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啪”一下掉在地上,掌风迎面而来。

·

杨启程回家之后,先去冲了个凉,换下一身烟味的脏衣服。

杨静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作业,“我马上下去买饭。”

杨启程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我出去吃。”

杨静“哦”了一声。

杨启程坐到她对面,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瞥一眼杨静,一顿,“你脸怎么了?”

杨静立即拿手掌盖住,“没什么。”

杨启程将她手抓开,看了一眼,皱眉——两边脸都肿了,几道红色的指痕。

“谁打的?”

杨静挣开他的手,“同学。”

“你就让她打?”

杨静撇下眼。

杨启程看她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莫名就来气,这人精乖得很,十分会看人脸色,偶尔脾气还不小,然而不知怎的,一遇上大事儿就唯唯诺诺。

想了想,毕竟也才十三岁,能要求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有多大本事。

“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杨静没吭声。

杨启程抬高声音,“听见了吗?”

“嗯。”

杨启程坐了一会儿,头发干得差不多,便将烟掐了,问她:“你作业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

“回来再写,跟我出去吃饭。”

杨静一怔。

“傻了?赶紧去换鞋!”

夕阳还剩半个,橙红温暖的光芒像给周遭糊了一层半流状的腻子,晚风里有股花香和尘埃的气息。

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走街串巷,沿着护城河走出十来分钟,到了一家餐馆。

杨启程掀开竹帘,“订了位,姓曹。”

“二楼,上楼梯直走,右拐,18号桌。”

18号桌上坐着一个胖子,朝着杨启程挥了挥手,一笑俩眼睛就没了,“老杨,这儿!”

胖子就是缸子,大名曹钢。

杨启程领着杨静坐下,缸子笑眯眯看着杨静,“你就是老杨新认的妹妹?”

杨启程:“妹你大爷。”

“不都姓杨嘛,多大的缘分,你说是吧,妹妹?”

杨静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头喝茶。

缸子又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

缸子瞅着杨启程,似笑非笑,“这年纪有点儿小啊。”

杨启程沉着脸,“你有完没完?”

缸子嘿嘿一笑,“开玩笑开玩笑!”

他喊来服务员点菜,专门为杨静点了一客冰淇淋船。

等着上菜的时候,缸子开始和杨启程聊正事。

“上回你帮炳哥看了天夜场?”

杨启程点了支烟,“嗯。”

“我听说了,一打七,分毫未伤,能耐啊兄弟,可惜小爷当时没在场。”

“来的全是脓包。”

“那也是一打七啊,炳哥正在找人打听你。”

杨启程皱眉,“打听我干嘛?”

“还能干嘛,让你以后帮忙看夜场呗。”

“我干不了,老丁那天有事,我临时替他。”

“夜场钱多。”

“钱多有屁用,”杨启程吐出一口烟,“命都没了,带底下去花?”

缸子笑道,“左右你有道理,我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你一屁股债,虱子多了不愁痒。”

菜端上来,缸子往杨静碗里夹了条鱼,“这道菜叫香酥小白龙,龙头鱼,美容养颜的。”

杨静忙不迭说谢谢。

缸子又问她:“妹子,你哪儿的人?”

“旦城人。”

“还在读书?”

“读初一。”

“成绩怎么样?”

杨静尴尬一笑,拿筷子把鸡蛋里的秋葵一点一点挑出来。

杨启程说:“你他妈兼职干起查户口了?”

缸子嘿嘿笑,“我这不是好奇嘛,就你这鬼见愁的个性,居然会做好事,我就想看看妹子有什么本事。”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看向杨静,“你有什么本事?”

杨静不知道杨启程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瞥他一眼,小声说:“我会做家务。”

杨启程鼻子里哼一声。

杨静又赶忙说:“我还会做饭,我做饭可好吃了。”

缸子笑问:“你这么小就会做饭了?”

杨静垂下目光,“嗯,以前我妈忙。”

缸子听杨启程粗略说过杨静她妈的事儿,轻咳一声,招呼:“赶紧吃赶紧吃!多吃点儿菜!”

杨启程看杨静一眼,“你把秋葵挑出来给谁吃?”

杨静:“…我不爱吃这个,滑腻腻的,恶心。”

“不准挑食。”

杨静苦着脸。

“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一米六了,你上车只用买儿童票吧?”

杨静小声说:“一米四了。”

杨启程往她碗里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夹了两条龙头鱼,将碗盖得满满当当,“不吃完不准回去。”

杨静嘟囔两句,埋头开吃。

吃完,缸子让服务员清理桌子,上一壶普洱茶。

杨启程给缸子找烟,一摸口袋,抽完了,拿出两张纸币递给杨静,“去买包黄鹤楼。”

缸子望着杨静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收回目光,笑说:“这小姑娘怪有意思的。”

“被她妈打怕了,一吓唬就怂。”

缸子瞅他,“那你还吓唬她?”

“…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使唤她两下还不行了?”

缸子笑了笑,微敛了神色,“说句实话,我觉得你这么收留她不合适。小姑娘虽说还小,毕竟已经十三岁,经事了。你跟她非亲非故,住一个屋檐底下,不是坏她名声吗?”

“老子坏她名声?她名声要是不好,也不是老子搞坏的…”

话音未落,楼梯口“咚”的一声。

杨启程和缸子立即回头看去。

却是杨静,捂着不小心撞上楼梯间隔板的脑袋,很淡地笑了笑,“我…我忘了问,程哥,要哪样的黄鹤楼?”

“紫软的。”

身影复又消失。

缸子问:“听见了?”

杨启程喝了口茶,“听见就听见,又没说错。”

“你积点口德吧,小姑娘也怪可怜的。”

杨启程低哼一声,“可怜你领回去?”

“那可不行!缸爷我夜夜笙歌,带坏她了我可负不起责。”

杨启程:“呸。”

过了一会儿,缸子又说,“你别说,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您可真有本事,毛都没张齐,瘦猴儿一样,这都能看出好看不好看?”

“爷我阅人无数,什么时候错过眼?你注意她那眼睛那鼻子,活脱脱美人胚子。”

杨启程一时没说话,想了想杨静母亲的那张脸。平心而论,她虽然气质艳俗,皮相确实还不错。

然而一个女人要是命不好,再摊上一张过于漂亮的皮囊,未见得会是一件好事。

杨静买烟回来,杨启程和缸子各抽完一支,准备散场回家。

缸子将买单的小票翻过来,刷刷写了一串号码,递给杨静,笑说:“妹子,我也是你哥,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我罩你!”

“罩个屁,自己都他妈朝不保夕。”

“杨启程我日你大爷,能不能不拆老子台!”

回去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路边店里的灯逶迤一线,照亮前路。

杨启程手里夹着烟,火星忽明忽灭。

他似乎有心事,半天没抽上一口。

杨静跟在他后面,前方吹来的风将烟味送进她鼻腔,浓烈,但似乎并没有她印象中的那样讨厌。

快走到巷子口时,杨启程陡然停下脚步,杨静也赶紧刹住。

“你爷爷住哪儿?”

杨静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只有他电话。”

“多少?我给他打一个。”

杨静沉默了几秒,“他不会来的。”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你爸呢?”

“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

“你家里没别的人了?”

“有个伯伯。”

“在哪儿?”

“三平山。”

“…”

三平山是旦城最大的监狱。

杨启程看着她,“杨静,缸子说得对,你跟我住一起不太合适。”

杨静低垂着头,没说话,脚尖轻轻蹭着地面。

“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挺好的。”

杨启程不置可否,“你们学校能住宿吧?明天你去打听打听。”

杨静抬头瞥他一眼,撒谎道:“学期中间不给办住宿。”

她见杨启程似在犹豫,立即上前一步,“马上就放暑假了,学校也是不能住的。下周要期中考试,我换新地方会睡不好的…起码让我住到下学期开学,行么?”

“…”许久,杨启程丢了烟头,抬脚踩灭,转身往巷子里走,“你这人真他妈有点儿事儿多。”

杨静咧嘴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

杨静成绩不好,也没怎么努力去学过,一直在中游游荡。期中考试象征性地复习了一下,就上考场了。

逢上大考,一般都要按照上次的年级排名排座次。杨静在第七考场,第三排中间靠后的位置。

她去得很早,翻开课本默记古诗词。

“杨静。”

杨静抬头,看向窗外,是陈骏。

陈骏冲她招了招手,走进考场,在她前面的空位上坐下。

“你在这个考场?”

陈骏摇头,“不是,刚好看到你了。”

“哦。”

确实,以陈骏的成绩,不太可能混到第七考场这样的地步。

陈骏看她:“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两人上次说话,还是孙丽去世之前。

“还好。”

“你现在还住在扁担巷么?”

“嗯。”

“没搬家?”

“搬了。”

“搬去跟谁住了?”

“我哥。”

陈骏顿了一下,“你有哥哥?”

“堂哥。”

“你大伯的儿子?”

杨静没说话,陈骏就认为是了,“那就好,我还蛮担心的。”

杨静“嗯”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陈骏往她手里看了一眼,“复习好了么?”

“还好。”

男孩干净修长的手抽走她手里的语文书,“那我考你一下,‘东市买骏马’,下一句是什么?”

“陈骏,”杨静抬眼,“我自己背吧。”

陈骏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将书还给她,站起身,“那我回考场了,考试加油。”

周四考完,周五下午出试卷,公布分数和排名。周五老师要改卷,很多门课都改成了自习,班主任厉昀偶尔过来视察,因此教室里始终闹哄哄的。有别班大胆的学生,偷偷窜过来,和本班学生在后排围成一圈,拿MP3功放音乐。

杨静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忽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陈骏站在门口。

杨静不明所以,放下书走过去。

陈骏笑说:“祝老师让我喊两个学生去办公室帮忙总分,你去不去?”祝老师是数学老师,恰好同时教杨静和陈骏所在的两个班。

杨静摇头。

“去看看嘛,可以提前知道分数。”

杨静依然摇头,“我没考好,不想去。“

陈骏无奈,“那好吧,你帮我喊一下你们班的数学课代表。”

下午,试卷一门一门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