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到危机时刻就容易犯蠢。

“…对不起。”

杨启程气得受不了,一巴掌拍她脑袋上,“说你傻。逼你还真傻。逼,你道什么歉?”

杨静不说话了。

她这会儿真觉得委屈,怎么做杨启程都要骂。

可那时候,她只想着快点出去,只想着赶紧给杨启程买到退烧药。她没想那么多。

片刻,杨启程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重,语气和缓了几分,“以后别这么老实了,他们收债的,不敢真正犯事儿,你就赖着,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杨静缓缓抬眼,“…可是,你在发烧,我怕你死了。”

她眼睛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杨启程愣了一下,再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杨启程伸手把流速调快了。

杨静抬眼看了眼,没阻止。

半瓶子药水,十分钟就流完。杨启程自己扯了针头,捻起旁边盘子里的棉花,往针眼儿上一摁,“走吧。”

“还要开药。”

杨启程脚步顿了顿,“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杨静拎着药,走出诊所。

今晚上月亮更好,悬在没有一丝云片的天上,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

杨启程蹲在一旁的台阶上,仰着头抽烟。

杨静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都没说话。

只有月光,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只有微风,只有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

第5章 (05)被推离的(上)

缸子溜达回来,瞧见台阶上两个人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乐了,“你俩干啥呢?饿不饿,出去搓一顿?”

杨启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杨静也赶紧起来,“缸子哥,我跟程哥先回去了。”

缸子见杨启程没有大碍,点了点头,“成,你看着点儿他,别让他胡闹,有什么事儿随时打我电话。”

杨静点头,跟缸子告别之后,小跑一阵跟上杨启程的步伐。

巷子里有家餐馆还在营业,杨静摸了摸口袋,打完针买完药,还剩下些钱。杨静扭头一看,杨启程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赶紧跑过去把口袋里钥匙塞进他手里,“程哥,你先上去,我买两个菜。”

杨静领着两道菜两盒饭上楼,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开;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开。杨静慌了,怕是杨启程晕倒在里面,急忙使劲拍门,“程哥!程哥!”

几秒钟后,脚步声朝门边靠近,门一下打开,杨启程面色黑沉,“你他妈叫魂呢!”

杨静张了张口,小声说:“…我没钥匙。”

“都住了这么久了,不晓得自己去配?”

杨静愣了愣,继而扬了扬嘴角。

两人风卷残云一样将菜和米饭横扫干净。吃完饭,杨启程去洗澡,杨静再三叮嘱,“不能沾水,会发炎的。”

杨启程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知道知道。”

由于受伤,杨启程在家休养了几天,有缸子和杨静两个人看着,每天什么事也干不了,闲得腿脚都生锈了。

一无聊,他就开始百般使唤杨静。然而不管他怎么没事找事,杨静都像没事人一样,低眉顺目地应下来,屁颠屁颠儿地办得分毫不错。

一周后,杨启程拆了身上的纱布。

这天杨静放学回家,屋里没有半个人影,便放下书包,下去巷子里杂货铺给杨启程打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她又打给缸子,问杨启程的行踪。

“他没跟我一起啊。”

“那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吗?”

缸子笑道:“担心你程哥啊?”

杨静垂眸,“他身上伤还没好。”

“他这人闲不住,可能跟朋友喝酒去了。你别担心,这么大人了,出不了事。”

杨静吃了饭,写完作业,又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听。

晚上十一点,杨启程仍没有回来。杨静撑不住,只得先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敲门声惊醒。杨静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窗外瞟了一眼,天空刚露出点儿鱼肚白。

头顶灯泡一闪,暗黄的光线倾泻而下。

杨静眯了眯眼,看向门口,“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二话不说,先往床上一趟。

一股刺鼻的汗味混杂烟酒味扑面而来,杨静愣了愣,踌躇半晌,走到床边将杨启程手臂轻轻一摇,“程哥,洗了再睡吧。”

然而杨启程手臂盖着眼睛,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尚不到六点,杨静却已然毫无睡意。

她在床上干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之后,买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出门去上学。

一连半个月,杨启程天天晚出早归,周末更是成天不见人影。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上回受的伤没好透,身上又添了新伤,每每看得杨静心惊肉跳。

然而杨静连个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即便有机会,她也不敢直接问,不得已,只能去给缸子打电话。

结果缸子反而比她更惊讶,“老杨在打夜场,你不知道?”

杨静并不十分清楚所谓的夜场是什么,只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哥缺钱吗?”

缸子笑了,“他什么时候不缺钱了?”

她原本以为,上回替他还的那八千块,还能够撑上一阵。

“打夜场是不是很危险?”

“那肯定危险,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专门来砸场的…”

听缸子这么一说,杨静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到底不放心,又一个周末下午,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出了门。她这次吸取上回的教训,侥幸没被发现。

最后,一直跟到了三川路,看着杨启程进了一家酒吧的大门。

这地方,她一个未成年人肯定进不去。

杨静在三川路上徘徊,直到夜幕降临。

来往行人渐多,甚至有三五个结伴的男人,经过杨静跟前时,朝她肆无忌惮地吹口哨。

杨静心里发憷,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回去了。

·

杨启程这半个月,统共遇上三次前来闹事的,除此之外倒算平静。

这天,一直快到后半夜也没遇上什么事。

杨启程去值班室,偷闲补觉。

刚合上眼,手机叮铃铃响起来,领班服务员打来的,说是卡座有人打架。

杨启程赶到卡座,战局如火如荼。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片,旁边有几个女人观战,却没人敢上去劝架。

杨启程二话不说,上去先抓住一人手臂猛一下拖开。立即有个女人上去抱住了另一个男人的腰,哀声道:“别打了!”

两个人男人龇牙咧嘴,互相冲着对方高声谩骂。

最后,在女人的连番哀求之下,被抱着的那个男人拂袖而去。

战火停息,杨启程往地上扫了一眼,吩咐跟在他身后的服务员,“看了看碎了几个杯子。”

说罢,打算回去值班室接着补觉。

忽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女声,“那个…”

杨启程停步回头,是方才观战中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

女人里面穿一件黑色吊带,外面套了件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底下是热裤和高跟鞋,头发束成马尾,脸上化了点淡妆。

杨启程问:“什么事?”

结果还没等女人开口,他兜里手机又是一响,一看来电人,不敢怠慢,赶紧接起来,快步往值班室走。

打电话的是酒吧的老板,陈家炳,人称炳哥。

陈家炳开门见山:“今晚太不太平?”

“到现在还没出事,炳哥放心。”

陈家炳笑说:“放心,你在我十分放心。前两天的事,我听人说了…”

杨启程知道陈家炳想说什么,先截了他的话头,“也是仰仗炳哥赏口饭吃。”

“饭,别人赏的不好吃,好吃的还得自己挣。”

杨启程默了片刻,“炳哥说得有道理。”

陈家炳笑了一声,“要觉得有道理,回头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过两天得闲了,我请你吃饭。”

那边挂了电话,杨启程静立片刻,方才将手机揣回兜里。

·

周一上早自习,杨静摊着英语书背单词。

背得昏昏欲睡,桌子忽让人轻轻一敲。

杨静一个激灵,一抬头,恰好对上厉昀的视线。

“厉老师…”

厉昀看着她,“跟我来办公室。”

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朝着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头去继续背书。杨静神色坦然,跟着厉昀走出教室。

“坐。”厉昀从旁边的办公桌拖了把椅子给杨静。

杨静坐下。

厉昀看着她,“最近学习和生活上还顺利吗?”

杨静低着头,“顺利。”

“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没有。”

厉昀静了几秒,“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嗯。”

厉昀有些尴尬,“…那个,学习上还是要抓点紧,尤其英语和数学…”

“嗯。”

一时沉默,杨静微微抬了抬眼,发现厉昀似乎还有话要说。

然而她从来不是会主动给人台阶下的人,厉昀不说,她也就不问。

最后,还是厉昀撑不住。

“杨静,你现在正处于关键的时候,有时候外界有些诱惑,你可能觉得好奇。但有些东西不能好奇,一时的好奇心很可能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我还是希望,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坚决不做,不该去的地方坚决不去…”

杨静听得心烦,连连点头敷衍。

厉昀也说不下去了,“行了,老师就说这么多,我相信你心里有个数。”她指了指桌上的作业本,“帮我把周记本抱回去。”

“谢谢厉老师。”杨静抱着作业本,走出去几步,又听厉昀叫她。

杨静转身。

厉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没事,你回教室吧。”

杨静走到走廊,脚步一顿。

她陡然明白过来,厉昀先前云山雾罩打的那一通官腔是什么意思。

厉昀看见了自己在三川路上。

杨启程在酒吧又打了一周夜场,眼看钱赚得差不多了,打算收手,仍旧和往常一样看白天的场子。

陈家炳听了他想法,未置可否,只提出请他和缸子吃饭。

这顿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陈家炳三十六岁,在旦城西城区这一片颇混得开。为人精明狡狯,交游甚广,年纪虽然不大,大家却都愿意尊他一声“炳哥。”

陈家炳好排场,吃饭的地点在他自己开的一家餐馆。偌大的包厢,灯火通明,除了他自己,身旁还站着两个贴身保镖。

杨启程倒是一点不怵,领着缸子恭敬唤了一声“炳哥”,态度不卑不亢。

等菜一端上来,全是翅鲍参掌。

杨启程这才渐渐生出些惧意。

陈家炳先不说正事,只劝他们吃饭喝酒。缸子自诩见惯了大场面,此刻也舌头打结,让吃便吃,让喝便喝,一句话不敢多说。

酒过三巡,陈家炳问起杨启程的情况。

“哪里人?”

“暮城人。”杨启程答。

“ 以前去过一趟,是个好地方。”陈家炳吸了口烟,又问,“家里几口人?”

杨启程顿了顿,“没人了。”

陈家炳笑了笑,弹了弹烟灰,“那怎么缺钱?”

“前几年家里人生病,借高利贷。”

“现在住扁担巷?”

“是。”

陈家炳端起酒杯,“来,再走一个。”

缸子已喝得满面通红,杨启程也喝了不少,但脑袋里绷着一根弦,让他始终思维清晰。

陈家炳放下酒杯,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挣点钱,娶个老婆,生个儿子。”

陈家炳笑了,手臂抬起来搭在一旁椅子的靠背上,“我看你远不止这点本事。”

“炳哥抬举了。”

陈家炳摇头,“我看人没错过眼。”他微微眯起眼,抽了口烟,“我听七福说了,老乌的人闹了几次事,都让你给顶回去了。现在年轻人几个不是缩卵,你倒有几分血性。”

“过奖了炳哥,我就是烂命一条。”

“命烂不要紧,”陈家炳笑了笑,“得看命硬不硬。”

散场,缸子跟杨启程往回走,走过一条马路,背上热汗被夜风一吹,胳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杨,这事儿你可得想清楚。”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知道。”

缸子瞥了杨启程一眼,“其实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俩现在就是炳哥养的一条狗,看门的,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

杨启程没说话。

“如果你真答应他,以后钱财肯定不愁,但炳哥干的都是擦边球,你也清楚,沾上了还想脱身?现在是条狗,出事儿了谁跟狗计较;可你要真心实意帮他做事,狗当得不舒坦,想站起来当个人…”

“你有什么想法?”

缸子想了想,“弄一笔钱,咱俩白手起家,做点儿正经的。就凭你这脑袋瓜子,还怕挣不了钱…”

缸子话锋一转,“…不过,你先得好好想想,杨静的事怎么处理。收留一天两天可以。可毕竟不是猫猫狗狗,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杨启程脚步一顿。

道旁梧桐的树影将他笼在阴影之中,让他脸上表情一时看不分明。

静了许久,他说:“我再想想。”

·

到家,杨静正在看电视。

见杨启程进门,她立即从桌上起身,笑问:“程哥,吃饭了吗?”

杨启程没答,将自己背上斜跨的包往桌上一放,坐下点了支烟,朝背包看了一眼,“给你的。”

杨静愣了愣,走近几步将背包打开。

里面放着四叠纸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