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新闻中段,友彦都以为不过是桩最近猛增的暴力犯罪。但听到最后,他心头一惊。大都银行昭和分行正是西口奈美江供职的地方。

友彦来到走廊,拿起放置于走廊中央的电话,心急地按下号码。但应该在办公室的桐原却没有接。响了十声后,友彦挂上听筒。思索片刻,他回到客厅,他知道父亲会看十点的新闻节目。

他和父亲看了一阵电视,友彦假装专心看电视,以免父亲找他说话。父亲有个毛病,只要一开口,无论话题为何,都会扯到儿子的将来上。

节目接近尾声时,总算播出了那起命案的相关新闻。但内容与先前听到的无异。节目主持人进行推理,认为是无特定对象的凶杀案。

接着,电话响了起来。友彦条件反射般弹起,对父母亲说声“我来接”,来到走廊。他拿起听筒:“喂,园村。”

“是我。”听筒那端传来他预期的声音。

“我刚打电话给你。”友彦降低音量。

“哦,你看到新闻了吧。”

“嗯。”

“我刚才在这边也看到了。”

“这边?”

“说来话长,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啊?”友彦回头看了客厅一眼,“现在?”

“对。”

“我可以想办法出来。”

“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奈美江的事。”

“她跟你联系了?”友彦握紧听筒。

“她就在我旁边。”

“怎么会?”

“见面再说,你马上过来。不过不是办公室,在酒店。”桐原把酒店的名称和房号告诉他。

听完,友彦的心情有些复杂。那家酒店就是高二时发生那件事的地方。“好,我马上过去。”友彦把房号复述一遍,挂掉电话。

友彦对母亲说打工的店里出了点问题,需要人手,便出了门。母亲没有起疑,只是体贴地说句“真是辛苦”。

友彦随即出门,还有电车可搭。他回想起和花冈夕子约会时的事,沿着当时的路径前进。无论是换车出入口、月台上等电车的位置,尽管免不了微微的苦涩,却也令人感喟。那个有夫之妇是他的第一个异性伴侣,她死后,一直到去年和联谊认识的某女子大学的学生上床为止,友彦甚至没有和女人接过吻。

友彦一抵达那令他感慨的酒店,便直接走向电梯。他对这家酒店的内部设置相当熟悉。他直奔二十楼,在走廊最里边找到了二。一五号,敲响房门。

“哪位?”是桐原的声音。

“平安京外星人。”友彦回答,那是电脑游戏的名字。

门朝里开了。脸上冒出胡楂的桐原拇指朝上,示意他进门。

这是一间有两张小床的双人房。窗边有茶几和两张椅子,一张上坐着身穿格纹连衣裙的西口奈美江。

“你好。”奈美江先出声招呼。她脸上虽带着微笑,却显得颇为憔悴。原本圆圆的脸蛋,现在连下巴都尖了。

“你好。”友彦回应,环顾室内,在没有一丝皱褶的床上坐下。“呃,那,”他看着桐原,“怎么回事?”

桐原两手插在棉质长裤口袋里,在墙边一张书桌上坐下。“你走后大概一小时,奈美江打来电话。”

“嗯。”

“她说,没办法再帮我们工作了,想把账簿等还给我们。”

“她……”

“她准备逃走。”

“嘿!为什么?”友彦朝奈美江看去,想起刚才的新闻,“跟同一家银行的人遇害有关?”

“可以这么说,”桐原说,“不过人不是她杀的。”

“哦,我没这么想。”

友彦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个想法的确曾在脑海里闪过。

“动手的好像是傍晚来办公室的那帮人。”

桐原的话让友彦倒抽一口气。“他们为什么要……”

奈美江仍低头不语。看到她这样,桐原向友彦说:“穿深蓝色外套那个块头很大的流氓,叫梗本,奈美江在倒贴他。”

“倒贴……钱?”

“当然是钱,只不过不是自己的。”

“嗯?这么说,难道是……”

“对,”桐原缩起下巴,“银行的钱。奈美江利用在线系统,私下把钱打进梗本的户头。”

“多少?”

“总金额连奈美江也不清楚。但多的时候曾经一次转过两千万以上,持续了一年多。”

“这也办得到?”友彦问奈美江。她仍垂着头。

“可以,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可是,有人察觉奈美江挪用公款,就是那个真壁。”

“真壁……刚才新闻里的那个?”

桐原点点头。“真壁好像没想到就是奈美江干的,向她提起疑虑。奈美江知道大事不妙,跟梗本联络说事要败露。梗本当然不想失去这棵摇钱树,就叫他的同伙或手下杀了真壁。”

听着听着,友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更加剧烈。“哦……”

“可奈美江一点也不感到庆幸。因为说起来,真壁算是被她害死的。”

听到桐原这么说,奈美江开始啜泣,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友彦体贴她的心情,说。

“这种事说得再好听也没有意义!”

“可是……”

“没关系。”奈美江开口了,眼皮虽然肿着,但眼里似乎已有了决心,“那是事实,亮说得没错。”

“也许吧,可是……”友彦说不下去了。他看着桐原,要他继续说。

“奈美江由此认为必须跟梗本断绝关系。”桐原指着书桌旁,那里有两个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

“怪不得他们慌了手脚,到处找奈美江。要是她不见了,杀了那个真壁就毫无意义。”

“不光是这样,梗本急需一大笔钱。本来说好昨天白天,奈美江用老办法打钱给他。”

“他做了不少事,可没有一样成功。”奈美江低声说。

“你怎么会跟那种人——”

“现在问这些有意义吗?”桐原冷冷地说。

“也是,”友彦抓抓头,“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想办法逃。”

“嗯。”

自首这个提议,在这个节骨眼不能提,友彦在心里盘算。

“可现在连去哪里藏身都还没定。一直待在饭店迟早会被找到。就算逃得过梗本这一关,警察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今明两天,我去找能长期藏身的地方。”

“找得到吗?”

“找不到也得找。”桐原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我对不起你们。万一被警察抓到,我绝对不会说出你们帮过我。”奈美江很过意不去。

“你有钱吗?”友彦问。

“嗯,这倒还好。”她的口气有些含糊。

“不愧是奈美江,她可不是只会当梗本的傀儡。”桐原单手拿着啤酒罐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开了五个秘密户头,暗中把公款转进去,真令人佩服。”

“哦。”

“别说了,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奈美江伸手贴住额头。

“可有钱总比没钱好。”友彦说。

“没错。”说着,桐原喝干啤酒。

“那我该做些什么?”友彦的视线在奈美江和桐原之间来回,问道。

“我希望你这两天在这里陪奈美江。”

“……”

“奈美江不能随便外出,要买东西什么的只能找人帮忙,能拜托的就只有你。”

“这样啊……”

友彦拨了拨刘海,看着奈美江。她眼里带着求救的眼神。“行,包在我身上。”他坚定地说。

5

星期六中午,友彦在百货公司地下食品部买了快餐,带回酒店房间。他买的是五目饭配烤鱼、鸡块,加上用酒店附赠的茶包泡的茶,在小桌上吃午餐。

“对不起,要你陪我吃饭。”奈美江歉然道,“你可以在外面吃完再回来。”

“没关系,有人一起吃,也吃得开心些。”友彦一边用方便筷夹开烤鱼,一边说,“而且,这东西还挺好吃。”

“嗯,很好吃。”奈美江眯起眼睛微笑。

吃完饭,友彦从冰箱里拿出布丁,这是他买来当饭后甜点的。看到布丁,奈美江高兴得像个少女。“园村,你真细心,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是吗?”把布丁往嘴里送的友彦害羞了。

“园村,你没有女朋友吗?”

“去年交过一个,分手了。老实说,是被甩了。”

“哦,为什么?”

“她说比较喜欢更会玩的男生,嫌我太土。”

“她们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奈美江摇摇头,随后自嘲地笑了,“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说完,用汤匙挖杯子里的布丁。

看着她的动作,友彦本想问一个问题,但没说出口,觉得问了也没有意义。

奈美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你想问梗本的事对不对?”她说,“想问我为什么会跟那种人扯上关系,为什么会倒贴他一年多?”

“呃,没有……”

“没关系,你问吧。因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我很傻。”奈美江把还没吃完的布丁杯放在桌上,“有烟吗?”

“是柔和型七星。”

“嗯,可以。”

用友彦的打火机点着烟,奈美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优雅地在空中飞舞。“大概一年半前,我开车出了一场小车祸,”她看着窗外说道,“跟一辆车发生剐蹭。其实只擦到一点点,我也不认为我有错。可倒霉的是遇到了难缠的人。”

友彦立刻明白:“流氓?”

奈美江点点头。“他们把我围住,一时间我以为完了。就在这时,梗本从一辆车里下来,他好像认识那个流氓。就这样,他帮我把事情谈到付修理费即可。”

“他们跟你索取高额赔偿了?”

奈美江摇摇头。“我记得好像是十万元左右。不过,梗本还是向我道歉,说他没把事情谈好,觉得很过意不去。你一定很难相信,不过那时候他真的很绅士。”

“是很难相信。”

“他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说他不是混黑道的,手上有好几桩事业,还给我名片。”

“哦。”

“现在全丢了。”她补充道。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奈美江没有立刻回答,抽了一会儿烟,视线随着烟流转。“说起来很像借口,但那时他真的对我很好,让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我快四十岁了,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所以,你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其实应该说,我怕梗本对我不再有兴趣,想表示我是个有用的女人。”

“就给他钱?”

“很傻吧?他说新事业需要钱,我一点都没怀疑。”

“可是,你早就发现梗本其实也是流氓?”

“是啊,不过,那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无所谓了。”

“哦……”友彦注视着桌上的烟灰缸,不知该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我总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这叫男人运不好吗?”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给我一根吗?”她从友彦递过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酒保,但从不好好工作。他爱赌,把从我身上搜刮到的钱通通拿去赌。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后,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时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对,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时候。因为遇到那种事,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才会想去那种地方。”

“哦。”

那种地方——和小伙子乱来的地方。

“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说过。我想,这次他一定很烦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

“为什么?”

“因为我重蹈覆辙,亮最恨别人这样,不是吗?”

“哦。”的确,友彦想。“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要盗领银行的钱这么简单?”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奈美江跷起脚,继续抽烟,似乎是在想该如何说明。香烟短了两厘米之后,她开口了:“想来想去,算是很简单吧,不过,这就是陷阱所在。”

“怎么说?”

“简单地说,只要伪造汇票就行。”奈美江用两只夹着香烟的手指摁太阳穴,“在上面填好金额和对方的户头,盖上集中作业科的主任和科长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长经常不在位子上,要偷盖他的章并不难。主任的公章我是伪造的。”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没有人会检查?”

“我们有一张日报表,是用来算资金余额的。会计部的人负责验算,不过,只要有他们的印章,就可以伪造通过验算的文件,也就可以暂时蒙混过去。”

“暂时?”

“用这个方法,结算金额会突然减少,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只能盗用垫付金。”

“那是什么?”

“金融机构间的汇款,原理是这样:承办汇款的银行先替客户代垫,事后再跟钱汇进去的银行结算。先垫的那笔钱就叫垫付金,无论哪家金融机构都会另外提存起来。我就是看上了那笔钱。”

“听起来很复杂。”

“操作垫付金需要专业知识,只有具备多年实务经验的职员才能掌握整个局面。在大都银行昭和分行,就是我在负责。所以,本来应该要经过会计部、查核部二重、三重的检查,实际上却由我一手包办。”

“反正就是没有按照规矩检查?”

“简单来说就是那样。像我们银行规定,汇款金额超过一百万元时,要在管核簿上填写收款人与金额,经科长许可,借用钥匙,才能操作电脑终端机。而且,这笔转账的结果,必须在第二天打印成报表,交给科长检查。可是,几乎没有一家银行检查得这么严格,所以只要把盗领的传票和那天的日报表藏起来,只让上司看正常处理的传票和日报表,谁也不会发现哪里不对劲。”

“哦。听起来好像很难,都是上司太马虎了。”

“是啊,不过……”奈美江歪着头,长叹一声,“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会有人发现,还是没办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瘾吧。”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稍微在键盘上敲几个键,就可以把一大笔钱从这边移到那边,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双会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全是陷阱。”

“要骗电脑,最好适可而止。”最后奈美江对友彦说。

友彦对家人谎称要暂时住在打工的地方,借用了酒店房间里并排的两张床之一。他先冲了澡,穿上浴衣,爬到床上。随后,奈美江进了浴室。这时除了夜灯,所有灯都关了。

奈美江走出浴室,上了床。友彦听见背后的声音,还闻到香皂的气味。

黑暗中,友彦一动不动。他一点都不想睡,情绪很亢奋,也许是必须设法让奈美江平安逃脱的意识使然。然而,今天一整天,桐原都没有消息。

“园村,”背后传来奈美江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没。”他闭着眼睛回答。

“睡不着?”

“嗯。”友彦想,难怪奈美江睡不着。她得逃命,前途未卜。

“喏,”她再度出声叫他,“你会想起那人吗?”

“谁?”

“花冈夕子。”

“啊……”听到这个名字,友彦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小心不让她察觉自己的情绪波动,答道:“有时候会。”

“哦,果然。”看来他的回答一如她所料。“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那时还太年轻。”

听到友彦的回答,她呵呵笑了。“现在也还很年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