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程这才看他一眼,“钱多赚少赚,一个样。”

缸子被他气得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你他妈不给乐乐谋条路?”

“路不已经铺好了么,以后他爱出国出国,爱读书读书,爱闯祸闯祸,钱能少得了他的?”

缸子瞪他一眼,牙齿里蹦出一句,“真他妈没出息。”

杨启程笑一笑,不以为意。

“你他妈就是活该发不了财的命,前些年还没把你穷怕吧?捡烟屁股抽的日子这么快忘了?”

“老曹,”杨启程翘起腿,点了支烟,“房子车子票子,老婆孩子都有了,你说说看,我还拼什么?”

“你他妈才三十岁就开始养老啊?”

“这叫三十岁就开始享受人生。”

“我呸,”缸子把跑远的儿子拽回来,“成天围着奶粉尿布转,出去应酬全推我一人身上,你倒是享受得很。”

“能者多劳嘛。”

缸子见他怎么说都一副劳神在在的样子,也懒得跟他继续耗费唇舌,让他盯着点儿曹胤,自己返身回房里,半晌拿了份文件出来,往他面前桌上一丢,“计划书,你看看吧,别到时候说我没通知你。”

杨启程捏着文件的一角,草草翻了翻,眯了眯眼,说:“你看着办吧。”

“那我真去办了?”

“办吧。”

缸子彻底服气,“你他妈…真成大爷了。”

杨启程没说话,把烟含在嘴里,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橘树。

树影婆娑,叶片的边缘被太阳照得发亮,果子沉甸甸的,似是随时要掉落下来。

丰收之后,即是生命的死寂,谁也逃不过。

第32章 (32)生病(上)

淡雾笼罩远处山林,落日热度退去,深红色的一轮,栖在枝桠间。

王悦出来,把缸子抱在怀里,已经睡着的儿子接过去,喊缸子和杨启程进屋吃饭。

杨启程丢了棋,“行了,改天再下。”

“哎!好歹这盘下完啊!”

杨启程往里走,“还有什么下头,你已经输了。”

“哪儿输了?我这正形势一片大好——喂,老杨!”缸子赶紧将棋盘一收,跟着进屋。

曹胤被叫醒了,老大不高兴,胖乎乎小手,没精打采地拿着勺子。

王悦将最后一碗汤端上来,解了围裙在曹胤身旁坐下,给他碗里成了点儿豆腐鱼汤,“蟹是从苏州送来的,比较新鲜。还剩了几只,我已经装好了,杨哥你带回去让昀姐自己蒸了吃。”

杨启程赶忙道谢。

王悦笑说,“我也经历过昀姐这个阶段,孩子太小,离不得身,也是挺不容易的。”

缸子赶紧狗腿地给王悦掰了条蟹腿儿,“老婆,你辛苦了!”

王悦笑骂缸子一句,“你别捣乱。”

“这怎么能叫捣乱呢!这是发自肺腑,直抒胸臆!”

夫妻两人,就这样斗起嘴来。

杨启程在旁看着,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转过目光,却见曹胤圆滚滚的眼睛正盯着他看,杨启程笑一笑,往他小小的碗里夹了一粒肉丸子,“别看了,吃饭!”

吃了一阵,缸子跟杨启程细说起引进生产线的事。

“找了两家设备商,一家国产的一家德国的,得亲自去看看机器。我跟德国那家定的时间是后天,但那天是曹胤外公生日…”

杨启程说:“我去。”

“我已经跟人联系好了,你去了有人跟你介绍。”

杨启程点头,“成。”

吃过晚饭,杨启程开车回家。

旦城的秋天一向很长,似要最后一片叶落尽,才能品出点儿冬天的寒冷。可今年才到十月中旬,从车窗里漏进的风已带着凉意。

杨启程打方向盘,拐进小区门口那条路上,正要加点儿油门,瞥见小区门口停了辆汽车。

奔驰,车身流畅线条一半被路灯照亮,一半隐于树影之下。

杨启程没有打灯,缓慢踩下刹车,将车靠边停下前方,厉昀抱着孩子,站在路牙上,隔着车窗玻璃,似在与驾驶座上的人讲话。

隔得远,听不清,也不大能看清楚她的动作,但隐隐能觉察出她与对话之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杨启程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楚那车的车牌号。然而也是模模糊糊,只隐约能看出是本地A牌。

约莫四五分钟,厉昀抱着孩子转身走进小区,奔驰停了一瞬,打了个左转灯,车轮转动,驶远了。

杨启程在原地又停了几分钟,才发动车子。

拿钥匙打开门,厉昀正坐在沙发上,神情几分怔忡。

杨启程一边换鞋,一边瞥她一眼,“乐乐呢?”

“哦,”厉昀抬眼,“睡了。”

“顺利吗?”

厉昀茫然,“什么?”

杨启程看着她,“打疫苗。”

“哦,还好,怕疼,哭得有点凶。”

“晚饭在乐乐外婆家里吃的?”

厉昀点了点头。

杨启程脱了外套,去浴室洗澡。

洗完出来,厉昀已不在客厅。杨启程往卧室走去,立在门口。

床上铺着晾干的衣服,厉昀一件一件取出衣架,叠整齐。

说不出这事儿多有意思,杨启程却盯着她手看了数秒,而后拿起搁在一旁的烟盒,揭开来,拿出一支。

厉昀看他一眼,这次意外的没有制止。

杨启程低头,将烟凑近打火机,点燃,缓缓吸了一口,也没看厉昀,淡淡问:“不高兴?”

厉昀顿了一下,“没有啊。”

“遇到什么事了?”

厉昀低着头,把衬衫叠了两折,手指沿着线条,使劲抚平,“真没什么,就是带着乐乐打针,有点累。”

“请个保姆吧。”

厉昀时候手指停顿一霎,摇了摇头,“不放心,我自己带一段时间吧,等他大了再说。”

杨启程转过目光,落在她脸上,“别勉强。”

厉昀抬头,视线恰与他对上,一霎,她仍旧低下头去,继续叠手里的衣服,“我没觉得勉强。”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客厅去了。

电视几十个频道,挑不出一个能看的。

杨启程心里烦躁,丢了遥控,把家里积尘许久的象棋找出来,依照记忆复原了下午跟缸子最后没下完的那局,自己跟自己接着下。

过了一会儿,厉昀叠完衣服出来了。

她去饮水机那边接了杯水,站在那儿看着杨启程。

半年来,两人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状态。聊过孩子,聊过公司,聊过明天的瓜果蔬菜,无话可聊时,便各做各的事。

厉昀端着热水,慢慢地喝着,“晚上吃饭,听我妈说最近上面对纪律查得很紧。”

“要揪典型了?”

厉昀点头,“所以舅舅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了。”

厉昀舅舅是个极谨慎的人,即便杨启程现在这公司,他在中间出了不少力气,但真要敞开了去查,两者之间却揪不出多少明面上的牵连。

过两天,杨启程和缸子分别考察过德国与国产的两家设备商之后,最后定下买德国的。价格贵了约有七八个点,但设备技术领先一截,且能五年免费维修和包养。

如今,缸子就心心念念早点儿跟羊城的公司把合同敲定,收到定金以后去把这批宝贝机器运回来。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阴沉了几日,眼看着该下雨了,却迟迟没落。

上回王悦送的那几只蟹,杨启程跟厉昀留了一半,剩下的送给厉昀父母了。厉母吃得很开心,让杨启程一定得代为感谢王悦周到心细。

杨启程听说邻市远郊新建了一个民宿度假村,温泉不错,着人打听过了,衣食住行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便打算请缸子一家过去玩儿两天。

晚上吃过饭,杨启程想起这茬,抱着乐乐走进厨房。

厉昀正低头洗碗,然而水槽里水快要漫出来了,她手掌搭在水龙头上,却半天没有动静。

杨启程喊了一声。

她吓得身体一震,回过神来,赶紧将水关上。

乐乐手里抱着一个小车模型,嘴里咿咿呀呀,玩得津津有味。

杨启程换了只手,将他单手抱着,“周五和缸子他们自驾去泡温泉。”

厉昀愣了愣,“已经定了?”

“没,跟你商量。”

“我…”厉昀低头,从水槽里捞了一只碗出来,拿洗碗巾擦了一下,又停下动作,“…我去不了,正要跟你说,周五高中有个同学结婚。”

杨启程看她一眼,“去几天?”

“周四过去,之后还有同学聚会,可能周日才能回来。”

厉昀说了句抱歉,“能不能改到下周。”

“成。你回来再说。”

厉昀像是松了口气,又说,“那乐乐你一个人带行不行?不行的话,我放妈那里去。““可以。”

厉昀点了点头,接着洗碗。

杨启程并没有急着出去,立在门口,过了片刻,忽问:“哪儿?”

“什么?”厉昀愣了愣。

还没开口,忽听玻璃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雨终于下了。

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泼墨似得浓稠,灯火影影绰绰。

他转过目光,把乐乐往上颠了一下,平淡地问:“你同学,在哪儿?”

“哦,青岛。”

“啪”的一声,乐乐玩具车掉地上了。

厉昀冲了冲手上的泡沫,将玩具捡起来塞给乐乐,“你们去客厅吧,厨房里乱七八糟的。”

杨启程瞥她一眼,抱着乐乐出去了。

第33章 (33)生病(下)

周四清早,朦朦胧胧间,杨启程听见厉昀喊她。

厉昀坐在床边,“我走了。乐乐八点多醒,你提前十分钟把奶粉给他冲好。要穿的衣服,我已经搭配好了,在第一个柜子里,你每天给他换一套。隔两个小时看看要不要换尿不湿,三个小时要他喂一次奶粉…”

杨启程听着,没插话。

厉昀把所有细节都交代完,一霎停了下来,似在思考还要补充什么。半晌,站起身,“那我走了,要有什么问题,给我妈打电话。”

杨启程说了句“好。”

厉昀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又体贴地将门关上了。

几分钟后,轻微的关门声,整个房子彻底归于沉静,只有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杨启程翻了个身,看了看一旁还在睡熟的乐乐。

杨启程伸手碰了碰他肉嘟嘟的脸,“小子,你妈走了,你还睡得着。”

乐乐兴许在做什么梦,砸吧了一下小嘴。

杨启程平常不是没带过孩子,但真完全一个人,还是免不了手忙脚乱——乐乐是个急性子,奶嘴迟一分钟塞进他嘴里,都要哭得惊天动地。

一天下来,好歹安然无恙地把孩子给塞进了被窝。

然而厉昀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还是漏了一点——半夜得经常给乐乐盖被子。

第二天清早,乐乐便咳嗽起来,鼓着一张小脸,咳得满面通红。

杨启程不敢耽搁,穿好孩子赶紧送去医院。

去得早,儿科人倒不算多。医生看过之后,只说是普通的感冒,开了点儿药。

杨启程抱着孩子离开儿科,正要走出医院一楼大厅,又停下脚步,立了一会儿,回到导诊台。“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杨启程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指示牌,“…查血型挂什么科?”

雨消停了半天,入夜又大了起来。

杨启程醒得早,听见雨水砸在床上,噼里啪啦,整栋屋子都似要跟着散架一般。

他披衣起床,打开窗户,靠窗点了一支烟。

大风夹着雨滴钻进来,杨启程侧了侧头。风将烟头撩起青色的烟雾,红色火星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乐乐八点多醒了,杨启程正给他穿衣服,收到厉昀的短信,嘱咐他给孩子添件厚衣服。

杨启程放了手机,从衣柜里翻出件厚外套,先拉过乐乐左手臂套进去。

乐乐有起床气,又感冒了,情绪恹恹。不知道是不是杨启程动作重了,他一瘪嘴,立即哭起来。

杨启程哄了两句,乐乐反而哭得愈发厉害,又咳嗽起来。

杨启程也管不着了,赶紧把他衣服穿好,拿过一旁凉了一会儿温度正好的奶瓶,塞进他手里。

乐乐抽抽搭搭抱着奶瓶吮了几口,渐渐止了哭声。

杨启程绞了块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脸。待他吃完了,冲了一剂感冒颗粒。

丁点儿大的孩子,机灵得很,明明药水也是甜的,却总能准确分出来什么是药什么是糖。杨启程不得不按着他,把药水一勺一勺灌进去。半杯药水喝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累出一身汗。杨启程叹一口气。

乐乐吃过药,玩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杨启程把换洗衣服,奶粉奶瓶尿布等收拾了一下,抱着孩子,叫了辆车,去红星小区找乐乐外婆。

厉母见乐乐病怏怏的,心疼坏了,先把杨启程批评了一顿。

杨启程小坐片刻,去公司处理了点儿常规事务,回家开车往医院去拿化验结果。

雨已经小了,空气里一股潮湿的气息。

车子没点火,杨启程嘴里含着烟,坐在驾驶座上,手里捏着薄薄的化验单。

他盯着血型那栏,看了许久,最后将单子一叠,塞进副驾的文件袋里。

正要发动车子,想起什么,手一顿。

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片刻,那端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好…”

“我找陈总。”

“请问您有预约吗?陈总出差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旦城。”

“去哪儿出差了?”

前窗玻璃被雨水模糊成一片,视野里一切都被扭曲了。

“青岛。”

·

从图书馆出来时,西边天空散尽了最后一缕霞光。

杨静站在台阶上,给韩梦打了个电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往食堂方向走去。

快到宿舍,兜里手机一震,掏出一看,一个陌生号码。

杨静接起来,“喂,你好…”

便听那边笑了一声,“杨静啊,下课了没?”

杨静认出这声音,“陈先生?”

陈家炳笑问:“你没存我手机号。”

杨静没答。

“我车停在南门这儿,你过来一趟。”

杨静蹙了蹙眉,“您找我有什么事?”

“去了趟青岛,带回来的特产没分完,还剩点儿,你提去吃吧。”

杨静自然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