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信息自然使专案组转而怀疑桐原弥生子与松浦勇,他们曾供称当天营业至晚上七点。

于是,笹垣、古贺和另外两名刑警再度前往桐原当铺。

看店的松浦双眼圆睁:“请问究竟有什么事?”

“请问老板娘在吗?”笹垣问。

“在。”

“可以麻烦你叫她一下吗?”

松浦露出惊讶的表情,将身后的格子门拉开一点:“警察来了。”

里面传出声响,格子门开得更大了,身穿白色针织上衣与牛仔裤的弥生子走出来。她皱着眉望向刑警们。“有什么事?”

“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有事想请教一下。”笹垣说。

“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呢?”

“想请你跟我们一道出去一下。”一名刑警说,“到那边的咖啡馆,不会花太多时间。”

弥生子的表情略显不悦,但仍回答“好”,随后穿上凉鞋,怯怯地瞄了松浦一眼。笹垣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那两名警察带着弥生子离去。他们一出门,笹垣便靠近柜台:“我也有事想请教松浦先生。”

“什么事?”松浦脸上虽然带着友善的笑容,却显得有所防备。

“命案那天的事。我们调查之后发现,有些事与你的话互相矛盾。”笹垣故意说得很慢。

“矛盾?”松浦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僵了。

笹垣说出住在巽的女顾客的证词,松浦听着听着,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贵店一直营业到七点,可是有人说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店门上了锁。这怎么说都很奇怪,不是吗?”笹垣直视着松浦的眼睛。

“呃,那时候,”松浦双手抱胸,咕哝一声,啪的一下双手互击,“对了!是那时候!我想起来了。我进了保险库。”

“保险库?”

“在里面的保险库。我想我曾说过,客人寄放的物品,特别贵重的我们都放在那里。等一下你们看过之后就知道,那就像座有锁的坚固仓库。我想确认一些事情,就到里面去了。在那里面有时会听不见呼叫铃。”

“像这种时候,都没有人看店吗?”

“平常有老板在,但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就把门锁了。”

“老板娘和她儿子呢?”

“他们都在客厅。”

“既然这样,他们俩一定都听到呼叫铃了吧?”

“哦,这个……”松浦半张着嘴,沉默了几秒才说,“他们是在里面的房间看电视,可能没听到。”

笹垣望着松浦颧骨凸出的脸,回头吩咐古贺:“你去按一下铃。”

“好。”古贺走到门外。蜂鸣声旋即在头顶响起,声音可以用略显刺耳来形容。

“声音很大嘛。”笹垣说,“我想,就算看电视再专注,也不可能听不到。”

松浦的表情变了,却扭曲着脸露出了苦笑。“老板娘向来不碰生意。即使有客人来,她也很少招呼,小亮也从来不看店。他们也许听到了蜂鸣声,但置之不理。”

“哦,置之不理。”

不管是那个叫弥生子的女人,还是那个叫亮司的男孩,的确都不像会帮忙照料店里生意的样子。

“请问警察先生,你们在怀疑我吗?你们好像在说是我杀了老板……”

“没事没事,”笹垣挥挥手,“一旦发现有矛盾,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调查清楚,这是我们办案的基本要求。如果你们能明白这一点,我们就好办事了。”

“是吗?不过,不管警方怎么怀疑,我都无所谓。”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挖苦地说。

“也说不上怀疑,不过最好还是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么,那天六点到七点之间,有没有什么可以证实你的确在店里?”

“六点到七点……老板娘和小亮可以当证人,这样不行吗?”

“所谓的证人,最好是完全无关的人。”

“这种说法,简直是把我们当共犯!”松浦怒目圆睁。

“刑警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笹垣淡淡地回应。

“真可笑!杀了老板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老板虽然在外面挥霍无度,可是根本没有什么财产。”

笹垣没有作答,只是微笑以对,心想让松浦一气之下多漏点口风也不错,但松浦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六点到七点?如果是通电话算不算?”

“电话?和谁?”

“公会的人,讨论下个月聚会的事。”

“电话是松浦先生打过去的?”

“嗯,不是,是他们打过来的。”

“几点?”

“第一个是六点,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又打了一次。”

“打了两次?”

“是的。”

笹垣在脑海里整理时间轴。若松浦所言属实,那么六点到六点半左右他便有不在场证明。他以此为前提,思考松浦行凶的可能性。

很难,他得出这个结论。

笹垣问了公会来电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松浦拿出名片夹寻找。就在这时,楼梯的门开了。稍微打开的门缝中露出了男孩的脸。

发现笹垣的视线,亮司立刻把门关上,随后传来快步上楼的脚步声。

“桐原小弟弟在啊。”

“咦?哦,刚刚放学回来了。”

“我可以上去一下吗?”笹垣指着楼梯。

“去二楼?”

“嗯。”

“这个……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笹垣吩咐古贺:“抄完公会联系方式,请松浦先生带你看看保险库。”然后开始脱鞋。打开门,抬头看向楼梯,昏昏暗暗的,充满像是涂墙灰泥的气味,木制楼梯的表面多年来被袜子磨得又黑又亮。笹垣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上楼。

来到楼梯尽头,两间房间隔着狭窄的走廊相对,一边是和式拉门,一边是格子门。走廊尽头也有道门,但多半不是储藏室就是卫生间。

“亮司弟弟,我是警察,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笹垣站在走廊上问道。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笹垣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次询问,忽听咔嗒一声从拉门那边传来。

笹垣打开拉门。亮司坐在书桌前,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可以打扰一下吗?”笹垣走进房间。那是间六叠大小的和室,房间应是面向西南,充足的日光从窗户洒进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亮司背对着他说。

“没关系,不知道的事说不知道就是,我只是作为参考。我可以坐这里吗?”笹垣指着榻榻米上的坐垫。

亮司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请坐。”

笹垣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你爸爸……真遗憾。”

亮司没有回应,还是背对着笹垣。

笹垣观察了一下室内,房间整理得算是相当干净。就小学生的房间而言,甚至给人有点冷清的感觉。房内没有贴山口百惠或樱田淳子的海报,也没有装饰超级跑车图片。书架上没有漫画,只有百科全书、《汽车的构造》、《电视的构造》等儿童科普书籍。

引起笹垣注意的是挂在墙上的画框,里面是剪成帆船形状的白纸,连细绳都一根根精巧细致地表现出来。笹垣想起在游园会上见过的剪纸工艺表演,但这个作品精致得多。“这个真棒!是你做的吗?”

亮司瞄了画框一眼,微微点头。

“哦!”笹垣发自心底地惊叹一声,“你的手真巧,这都可以拿去展售了。”

“请问你要问我什么问题?”亮司似乎没有心情与陌生中年男子闲聊。

“说到这个,”笹垣调整了坐姿,“那天你一直在家吗?”

“哪天?”

“你爸爸去世那天。”

“哦……是,我在家。”

“六点到七点你在做什么?”

“六点到七点?”

“嗯,不记得了?”

男孩歪了歪头,然后回答:“我在楼下看电视。”

“你自己一个人?”

“跟妈妈一起。”男孩的声音始终没有一丝畏惧。

“哦。”笹垣点点头,“不好意思,你可以看着我这边讲话吗?”

亮司呼了口气,慢慢把椅子转过来。笹垣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满叛逆。然而,男孩低头看警察的目光中却没有那种味道。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也像是正在进行观察的科学家。他是在观察我吗?笹垣有这种感觉。

“是什么电视节目?”笹垣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询问。

亮司说了节目的名称,那是一出针对男孩观众的连续剧。笹垣问了当时播映的内容,亮司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他的说明非常有条理,简洁易懂。即使没看过那个节目,也能理解大致的内容。

“你看到几点?”

“大概七点半。”

“然后呢?”

“跟妈妈一起吃晚饭。”

“这样啊。你爸爸没回来,你们一定很担心吧。”

“嗯……”亮司小声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着窗户。受他的影响,笹垣也看向窗外,黄昏的天空一片红色。

“打扰你了,好好用功吧。”笹垣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笹垣与古贺回到专案组,和询问弥生子的警察两相对照,并没有在弥生子与松浦的陈述中发现重大矛盾。如同松浦所说,弥生子也声称女客人来的时候,自己在里面和亮司一起看电视。她的说法是也许曾听到呼叫铃,但她没有印象,接待客人不是她的工作,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说,她不知道自己看电视的时候松浦在做些什么。另外,弥生子描述的电视节目内容也和亮司所说大致相同。

如果只有弥生子和松浦两个,要事先串供并不难。但是当死者之子亮司也在内,就另当别论了。或许他们说的是实话——这种气氛在专案组内越来越浓。

这件事很快便得到证明。松浦所说的电话经过确认,的确是当天六点、六点半左右打到桐原当铺的。打电话的当铺同业公会干事证实,与他通话的人确实是松浦。

调查再度回到原点,以桐原当铺的常客为主,继续进行基本排查工作。时间无情地流逝。职棒方面,读卖巨人队达成中央联盟九连霸。江崎玲於奈因发现了半导体的穿隧效应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同时,受中东战争影响,日本原油价格逐渐高涨……全日本笼罩着风雨欲来的态势。

当专案组开始感到焦躁的时候,获得了一条新线索,是由调查西本文代的刑警找出的。

6

入口装了白木条门的菊屋是一家清爽整洁的乌龙面店。店门挂着深蓝色的布条,上面用白字写着店名。生意颇为兴隆,不到中午便有客人上门,过了一点,来客依然络绎不绝。

到了一点半,一辆白色小货车停在离店门稍远处。车身以粗黑体漆了“扬羽商事”的字样。

一个男子从驾驶座下车,他身穿灰色夹克,体型矮壮,年龄看去约四十岁。夹克里穿着白衬衫,打领带。他略显匆促地走进菊屋。

“消息果然没错,真的在一点半左右现身了。”笹垣看着手表,佩服地说。他在菊屋对面的咖啡馆,从那里可以透过玻璃眺望外面。

“还有个附带消息,他正在里面吃天妇罗乌龙面。”说话的是坐在笹垣斜对面的刑警金村。他微笑着,清楚地露出嘴里缺了一颗门牙。

“哦,亏他吃不腻。”笹垣将视线转回菊屋。提到乌龙面让他饿了起来。

西本文代虽有不在场证明,但她的嫌疑并未完全排除。由于桐原洋介生前最后见到的是她,专案组始终对她存疑。若她与桐原命案有关,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必然有共犯。守寡的文代是否有年轻的情夫——警察们以此推论为出发点撒下调查网,网住了寺崎忠夫。寺崎以批发贩卖化妆品、美容用品、洗发精与清洁剂等为业。不仅批发给零售店,也接受客人直接下单,并且亲自送货。公司虽叫扬羽商事,但并无其他员工。

警察之所以会盯上寺崎,出于在西本文代住的吉田公寓附近打听出的闲话。附近的主妇几度目击驾驶白色小货车的男子进入文代的住所。一个主妇说,小货车上似乎写了公司名字,只是她并未仔细端详。警察持续在吉田公寓附近监视,但传闻中的小货车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现了疑似车辆。每天到文代工作的菊屋吃午饭的男子开的便是白色小货车。从扬羽商事这个公司名称,立刻查明了男子的身份。

“嘿,出来了。”古贺说。

寺崎踱出菊屋,但并没有立刻回到车上,而是站在店门口。这也和金村等人的报告相同。不久,围着白色围裙的文代从店里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文代返回店内,寺崎走向汽车,都没有表现出在意旁人目光的样子。

“好,走吧。”在烟灰缸中摁熄了和平牌香烟,笹垣站起身。

寺崎刚打开车门,古贺便叫住了他。寺崎惊讶得双眼圆睁,接着又看到笹垣和金村,表情都僵了。

警察提出问话的要求,寺崎相当配合。问他是不是要找家店坐,他说在车里更好。于是,四人坐进了小货车。寺崎坐驾驶座,前座是笹垣,后座是古贺与金村。

笹垣首先问他是否知道大江发生当铺老板命案,寺崎目视前方点头。“我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了。但是,这件命案跟我有什么关系?”

“遇害的桐原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西本太太的住处。你认识西本太太吧?”

看得出寺崎咽了一口唾沫,他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西本太太……你是说,在那家乌龙面店工作的女人?对,我算是认识她。”

“我们认为,西本太太可能跟命案有关。”

“西本太太?别傻了。”寺崎露出仅有嘴角上扬的笑容。

“哦,很傻?”

“当然,她怎么可能跟那种命案有关。”

“你们的交情只不过算是认识,你却这么帮西本太太说话啊?”

“我并没有帮她说话。”

“有人经常在吉田公寓旁看到白色小货车,还说驾驶员经常进出西本太太家。寺崎先生,那就是你吧?”

笹垣的话显然让寺崎狼狈不已。他舔舔嘴唇,说:“我是为了工作才去找她的。”

“工作?”

“我是把她买的东西送过去,像化妆品和清洁剂之类的,如此而已。”

“寺崎先生,别再说谎了。这种事一查便知。目击者说,你去她那里相当频繁,不是吗?化妆品和清洁剂有必要那么常送?”

寺崎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大概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说寺崎先生,你现在说谎,这个谎就得一直说下去。我们会继续牢牢监视你,直到你跟西本太太见面。这样你怎么处理?你一辈子不跟她见面了吗?你办得到吗?请说实话,你跟西本太太的关系怎么个不寻常?”

寺崎沉默了一段时间。笹垣不再说话,静观对方如何反应。

寺崎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我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我单身,她老公也死了。”

“可以解释成男女关系?”

“我们是认真交往的。”寺崎的声音有点尖。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连这个都非说不可?”

“不好意思,作个参考。”笹垣露出和气的笑容。

“大概是半年前。”寺崎板着脸回答。

“什么机缘下开始的?”

“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在店里常碰面,就熟了。”

“西本太太是怎么跟你说桐原先生的?”

“只说他是她经常光顾的当铺老板。”

“西本太太跟你提过他常到她家去吗?”

“她说他去过几次。”

“听到她这么说,你怎么想?”

笹垣的问题让寺崎不悦地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不认为桐原先生别有用心吗?”

“想那些又有什么用?文代小姐又不可能理会他。”

“但是,西本太太似乎受到桐原先生不少照顾,说不定也接受他金钱方面的资助。这么一来,要是对方强行逼迫,不是很难拒绝吗?”

“这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依常理推论,有个男人经常出入和你交往的女子家,这女子因为经常受到他的照顾,不能随便敷衍。后来男人得寸进尺逼迫她,她的男友要是知道这种状况,一定相当生气——”

“所以我一时气昏了头,就杀人,对吗?请别胡说八道了,我没那么蠢。”寺崎扯高嗓门,震动了狭小的车内空间。

“这纯粹只是猜想,要是让你心里不爽快,我很抱歉。对了,这个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

“调查不在场证明吗?”寺崎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

“是啊。”笹垣对他笑。因为警匪片走红,“不在场证明”一词也成了一般用语。

寺崎取出小小的记事本,打开日程那一栏。“十二日傍晚在丰中那边,因为要送东西给客人。”

“几点?”

“我想,到那边差不多是六点整。”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便有不在场证明。这个也落空了,笹垣想。“你把货交给客户了?”

“没有,不巧跟客人错过了。”寺崎突然含糊起来,“对方不在家,我便把名片插在玄关门上就回来了。”

“对方不知道你要过去吗?”

“我以为联系好了。我事先打电话说十二日要过去,却扑了空。”

“这么说,你谁也没有见到就回来了,对吗?”

“不错,不过我留下了名片。”

笹垣一边点头,一边思索,这种事在事后怎么布置都行。向寺崎问过他拜访的客人的住址与联系方式后,笹垣放他离开。

回专案组汇报后,中冢照例问笹垣的看法。

“一半一半吧。”笹垣如实回答,“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动机。要是和西本文代联手犯案,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如果他们真的是凶手,那他们后来的行动也太过轻率了。一般应该会认为在命案风头过去前,尽量不要接触才对。可是寺崎却和之前一样,一到中午就到文代工作的店里去吃乌龙面。这一点我想不明白。”

中冢默默地听部下的话。两端下垂紧闭的嘴唇,证明他认同这个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