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抱温暖,身上一股干净的气息。

杨静垂着眼,“…陈骏。”

她觉察到陈骏身体一僵。

她轻声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陈骏手臂松开一点,“为什么?”

他声音有点哑。

杨静抬眼,强迫自己直视着他,语气斟酌许久,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温和妥帖——总归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温柔刀法粗暴,伤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过吗?”杨静轻声说,“我们其实不是一种人。”

陈骏没有做声。

“我常常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成长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样纯粹,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眼皮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杨静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一年时间都不到…”

杨静摇了一下头,“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动,只能松手…等第二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杯子,也没水——这样,你明白吗?”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给我水。”

杨静眼眶一热,竟也有想哭的冲动,“…可你也有口渴的时候啊。”

陈骏说不出话来。

杨静声音哽咽,“…对不起。”

陈骏松开手,动作停了一下,手臂颓然地落下。

他微垂着头,一小片的阴影,“…那天你为什么答应?是想补偿我?”

杨静摇头,“这样说,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吗?不管今时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认真。”

陈骏眼眶泛红,立在那儿,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间和发上,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可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太了解杨静这个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虚而入,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会答应他。

大半年,他已尽力,可他清楚知道,杨静并不开心。

仿佛一个空洞,他修修补补,只能将这洞修饰得不那么明显,却并不能真正将它填满。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庸医。

杨静退后一步,郑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眼眶里泪水滚了几下,她抽了抽鼻子,没让它落下来。

陈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好。”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脱下来,还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无措停了一下,他收回来,插、进衣服口袋,“我答应你。”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别沾水,按时吃药换药…”

“陈骏,”杨静哑声开口,“…可以了,你不要再关心我了。”

陈骏发怔,半晌,又退后一步,转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闭眼,咬牙,拧开门。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带,门在背后“嘭”地一响。

门阖上瞬间,杨静眨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眼泪滚落而下。

不管这温暖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曾见过阳光,却又要步入极夜。

这大半年时间,她每一天都在问自己,离他所谓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大约是麻药已经失效了,手上伤口开始一阵阵刺痛。

杨静坐在柜子上,垂着头,无声抽泣。

她想,陈骏完整见证过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

每一个拔节的瞬间,他都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甚至如果她爱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碍,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她会更加轻松,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对情侣,自如地牵手、拥抱、争吵,直至结婚,生儿育女。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里曲折徘徊,不必遍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

陈骏立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好像方才这带上的门的一个动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万个瞬间,他想转身回去,再敲开那道门,却又一万零一次说服自己,没有用的。

终于,他缓缓迈开脚步。

走廊顶上一排明亮的灯,照得这一方空间比外面更亮。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陈骏越走越快,出电梯,差点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厅门口,伸手推开。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头顶一轮太阳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陈骏眯了眯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杨静在车上提到的那首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陈骏走下台阶,风擦过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齐涌来,尚未听清,又潮水一样迅速退去。

他迈出几步,在路旁,无措地停下。

车流如织,不知道那条去往哪条路,哪条路又抵达哪个终点。

他张了张口,从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这样张皇地站了数秒,他蹲下、身,一把捂住脸。

一个大男孩,就像个丢了气球的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抹去我的名字。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

第43章 (43)夜航

杨静在酒店住了三天,按时去换药。

大约伤口开始愈合,新生的肉芽让她掌心痒得受不了,却又不敢去挠。

第四天,知是不能再逃避了,便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是无人接听,便又打给缸子。

缸子声音沙哑疲惫,似乎是强打着精神与她寒暄。

追问之下,杨静才知道缸子奶奶生命垂危。

杨静挂了电话,赶紧去医院。

缸子一家都在,王悦坐在椅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曹胤。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又抢救了过来。

反复几次,谁也受不了,像一根皮筋绷到极点,上面还悬着块巨石,大家心知肚明,迟早会落,可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会落。

这时候,杨静在这儿反而添乱,她跟杨启程一样嘴拙,不善于安慰别人,只得让王悦和缸子都要注意身体。

缸子应下,跟她说杨启程如今都住在公司,让她直接过去找。

杨静打了个车,去公司。

前台正歪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拨弄手机,瞥见门口来人了,方才立即坐正。

待看清是杨静,急忙打了声招呼,“杨小姐。”

“我哥在吗?”

前台点头,“在办公室呢,这会儿可能在看文件。”

一整层,静悄悄的。

杨静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正要敲门,发现门虚掩着。

杨静往门缝里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伸手,轻轻推开。

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瞥见靠窗的沙发上,杨启程正躺在上面。

他手里还捏着一份文件,地上散落着几份。

沙发脚边放着一只烟灰缸,装满了烟蒂。

杨静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

走近了,听见细微的鼾声。

杨启程微蹙着眉,下巴上一圈青黑的胡茬。

身上衬衫皱巴巴的,从裤腰里蹿了出来。

她皱了皱眉,这样子,像是他电话里说的没事吗?

她弯下腰,拾起地上散落的文件,整齐地码放在跟前的茶几上。

又将地上的烟灰缸端起来,清理干净。

最后,她将他放在一旁办公桌上的大衣拿过来,很轻地替他盖上。

她在沙发前蹲下,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着熟睡的杨启程。

她是多久没见到他了?

上一次,是在乐乐的满月酒上,他跟陈骏碰杯,神情平静,眼神却如壮士断腕。

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活得这样拧巴。

她伸出手,想替他把蹙拢的眉头抚平,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蜷了蜷手指,又收回来。

她抱住膝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想到以前,他受伤感染发烧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可是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心安,笃定要是遇到危险,这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能立马跳起来与人拼命。

那时候的他,浑身带刺,锋芒毕露,浑身一股不要命的野劲儿。

如今?

如今大约是不可以了,人有了责任,就等于失了翅膀,被牢牢束缚于地上。

杨静蹲得腿麻了,站起来,稍稍站了一会儿,又在地板上坐下,仍旧这样的看着他。

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一种久违的宁静。

窗帘开了一线,窗外日光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很快,室内和室外一样的昏暗。

蒙昧不明的光线里,杨启程的呼吸和她的呼吸此起彼落。

当最后一缕天光退到大厦的背后,杨静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腿,站起身。

她走到办公桌旁,拿手机照明,给杨启程留了一个条儿。

写完,她站在那儿,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

刚到门口,电话突然一响。

杨静吓了一跳,生怕吵醒杨启程,赶紧掐断,带上了门。

她压低脚步声,飞快走到走廊那端,看了看号码,觉得有点眼熟。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怕声音吵到杨启程,便将电话揣进口袋,下楼。

前台小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杨静走过去,问她:“最近公司情况怎么样?”

前台撇撇嘴,“工厂都停了,工人啊销售啊什么的都准备走了,我也准备辞职了——杨总帮了我很多,要不是情况真的不行,我也不想走。”

前台是公司创立之初就招进来的,是杨启程的老乡。

“怎么会这么严重?”

“因为旦外很多家长联名,说要抵制公司的所有产品,很多订单都给取消了,经销商、商场什么的全部撤货…”前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记事本,“杨总和曹总这几天一直在奔波,没找到愿意帮忙的人。”

“那…我嫂子呢?”

“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啊…”前台四下瞥了一眼,“我听说杨总可能要跟她离婚了。”

杨静一怔,“为什么?”

“不知道,杨总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里,几乎都不回家。”

杨静思索片刻,摇头,“可能只是最近为了方便处理公司的事,才住在这儿。”

又聊了几句,下班时间到了。

前台跟杨静道了再见,背上包走了。

杨静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走,还是再上去找杨启程问问清楚。

正踌躇不决,电话又响了。

还是方才那号码,杨静接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喂”了一声。

·

杨启程小腿一动,醒了过来。

他打了个呵欠,睁眼起身,忽觉又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下去,伸手一捞,才发现是自己的外套。

他愣了一下,把外套放在沙发上,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他走到门边,打开灯。

灯光倾泻而下,他眯了眯眼,待适应以后,看了看,发现茶几上堆叠的整整齐齐的文件。

正困惑谁进了自己办公室,忽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

循着声音找过去,瞥见办公桌上,拿茶杯压了张纸条。

杨启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顺道将纸条拿起来,瞥见抬头的“哥”字,顿时一愣。

电话里,一道带了点儿东南地区口音的男声,“请问是杨总吗?”

“您好,我是,请问您是哪一位?”

他目光落在纸条上:

“哥,看你在睡觉,没叫醒你。我回旦城了,如果你有空,给我打电话,一起吃个饭。学校有事,我这两天就要回帝都了。”

“是这样,我了解贵司最近的状况,有一个生意,不知道贵司愿不愿意做。”

杨启程一顿,将纸条往裤子口袋里一塞,忙说,“您说。”

“贴牌代工,愿不愿意?要是愿意,咱们就见面,详细谈一谈。”

这时候,能让机器转起来,什么都好说。

杨启程赶紧跟人先定下时间,挂断电话。

他顿了顿,又想起那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又看了一遍。

他翻出杨静的号码,拨出去,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他又给她发了条短信,让她有空回电话。

眼下,还有正事要忙。

杨启程从柜子里取出几份资料,拿上,开车去医院找缸子。

把情况跟缸子一说,缸子表情也缓了几分。

连日都是噩耗,他那三叠的下巴瘦得只剩下两叠了,这消息算是近期内唯一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