像一只好不容易才被猫放生的老鼠。

他又低头吻了她一下,才放开她,等她逃也似地走下楼去,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气定神闲地踩着砖红色的台阶往下走。

基本上,桌球房还算一切正常,临走的时候,警长叮嘱子生如果再看到有可疑的人,可以立即联络分管这一区的警局,他们会派人来的。

警察走后,子生把领班叫来,宣布每桌免收一小时的桌费,于是这里又恢复了平静。

“楼上有什么东西需要检查那么久?”阿孔笑着问。

“没你的事。”

打了半局球,子生接到一个电话,便跟阿孔和包纬一起下楼,三人穿过后门的小巷,走进一扇木门,下到地下室,两个穿着桌球室服务生制服的男孩跟他们点了点头,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去。

铁门后面其实是一个酒窖,面积不大,四周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满了呈深褐色的酒瓶,酒窖中央的头顶上是一盏刺眼的灯,此时在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或者准确地说,他是被绑在椅子上的。

那人看上去二十岁左右,高高瘦瘦,额前染了一撮淡黄色,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在灯光下显得闪耀。他也穿着桌球室的制服,胸前有一块铭牌,上面金底黑字刻着“7号”。

施子生走过去一把抓住男孩淡黄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对着头顶的灯。男孩看到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嘴角和鼻翼已经破了,显然已经被打过。

“你刚才跟谁打电话,嗯?”子生从其他人那里接过一部手机,拿在手上晃了晃。

“没…没…没有谁…”

子生微微一笑,抬腿用膝盖顶了他一下,男孩立刻开始干呕起来。

子生放开他,说:“我问你,是不是光头,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我不喜欢从你嘴里听到其他的话。”

男孩抬起脸看着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轻声说:“…是。”

“你一开始就是被他派来的,还是说,他收买了你?”

“一开始就…”

“这是什么?”子生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包白色粉末。

“嗯…他叫我藏的…”

“藏哪里?”

“你办公室…”

子生露出淡定的笑容,吸了一口烟,继续问:“所以你今天看到警察突然临检,就打电话给光头?”

“嗯…”

“你跟他说什么?”

“我…我…我说,临检怎么突然提前了…”

“本来他计划是什么时候?”

“…下个礼拜。”

子生把手机插在男孩上衣口袋里,拍了拍他那张写满惊恐的脸,转身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交代另外那几个人:“放他走。”

子生经过一个老旧的水槽,把那包白色粉末拆开倒进去,用水冲洗干净。

“报警说自己店里有问题,引来警察临检,这招会不会太冒险了?”阿孔笑着问。

子生耸肩:“我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不怕检查。”

“光头接到电话问警察为什么提早来的时候,估计也一头雾水吧?”

“他一直不对付我,不是不想对付我,而是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

三人走出木门,沿着小巷回到桌球室,大厅里还有许多客人在等待着,很热闹。他们上楼,回到球桌旁,子生拿出自己那根球杆,开始用巧粉擦拭皮头。

“他的招数也太烂了,”一直沉默的包纬忽然说,“在我店里不是已经用过了吗。”

子生摇摇头:“他的招数是不够精明,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你店里那个孩子只是意外。”

“?”

“我叫阿孔去查了其他店,都没有人搞这套,我相信他用来对付我的招数肯定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他没必要打草惊蛇。谁都知道我跟你的关系。”

“那么…那个孩子…”

“他确实是光头的人,但是他那天只是恰巧在你那里,也恰巧带着那些东西,看到警察临检,他慌了,所以去厕所想倒掉。”

“…”

“但我想不到的是,他用一个人埋伏这么久,只是要做一个这么愚蠢的小动作。”

三人沉默地打球,没有再对今晚发生的一切做任何议论,好像这只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什么也没发生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施子生回父母家吃饭,妈妈照例又对已经年届三十却还没有着落的兄妹俩狠狠数落一番,他低头认真地吃饭,觉得自己一直也没能为父母做过什么,所以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有安静地听他们把话说完。

他知道自己是那种父母看到都很头疼的小孩,少年的他性格叛逆,常常惹是生非。那时候父母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学校赔礼道歉,甚至帮他付那些赔偿费、医药费。他也内疚过,不过这种感觉在他心里存不了多久,他向往的是更广阔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父母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额上的头发变成了白色或是浅褐色,他忽然觉得: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有孩子,但他对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有父母对自己这么好。

他变得沉静,开始思考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那些他曾经视为生命的自由慢慢模糊,约束和牵绊反而成为他乐于接受的东西。他转过头看着妈妈,她一边唠叨一边把汤里仅有的两只鸡腿夹到他和妹妹碗里,他听到她说:

“子生,我每次问你,你都说不去相亲,但叫你带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回来,你又没有一次兑现,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

“其实啊,前几天你舅妈跟我说,她邻居的那家女儿最近刚刚留学回来,问你有没有兴趣。据说,小姑娘人很好,而且——”

“没兴趣,”他垂下眼睛认真地啃着鸡腿,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有女人了。”

第 41 章

“我觉得你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下楼的时候,子默对子生说。

“?”子生皱起眉头,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停下脚步。

“就算真的忍受不了老妈的疲劳轰炸,也没必要说这种谎。”

子生有点诧异,好像妹妹刚才说的是一句古怪的火星语。

“别看她不动声色,其实听到你这么说,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我想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坚持叫你把女人带回来见面的。”

他们走出大厦的门,向各自的车走去。

施子生打开车门,顿了顿,转头看着妹妹:“我没说谎。”

这一次,轮到子默诧异——简直是非常的诧异——因为她一边瞪着他,一边伸手去开别人的车门。当然了,那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

子生觉得妹妹的表情很有趣,带着笑意又看了她一眼,就上车走了。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桌球室,而是开到离球室不远的一条马路上,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打开车窗,抽起烟来。

他抽烟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额上有三道明显的抬头纹,眉头锁得很死。也许这副表情看上去是在发怒,所以别人都很怕他,但其实他只是在抽烟——只是抽烟罢了。

拐角处走来一个人,扎着马尾,让人很难想象她头发披下来时卷曲而蓬松的样子,她个子比较高,穿着风衣和平底鞋,走路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看上去是抬头直直地看着前方,但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扫过身边每一个角落,所以当她的视线落在子生眼里的时候,他平静地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

钟贞错愕地停下脚步,在五米远的地方隔着布满灰尘的挡风玻璃,警惕地看着子生。他对她勾了勾手指,她犹豫了一会儿,四处张望着,终于还是缓缓走过来。

“上车,”子生用指关节夹起嘴里的烟,“我们谈谈。”

夕阳照在钟贞的眉宇之间,她眯起眼睛,不情愿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下班?”在他们的谈话还没开始之前,她首先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子生耸了下肩:“我自有办法。”

显然,他的回答并没有让她满意,不过她没有打算追问下去,微微地嘟起嘴,等待着。

子生叼着烟,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交到她手里,没有说一个字。

钟贞皱了皱眉头,给他一个带着不安和疑惑的眼神,缓缓打开纸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本厚厚的本子,一些文件,一张营业执照副本以及一本房产证。

“这是什么?”她眨眨眼睛,简直比施子默听到他那句“我没说谎”时更诧异。

“公司合同、章程,财务记录,租赁合同,营业执照和我现在住的房子的房产证。”他解释道。

“…你给我看这些干吗?”她并没有释然,反而比刚才更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