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风暴(上)

风雪同样席卷了旦城,十年难得一遇的降雪,大半个城市北风肆虐,天际翻滚着暗云,即便是正午十分,也是天色暗淡,似电影里末日的前兆。

厉昀把乐乐放在自己父母家里,开车去公司找杨启程。

抵达公司,厉昀先问前台:“杨总在吗?”

“在呢,杨总一直在办公室。”

厉昀道了声谢,直接奔楼上。

敲门,等了片刻,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厉昀顿了顿,拧开门把手。

里面乌烟瘴气,桌上摆满了文件,杨启程叼着烟,手里正翻着一份。

厉昀火气腾地蹿起,按捺着,冷声说,“你电话打不通。”

杨启程往桌上瞅了一眼,“没充电。”

说着,从一堆杂乱无序的纸张里找出充电器,给手机充上。

一开机,短信提示音便一声接一声。杨启程也没看,让它在旁叫得欢快。

厉昀冷眼看他,“你两天没回家了。”

“整理文件。”

“什么文件,需要没日没夜地整理?”

杨启程一顿,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却也没说话,只吸了口烟。

厉昀被办公室里的味儿呛得受不了,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一股强风灌进来,烟味被吹淡少许。

她背窗站着,看向杨启程,“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说。”

自那晚喝醉以后,表面上,他们仍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然而她能感觉到,杨启程态度明显变了,现在做任何事都带着一股子肆无忌惮。

好比以前,他绝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夜不归宿。

那天早上,他说的一句“好”,竟然像是最后的温存。

前天上午,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门了,两天没有着家,连个电话也不曾往家里打过。

她脾气再好,也忍不下去了。

杨启程翻着文件,仍是没吭声。

“杨启程,”厉昀抬高声音,“冷暴力有意思吗?”

杨启程一笑,“那你说说看,你这样有意思吗?”

厉昀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启程将文件翻了一页,没回答这问题。

厉昀盯着他,心里上上下下,起伏难定。

生出了一百个揣测,却一个也不敢细想。

风刮进来,直灌入她脖子,冷得她一个哆嗦。

一瞬间,她心脏好像也跟着冷硬起来。

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吊诡的刺激,在怒火煽动之下,再也按捺不住。

她走到杨启程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是不是杨静跟你说了什么?”

杨启程动作一停。

厉昀看着他的动作,微讽道:“杨启程,我也不是傻子。”

静默片刻。

杨启程抬头,把还没抽完的烟,在烟灰缸里缓缓地碾熄,冷声道:“你最好别提杨静。”

厉昀眉头一跳。

杨启程站起身,他高了她许多,一站起身,她便似被罩在他的阴影里。

厉昀被他身上这股似是带着怒气的气势压着有些发憷,正要说话,杨启程放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来。

杨启程目光沉冷,看了她几秒,这才接了电话。

是缸子,声音急促:“电话打一整天都不通,都这时候了,你他妈能不能靠点儿谱?”

“什么时候了?你祖坟被人刨了?”

“你他妈…出事了!”

“出什么事?”

“市一医昨晚上接收了一个旦外十六岁的小姑娘,突发心脏病死了,据说生前服用了过量的减肥药…”

“我们的?“

缸子没吭声。

杨启程沉吟,“羊城订的那一批…”

“就这批…消息还没出来,但估计压不了几天了。”

杨启程立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端起搁桌角上的茶杯,也不管里面是陈了多久茶水,先咕噜噜喝了大半,“你在哪儿?”

挂了电话,杨启程拿起搭在椅背上大衣。

厉昀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杨启程脚步一顿,看了厉昀一眼,“等这事儿过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

杨启程没答,披上外套,大步朝门外走去。

“杨启程!”

厉昀追上去几步,又停下。

她看着杨启程进了电梯,转身又进了办公室。

她把桌上那一摞的资料,一份一份翻开。

多是跟公司事务有关,没什么特殊。

她又将抽屉拉开,翻看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正打算放弃,忽瞥见一旁垃圾桶了有一张腰封似的东西。

她弯腰捡起来,似乎是套在文件袋外的封条,上面印着logo,粗黑的一行字:金鸣私人侦探事务所。

骤然间,一种茫然无措的张皇,像一张网,兜头罩了下来。

·

媒体闻风而动,医院已经被围住了。

杨启程和缸子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只得先行折返。

警方出尸检报告还得要几天时间,就这几天,媒体足够把他们公司扒个底朝天。

虽然他们那减肥药,没有丝毫跟心血管疾病有关的成分,上市三四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同样的病例。但只要有一家媒体揪住这一点不放,基本上就别指望着还能全身而退。

花季少女,旦城外国语中学的尖子生,减肥,夭折…条条都有话题性。

两人商量半天,也想不出任何万全之策。

缸子叹一口气,“着急也没用,现在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去公司找公关部开会,你…你回去问问厉昀,她舅舅那儿,能不能想点儿办法?”

杨启程看他一眼,“离了厉昀舅舅,自己连屁股都不会擦了?”

“你他妈…”缸子被他一句话噎住,“你今儿吃枪子了?往年受人帮助不好好的,现在炸什么炸。”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也不是真有心刺他,“如今不得想办法先把这道坎迈过去么?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换身衣服,自己闻闻这烟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他妈刚刚熏过腊肉呢。”

杨启程开车回去,路上湿滑,路况又差,在事故多发地段,差点跟人追尾。

等到了家里,已快到晚上。

厉昀正坐在客厅里上网,听见开门声,直起身体,似要跟他打声招呼,张了张口,却又作罢。

杨启程没看她,径直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他自己打开冰箱,从里面找出点儿吃的,坐在餐桌边上,潦草地咬了几口。

厉昀站起身,“我去做饭。”

“别忙活了,我马上就走。”

厉昀一顿,看向他,低声说:“事情我知道了。”

杨启程没说话。

“我刚刚跟我舅舅打了电话,前段时间我也跟你说过,最近上面查得严,他要是这时候出手帮你,基本就等于把把柄送到别人手里。而且…以现在的情况,即便他出面,也封锁不住了…”

她没了方才在办公室里逼问的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会儿倒比杨启程显得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杨启程淡淡开口,声音不含任何情绪,“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厉昀愣了愣。

“放心,即便最后真撑不过去,该你厉家应得的钱,绝对少不了一分。”

厉昀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启程把最后一点儿三明治喂进嘴里,擦了擦手,起身走回卧室。

几分钟后,他换了一身行头出来。

厉昀看着他拿上车钥匙和手机,走到门口,急忙上前两步,“启程。”

杨启程脚步一顿。

厉昀咬着唇,没说话,心里是挫败的无力。

杨启程看她一眼,声音仍是平静,“行了,照顾好乐乐。”

他转头,打开门,高大的身影一闪,紧接着门“砰”一下合上。

厉昀身体也似跟着抖了一下。

第39章 (39)风暴(中)

杨启程到达公司,会议已经结束了。缸子坐在大班桌后面,嘴里咬了一支烟,唉声叹气。

他有个习惯,面对员工开会时一定得西装革履,说是要突出“领导的威仪”。现在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威仪不威仪了,身上就穿着今儿早上出门时的那身衣服,这会儿他颓然坐在那儿,像只去了粽叶,软趴趴的大粽子。

杨启程也点了支烟,在他旁边坐下,“行了,没那么严重。”

缸子一摇头,“我年初算命,人大师说我流年不利,我还不信…”

“哪儿的大师?四里桥上摆摊骗钱的瞎子?”

缸子:“…”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多大事儿。”

缸子叹了口气,“老杨,我真乐观不起来。 具体会发展成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往好了说,这波咱挺过去了,也是元气大伤,往坏了想…”

杨启程没说话。

“以前嘛,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现在不一样。不说别的,我当年拿了奶奶的拆迁款,这钱是不是一定得给她留下?她如今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全靠着一周几千的西药续命。还有,王悦,这么好一个姑娘,当时嫁给我时多少人说鲜花插牛粪上了,他爸妈本来不同意,我当时承诺了一定要让她过上想干啥干啥的好日子。现在还有曹胤,我儿子,我是不是也得替他谋划谋划?”缸子说着,伸手拍了一下胸口,“真的,这儿慌得不得了,真怕天塌下来了。”

“塌不下来,”杨启程闷头抽烟,“我顶着。”

缸子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拿什么顶着?你也是有家室的人,除了上面没有高堂,情况不也一样?”

杨启程顿了顿,摇了摇头,“不一样。”他站起身,“行了,在这儿哭哭啼啼没用。”

缸子也跟着起身,“你往哪儿去?”

“了解情况,想办法。”

·

出了这件事的第四天,杨静在图书馆复习。临近期末,图书馆里人满为患,六点起床都不一定能占到位置。

她刷题刷得累了,掏出手机跟陈骏聊天,顺便看看新闻。

刚一打开网页,页面便推送一条图文消息。

杨静盯着标题扫了一眼,心里一个咯噔,赶紧点开。

匆匆看过,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把手机装进口袋,收拾桌子,背上书包,出门。

天仍是阴沉,却已经没有下雪了。化雪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似是锋利的刀子。

杨静手套和围巾没来得及戴,顾不上了,找了个背风的位置,拿出手机拨号。

风吹过来,手指立即就冻僵了。

电话响了两声,那边接起来。

杨静声音也冻得发抖,“哥…”

那边“嗯”了一声。

上回联系,还是杨启程过生日的时候。

“我看到新闻了…”

没待她说完,杨启程说:“没事。”

“真的?”

“嗯。真没事,等风声一过,一切跟原来一样。”

杨静细想了想,稍稍冷静下来。有厉昀舅舅这层关系,应该不至于发展到覆水难收。

静默片刻,杨启程问:“快考试了?”

“嗯,还有一周。”

“那好好复习,这事你不用操心。”

杨静说了声好。

又是沉默。

杨静握手机的那只手被冻得发疼,换了一只手。

手机刚贴上耳朵,就听见杨启程问:“过年回来吗?”

杨静愣了一下,突然觉得那寒风像是一霎刮进了心口,心脏也冻得毫无知觉。

她站在图书馆后面,挨墙站着。

桦树落尽了叶子,枝桠支棱,灰白天空被分割得支离零散。

“回来…”杨静闭了闭眼,“要去见一见陈骏的父母。”

静了一瞬,那边很轻地“嗯”了一声。

杨静呼出一口气,很淡地笑了一下,“也回来看看你跟厉老师,还有乐乐…乐乐是不是已经长得很大了?”

陈骏说得对,在意才会逃避。

那端沉默着,没答。

杨静这寒暄落了空,一时有些无措的尴尬,想要再开口,便听杨启程说:“你好好复习吧,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

杨静急忙“嗯”了一声。

没说再见,那边匆匆挂断了。

杨静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收起来。

她两只手都冻僵了,捧起来呵了一口气。

·

杨启程把挂断的手机搁在桌上,盯着看了片刻,抽了一口烟。

事情远不如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羊城的公司撤了订单,可订金已被缸子拿去买了机器。只要机器不停工,资金就一直在流动,现在来这么一遭,立马出现了一个缺口。单就这一个缺口,抵押不动产,找银行贷款也就补上了。但旦外女生吃减肥药猝死的消息一出,已经不止羊城这一家提出了终止合作。

只要有订单,他们就饿不死,可现在订单减少了一大半,机器眼看着就要停摆。

这几天,杨启程和缸子一直在外面跑,焦头烂额,但是毫无起色。

世面上跟他们生产一样产品的不止一家,商人趋利避害,没必要冒风险。

然而,这远不是此时此刻,最让他心烦意乱的。

因为现在这就跟泥石流滑坡一样,已经发生了,端看最后到底损失情况如何,着急上火没有任何意义。

他猛抽了一口烟,又往手机上看了一眼。

“过来吃饭。”

餐厅传来厉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