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杨静出去跟陈骏吃饭。

到达碰头地点,便看见陈骏遥遥地朝她招了一下手。

四月晴好天气,太阳底下,树叶绿得深浅不一,缝隙将阳光筛下来,落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光斑。

杨静赶紧加快脚步走上去,“久等了。”

“没事,刚到。”

陈骏伸手抓住她提包的带子,“我拿。”

“不用。”

然而拗不过,包还是被陈骏拿过去拎在手里。

杨静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尖。

陈骏倒是神色平静,“新开了一家铁板烧,带你去尝尝。”

“辣吗?最近在冒痘。”

“不辣。”陈骏低头看她。

她没化妆,看着有些憔悴。

陈骏低声说:“别太逼着自己。”

杨静微微一怔,抬头去看他。

陈骏却将她肩膀虚虚一揽,“小心车”,说着往旁一绕,走在她左侧。

杨静垂下目光,很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往地铁口去,边走边聊一些近况。

对于杨启程的事,杨静一贯只字不提,如今更讳莫如深。与其说不敢,倒不如说不愿。像守着一个秘密,不想外人惊扰。

“这学期课多,主要是要学系统解剖。”陈骏护着杨静,时刻注意背后来的车。

“怪不得你身上好像有福尔马林的味道。”

“有吗?”陈骏赶紧抬起手臂嗅了一下,“我出门全身衣服都换过了。”

杨静笑了。

陈骏也笑了,“你应该没没闻过福尔马林是什么味儿。”

“没有,好闻吗?”

陈骏笑说:“要不我跟你换个专业试试?”

“我不行,我怕见血。”

陈骏笑了笑,“其实我不该学医,在人身上动刀子的事,不适合我。”

“是么,”杨静看他一眼,“我反倒觉得,你很适合。”

“嗯,”陈骏挺直了后背,“我听听看,你怎么夸我。”

“夸人的话,你听得还少吗?”杨静笑了一下。

陈骏看向前方,静了一下,“别人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

杨静脸上笑容淡了,突然有些无措。

前些年,心肠还是极为冷硬的,眼里看着杨启程一人,多决绝的话也都说得出,从来不怕言词如刀,伤人至深。

她并不傻,很清楚若非喜欢,陈骏不会仍旧陪在她身边浪费时间。

片刻的沉默以后,陈骏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带过了这个尴尬而微妙的瞬间。

吃过午饭,时间尚早,又辗转去玉渊潭公园踏春。

错过了三月,很多的花都谢了,但有大片的绿,倒映在湖中,湖水都被染成极为深沉的苍色。

逛了半小时,两人在一处石阶上歇脚。

陈骏把杨静的包递给她,“你坐着,我去买两瓶水。”

杨静抱着自己的包,安静坐着,视线被前方随风拂动的柳条带跑。

等回过神时,发现包里手机在震。

她赶紧掏出来,一看,是杨启程发来的短信。

她匆匆扫过一眼,有片刻,脑中骤然一片空白。

随即心脏像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沉到最后,“哐当”一声落地,溅起漫天的尘土。

她恍惚想着,今天几号了?

想也想不明白,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等再听见声音时,是有人在叫她。

她赶紧地应了一声,还没抬头去看,一只手按住她额头,往上一抬。

她怔忡地抬眼,对上陈骏焦灼的双眼。

“杨静?”

杨静这才发出声音,“…嗯。”

“怎么了?哭什么?”

杨静茫茫然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陈骏瞥见她另一只手里捏着手机,伸手去拿,“出什么事了?”

杨静下意识往后躲,然而已经迟了一步。

屏幕还没锁上,沾着泪滴,字被扭曲了,但仍能看清楚“儿子”、“母子平安”几个字。

陈骏蹙起了眉头。

杨静没说话,拿手背抹了一把眼睛,从石阶上站起来。

她晃了一下,立即站稳。

陈骏赶紧伸手将她一扶,冷声道:“前面就是湖,你要不干脆再跳一次?”

杨静轻咬着唇,默不作声。

陈骏低头看着她,眼里刚腾起一点怒火,却又渐渐地熄灭了,代之以更为深沉的痛楚,“…有这么难吗?”

杨静摇头,声音有点哑,“…这是最后一次了。”

潜意识里,她一直在等着今天,等着心里最后那一点孤悬的幻想落地。

现在,再没有任何幻想了。

陈骏咬着牙,伸手,碰到她手臂,一用力,将她往自己跟前猛地一揽。

杨静身不由己,一下撞进他怀里。

“杨静,你不能总是这样…我是真心疼你,可我怎么办?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了…”怀里一把消瘦的骨头,像是一用力就能捏碎一样。

他下过一百回的决心,每一次见她,却总觉得,一旦他松手,她就会只真正走入一个再也不会对她敞开的世界。为了目前这哪怕只有一线的小小缝隙,他也只能咬着牙继续犯贱。

有这么难吗?说杨静,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对不起…”

陈骏唇抵在她发上,一句询问好似一句喟叹,“你讨厌我吗?”

怀里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相信我吗?”

点头。

“那你把自己交给我。”陈骏闭着眼,心中决然,“六十年的时间,我总能医好你。”

很长的沉默。

陈骏伸手,缓缓地捏住了杨静的手。

她手指很冷,像去年夏天,他将她从河里拖出来一样。

一声极轻的叹息,“…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手臂收拢,“你答应我,就是最大的公平。”

又是很久的沉默。

阳光白花花亮得晃眼,对面湖中三两只鸭子正在凫水。

陈骏将目光投向远方,强迫自己不再看着杨静。

更不敢再将她抱得更紧,怕她是一阵风,越用力散得反倒越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只鸭子已经游向远方不见踪迹,涟漪渐渐荡去,越来越浅。

“…可能有点慢,但是我尽力…”

陈骏愣了一下,“尽力什么?”

“尽力…”杨静仍然埋着头,声音有点哑,“配合你的治疗。”

陈骏心里陡然鼓噪起来,狂喜如同浪潮急遽上涌,他怔忡了数秒,一时没忍住,低下头,在杨静鬓角处轻轻地碰了一下,温柔虔诚。

第27章 (27)暗涌

杨静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开。

陈骏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她嗅到他身上干净健康的气息,似乎还混杂了一点儿消毒水的味道,和杨启程的全然不同。

这一刻,她心里十分平静,只有一种顿感的疼痛。

在黑暗里待得太久的人,大约并没有那么向往光明。

可长夜漫漫,这一条歧途,她已走得太久。

·

一整天,厉昀的病房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到晚上的时候,才稍稍消停下来。

厉昀睡了一下午,这时候精神比较好,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隔着衣服团着他丁点儿大的拳头,面上含笑。

杨启程在旁坐着,低头看她和孩子。

寂静的夜,浅黄灯光下,厉昀神情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

杨启程伸手,拿指节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鼻子像你。”

厉昀抬眼,很淡地笑了一下,“是吗?”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小小的鼻头,轻声说:“生到一半的时候,疼得受不了,真想放弃…”

杨启程伸手用力地揽了揽厉昀的肩膀。

厉昀凑近孩子的脸颊,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白天,杨启程在产房外,听着厉昀痛苦的呻/吟,心里再没有别的想法——这辈子,要加倍地对她好,对孩子好。

厉母回去给厉昀炖鸡汤了,杨启程怕厉昀饿,先拿热牛奶冲了点儿燕麦,放在一旁稍稍凉了一会儿,把床摇起来,把碗递到厉昀手中。

厉昀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间或与杨启程说两句话。

白天缸子和王悦,还有厉家亲戚都来过。

这时候病房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难得清净。

“过一阵子,我想出去玩。”

杨启程说好。

“想去远点儿的地方,人少的地方,如果只我们两个人就更好了。”

杨启程看了襁褓里的孩子一眼,“那他呢?”

厉昀笑了笑,没答,低下头喝燕麦。

一碗燕麦片见底时,病房响起敲门声。

杨启程道了句请进,接过厉昀手中空掉的碗,往病房门口一瞥,顿住。

陈家炳手里提着两只礼盒,立在那儿,笑道:“我这是不是来迟了?听说杨老弟你喜得麟儿,恭喜恭喜啊!”

杨启程搁下碗,“炳哥客气了——请进。”

他给陈家炳拖了张凳子,又倒了杯热水,“病房地方小,招待不周。”

陈家炳放下手中礼盒,接过水杯,一口未喝,顺手搁在一旁,笑问:“孩子呢?”

厉昀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睡了。”

陈家炳往病床上瞧了一眼,笑说:“还挺胖。”

杨启程说:“六斤四两。”

“名气起了吗?”

“小名叫乐乐。”

陈家炳笑道:“听着倒像是个小姑娘的名字——杨老弟,还是你有福气,不像我,就一个丫头,成天除了败家就没别的本事。”

杨启程没答,转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乐乐,心里也有一种恍然而不真实的充实感。

早些年定下的目标,尚未到三十岁就这样达成了。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说话声,房间门被推开,厉母和家里的保姆一道过来了。

陈家炳赶紧起身客客气气打招呼,厉母笑道:“难为陈总大晚上特意过来。”

陈家炳笑道:“我跟启程这么多年交情,又承您颇多照顾,过来是应该的。就是刚从帝都回来,来得仓促,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前一阵去东北得了两支不错的参,想向着弟妹兴许能用得上。”

厉母笑说,“陈总有心了。”

保姆将提来的保温桶揭开,给厉昀盛了一小碗。

厉昀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陈家炳看了她一眼,笑看向厉母,“弟妹什么时候出院?”

“顺产,过两天就回家了。”

陈家炳:“顺产好,都说顺产的孩子聪明。”

厉母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将襁褓揭了揭,看了看正在酣睡的外孙。

陈家炳目光便也跟着移过去,笑道:“额头饱满,是有福的相。”

厉母笑说:“承您吉言,福不福的不多求了,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就成。”

这边陈家炳与厉母闲聊,那边厉昀已喝完了一碗鸡汤。

她神色淡淡,忽然开口道:“妈,我想休息了。”

厉母收了话梢,“才吃完就休息?”

“困了。”

陈家炳笑着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弟妹休息了,我还有事儿,回头等孩子做满月酒,我再过来叨扰。”

厉母跟着起身,陈家炳一摆手道:“您陪着弟妹吧。”

杨启程站起身,送陈家炳出去。

两人一独处,陈家炳免不了要旧事重提:“如今你儿子出生了,难道不预备着给他赚点儿资本?这合作我是绝对的有诚意,细节咱们可以再商议,我少赚点儿都成。”

杨启程只得继续与他打太极,“炳哥,谢谢你瞧得起我这小本生意。儿子以后花多少,他自己挣,挣不挣得到,看他自己本事。”

陈家炳笑了笑,道:“你这心态倒有意思。”

“儿子总不会比老子混得还差。”

陈家炳看他一眼,沉吟半晌,“这事儿,我还是劝你再谨慎考虑考虑,就凭我跟厉昀舅舅这交情,我总不至于害你?还是说,你信不过我陈家炳的为人?”

杨启程道:“炳哥,你这话就是诛心了。我最早能在旦城站稳脚跟,还是仰仗你赏饭吃。但正因为这,我得说实话,不怕你炳哥你笑话,我如今老婆娶了,孩子生了,人是真没什么野心,跟着反倒是拖你后腿。”

陈家炳微微眯了眯眼,看了看杨启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那行,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联系。”

杨启程点头,“一定。”

送走了陈家炳,杨启程重回到病房。

厉母在与厉昀说话,厉昀歪靠着枕头,似有点心不在焉。

她见杨启程回来了,便对厉母说道:“妈,您跟李阿姨先回去吧,启程在这儿陪着就行,太晚了也不安全。”

厉母看了看杨启程一眼,“小杨,就你一个人招呼,行吗?”

杨启程点头,“您放心。”

厉母把要注意的事儿都嘱咐一遍,才与保姆一道离开医院。

厉昀在杨启程搀扶下上了个厕所,简单洗漱以后,重回到床上。

杨启程把乐乐抱到旁边的小床上,给厉昀调整好枕头,把床摇下去。

他自己潦草地洗了把脸,去一旁陪护的床上躺下。

为了方便半夜起来,病房里留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