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正被她拿着篦子通头发,满头青丝长而柔顺,拿着篦子沾了新鲜的花露,每处得梳六十下,待完全通滑了,方能换一处。

而郁暖的眼睛,通过铜镜,审视地看着她,只一瞬,她又缓慢道:“你做的不错,只下趟须得知会于我。”

她身边还有旁的大丫鬟,可是不知为何,仿佛只有清泉最吃得开,旁人都只做好本分工作,也不太往她跟前沾,于是有什么事,她头一个想到的也只有清泉。

清泉不敢分辨丝毫,只低头认道:“是奴婢的过错,下趟定不会了。

郁暖不语,只闭眼静静思虑起来。

她又慢慢问道:“他人呢?”

清泉知晓她指的是谁,于是道:“姑爷一大早便去侯爷的前书房听训了,只到现下还不曾回。”

郁暖道:“罢了,你也不必去催,等会子到了午时,他再不回来,我便自去敬茶。”

这话是真的,郁大小姐定然巴不得周涵不要回房来,她事事都不能出错,但却巴不得他事事都有差池,这般才能显得她极受委屈,到时若是和离起来,也方便许多。

新嫁娘,得穿得鲜艳一些,可是郁暖却偏不要。

她闭着眼,淡淡吩咐道:“把我那套茶白的襦裙寻来,今儿个我穿那套。”

清泉犹豫一下,劝道:“大小姐,今儿是您的好日子,又何必穿那颜色?到底是喜庆日子,要是叫夫人侯爷见了,心里头不定如何呢。”

郁暖没什么语气,只是又吩咐一遍:“拿来。”

清泉对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忙把一整套衣裳全拿来。

郁暖惯常是不戴首饰的,除了一根玉簪,别无缀饰,于是今天还是一样的。

梳发的丫鬟边给她梳着头,郁暖边想着,这般样子,远远给人一瞧,或许还以为她丧夫守寡呢,估计戚寒时再古井不波,也高兴不起来。

衣裳穿上,只上头却有股极淡的熏香味道。

这味儿同她在瑞安庄里抄经时候,所问到的柑橘味熏香极相似,郁暖差些以为是同一种了。

于是她蹙眉道:“这熏香,仿佛不是我惯常用的罢?”

清泉回道:“回大小姐,这熏香是夫人那头给的,说是她特意为您调制的,只叫奴婢用上,望您莫要嫌弃。”

郁暖略一蹙眉。

临安侯夫人是会调香,这事儿她晓得,但听闻侯夫人一向唯好调制浓郁艳丽的熏香,带着各式各样带辛辣前调的,亦或是带着微苦的浓浓花香味。

这些,郁暖都是从旁人口中听到的。

因着她自个儿身子不好,更加不喜闻太浓的香味,那会使她极为不舒服,甚至会有点胸口发闷,故而便没有亲自闻过。

临安侯夫人其实,还根据南华郡主的样貌和喜好,同样配置了相似的烈香,只是南华郡主顾忌女儿的身子,甚少用罢了。

但这味道,也太过熟悉了,为什么会和瑞安庄里用的几乎一模一样?

说是几乎,其实便是一模一样,只是郁暖也没甚么灵敏的嗅觉,并不能保证是同样的配方罢了。

这真的很奇怪。

但…这香的确让她觉得很舒服,从胸腔到心脉,都渐渐和朗开阔的感觉。

她不想细究那么多,闻得舒服便是,想太多特别累,还是不了。

那头,几个丫鬟在收拾床铺,而几人的表情皆是古怪又通红的。

这…得是多么激烈,才能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雪白的床褥上,锦被的边缘,都有血痕留下,而整床被子都凌乱不堪,高高堆起,像是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那还真是,缠绵至死。

她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默默不语,只麻利点收拾了手头的东西便是。

她们主上的房中事,实在不是婢女们有资格能论道的。

然而转眼看看郁暖纤弱坐在绣墩上,露出一截修长柔腻的脖颈,整个人太小只了,更似是还不曾及笄的小少女,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已经成婚的少妇。

她没有太多成熟的风韵不说,整个人像是风一吹,便能飘起来一般。

她皮肤极白,那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遮都遮不住,瞧着像是被折腾惨了,一夜都没能睡好。

尽管知道,这般想委实有些大逆不道,但她们仍对自家主上有点小谴责。

人家姑娘不管多大了,这身子也太单薄了些,这一早儿起来,像是梦游一般,说话声都又细又软,满脸的苍白不说,夜里一看便是不曾好生歇息呢。

这样柔弱得跟娇花似的姑娘,主子如何舍得这般大力折腾她?

…尽管这姑娘的确,长得太好看了,又羸弱又仙气,叫人瞧了有想使劲欺负的念头,也很正常。

这头几个丫鬟,动作极为缓慢得整理着东西,郁暖几乎昏昏欲睡。

她今天起得稍早了些,其实就是因着昨儿个夜里惊魂未定,睡得不太实在了,一整夜不晓得迷迷糊糊醒来多少次。

尽管观感都不甚清醒,都不晓得自己现下身处何处,是为何人,但却不敢睡得太过深,只怕自己尚在睡梦中呢,便给甚么可怕的猛兽叼着脖子掳走了。

这一夜睡没睡实在,梦倒是做了一长串,每一个都不重样的,但共同的特点便是都不算甚么好梦,只觉得后背都崩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早上醒来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喜床上,方松了一口气。

只即便这般,也还是疲倦得不成了。

郁暖这头收拾完毕了,微微凝眸看着铜镜里头的自己,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她现下梳的是妇人头了,但一张脸却素白细嫩得很,瞧着像是个小姑娘偷学娘亲装扮,但她一板起脸,学了郁大小姐天生自带的忧愁白莲气场,那便不一样了。

那就更像个没嫁人,便守了望门寡的小姑娘(…)。

然而事与愿违,正当她要出门的时候,外头的丫鬟喜滋滋来报道:“三公子归来了,现下正在书房里头温习功课,只说若夫人打扮好了,便去正院给侯爷夫人敬茶。”

她觉得这不可以。

他装腔作势温习甚么功课呢?

科举都是他家办的,求求他别装了。

再努力也不会考取功名的,这辈子都没功名的,真是何必呢。

原著里她就很想吐槽戚寒时,扮猪吃老虎也就算了,还装得比寻常考生更努力。

那叫人家情何以堪?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然而见到了戚寒时, 郁暖才知道甚么是尴尬。

原本她是很认真的, 想穿个淡色的衣裳打他的脸, 叫他当众难堪。

这般所有人都会知道,周三公子的新婚妻子与他不和,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便会重新归回冰点。她再加上几把火, 剧情便能圆回去了。

然而, 不成想, 他亦穿了一件月白暗竹纹圆领袍, 腰间缀了一枚羊脂白玉佩。

男人身材高大,肩宽腰窄, 冷淡立在那儿, 远远一瞧, 便极勾人心痒。

她被丫鬟扶着稍稍走近了,却觉得他仿佛, 看上去更加和善亲人些了,与她的印象又有些不同。

…起码比新婚之夜那副可怕鬼畜的样子和善多了。

郁暖看了想打人。

她穿茶白, 他穿月白, 他们两个像是约好了似的,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 并肩站在一起。

旁人瞧他们的眼神, 都有些黏黏糊糊的,似是在打趣, 又酸酸的(......)。

只郁暖见了他也不肯说话, 只是垂着眼, 只作他是个路人,一脸冷漠又死板的模样。

她不讲话,男人自然也面色平淡,并不多言,见她如此打扮仿佛不觉意外,只到了拐弯处,会非常自然地揽过她的腰肢,护着她的身子。

郁暖太轻了,以至于他单手揽她一下,她的双脚都能轻盈离地稍许,裙摆轻轻摆动,缀了明珠的绣鞋堪堪落地,跟只身娇体软的萝莉似的,任由他施为。

她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羞耻的红晕,用力扑腾一下,却像是在故意害羞撒娇,特别丢人。

郁暖的面色更不好看了,若不是当着旁人,她实在想打他啊。

一旁侍候的丫鬟,却是瞧得面色红得很,还隐隐有些兴奋。

肯定是昨儿个,主上做的太过了些,今日小新娘子有些不爽利了,瞧这素白的小脸气的,板得极是认真,也不知要哄多久,才能哄回来了。

敢给她们主子瞧脸色,又能活的这般滋润天真的,大抵也便是这位小祖宗了。

只或许,小新娘子自个儿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嫁了哪尊大佛啊…

若小新娘知晓了,或许也便没有这般模样了,她大约会像主上身边的每一个女人一样,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嗯,这样想想,还是不知道的好。

郁暖无言,尽管她的确细胳膊细腿,看上去既不能跑也不能跳,一步三喘,特别像是,会无端端平地摔的娇弱样子。

但不代表,她真的连路都不会走了啊。

她看上去运动细胞得是多薄弱,才叫他觉得她连转个弯都会摔倒?

身旁的男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略一垂眸,对她淡淡勾唇。

她顿时觉得背后一凉,老实不少,也不犟着扑腾了,像只被吓到的鸟崽,翅膀都小心翼翼,抿到了后头。

郁暖面色木然,目光缓缓下移,从他的窄腰,再往下…寒毛都微微竖起来了。

他戴着的那块玉佩,和她上趟在崇北侯府连着荷包一同丢掉的一模一样。

不是一模一样…应当就是那块玉佩。

她记得,那天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蓝衣男人,乃是诚郡王世子,在一群二世祖里头算是风头无两,只跟在她身后应当是捡了那个荷包,但后头却被人发现惨遭阉割,丢在路旁一身狼狈昏迷着随人欣赏。

她当时还非常怀疑,做出那种事的人会是男主,但是后头却不了了之。

因为她实在不愿意想太多,总觉得思考这许多,对于她这样只能照着剧情走的人来说,实在太没用处了,还不如睡得香,吃得好,那才是正经。

她一个外来者,何必考量那么些东西,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然而,男主腰间挂着她的羊脂白玉莲纹玉佩,那就关她的事了。

照着人设来,她都不能装作不知道。

于是郁暖轻着嗓音,淡淡问道:“这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男人寡淡着脸,慢条斯理道:“有位…小贵人赏的,夫人可还喜欢?”

郁暖听了想打人。

他真的特别好意思了,怎么不说是地里种的呢?

她冷淡道:“不必,只是有些奇怪,你这般高大的身材,如何会想着戴这样姑娘家才用的玉佩,竟不嫌娘气。”

他慢条斯理,淡淡一笑,却并不多言。

郁暖尽管非常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把她的东西戴在身上,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她才不想和周涵扯上半分关系,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比就这玉佩,千丝万缕勾缠起来要好多了。

很快,前头便是正院了。

郁暖不由想到周家的主母,和她一样也是个苦命的炮灰。

临安侯夫人郑氏,也是侯门出身,不过她娘家在长安更显赫些,只再显赫也只是相较而言,故而嫁给当年的临安侯世子周茂先,算是门当户对。

原著中,对于男主,她是抱着极嫌弃又高人一等的姿态出现的,算是原著前期比较讨人厌的配角之一。

郁暖觉得原著前期的爽度,基本汲取于临安侯府的几个极品。

其中,包括了同郑氏同流合污的三儿媳,也就是郁大小姐。

南华郡主同郑氏关系不错,以往倒是没什么交集,但由于现下自家女儿要被人家攥在手心里头,南华郡主也便渐渐的,与郑氏打好了交际。

她们两个妇人,日常都有些来往,时间久了,也便熟稔起来。

郑氏这人脾气古怪得很,看原著所言,她对男主的苛待已然到达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但很奇怪的是,临安侯周茂先从来都像是,不知道内情一般,任由郑氏苛待周涵。

而周茂先多数时候,只是袖手旁观,真的稍闹大些,才出来当个和事佬。

若是小说里,郁暖自然不觉得奇怪,作者想如何写都可以。

但当她真的穿进来,便觉得不大合理。到底即便是庶子,不及嫡子那般被给予厚望,可那也是他儿子,况且周涵论功底,各方面都称得上不错。

虽然戚寒时有所收敛,那种程度,已然比许多同龄人都强,尽管不显山露水,但到底不至于连他父亲都注意不到。

若真是把周涵当儿子,临安侯难道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家中有无后起之秀?

不说让庶子接管家门,但至少好生培养,悉心照料,让他为兄长撑起家门,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体。

郁暖觉得很奇怪。

哦,但她并不想思考。

就让事情奇怪着吧。

很快,二人便到了正院里,外头有两个锦衣婢子恭敬迎接着,见他们穿着同色的衣裳,也不由露出会意的表情,一个打了帘子,另一个碎步进去通报。

郁暖实在有些心累,不太想解释了。

随便,都可以,没关系。

新婚夫妻二人比肩,缓缓步入厅内。里头陈设奢华雅致,紫檀木八宝阁上摆着几件古董和赤金打制的帆船,一双桅杆与窄窄的船头皆打磨精细,而地上铺了绵厚的红毯,边上镶了金色纹路,更显富丽奢靡。

上首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周围还有几个年轻的媳妇,正有说有笑的,见他们来,都止了声,看向上首的夫妇二人。

那男人瞧着约莫五十多,国字脸蓄了美须,一副沉稳和善的模样,见他们来便露出满意的笑容,还冲着身旁的妇人微颔首。

那个妇人,便是郑氏了,瞧着约莫也是四十出头的模样了,保养得极好的一张面孔,法令纹略深,面色严肃冷然,这大喜的日子里瞧着就跟要去报丧似的,满脸都写着不开心。

然而,郑氏和南华郡主也算是交好。故而,这种时候,她对着郁暖,尚且也摸不透小姑娘的心思,自然还是要稍微和善一些的,省得到时候大水冲了龙王庙,她便不好见南华郡主了。

于是,郑氏冲着郁暖露出一丝微笑,点头道:“好孩子,可算等到你了。”

郁暖想了想,决定与她沆瀣一气,也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来:“阿暖也想早些来见娘亲呢,只夫君一直拖沓着,才来晚了。”她说着似是嗔怪地,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郑氏的面色便有些微沉,又扫了扫郁暖和周涵身上的衣裳,心下便有了断论,却还是保持微笑,点头道:“能来便好。”

郁暖是新妇,故而便要向公婆敬茶,倒是并无差池,也没人会为难她。

郑氏又让丫鬟拿了要送给郁暖的礼儿来,还包了厚厚的红封给她,和缓着叫她不要嫌弃。

郁暖淡笑道:“怎会,我还在闺中时,母亲便与我说,她和您是至交姐妹,我敬重您还来不及呢。”

郑氏心下松快,眼中又慢慢流露出笑意来。

罢了,南华郡主与她私交甚好,如今她闺女嫁了进来,她到底也不能做的太出格了,到时候阿暖面上也不好看,且不知郡主得多心疼了。

不说郡主,便是她自己,瞧着阿暖这苍白的小脸,都有些舍不得。

到时候还得多给她补补,既嫁进了周家,没道理身子会娇弱成那副样子,到时候若长久下去,还生不出孩儿,她可得落了南华郡主的埋怨咯。

第30章 第三十章

周家的媳妇们, 很早便听闻郁大小姐的名头,从前各样宴请, 顶多便是稍远瞧上一眼, 并没有太多交集,亦并没有资格,与那朵高岭之花作手帕交。

然而今次倒是十分不同,因为郁大小姐成了临安侯府的庶子媳妇,那倒是件, 既叫人身心愉悦, 又使人叹惋人生路多变的事。

于是郁暖被各式各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却恍若味觉, 淡然挺脊背,只是同周涵一道落座吃茶。

她发现周涵很少说话, 就算要说话,也尽量简短,存在感非常之低,上头侯爷夫人训I诫些甚么, 他皆默不作声听着,然后简单回一个字。

无论旁人说几个字,他基本都只回一个字。

但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狂妄, 配上一张平凡的脸,就非常像个木讷的老实人。

郁暖稍稍觉得有些安慰, 至少原著里他在周家, 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这倒是不曾偏离过。

不管关起门怎么发病,出了门还是人模狗样啊,大佬陛下就是社会。

可这就是槽点。

放在旁的兄弟身上,使劲儿展现自己还来不及,遇上爹爹问话,恨不得把最近这些日子所得的成就皆说个痛快,再谦虚一番,装个相那便到了极致。

唯周涵一副不想和你废话,多话使我荒废学习的样子。

真的非常欠扁。

现在,周涵在旁人眼里的讨厌程度又上涨了五十个百分点。

他娶了个长安头一份的大美人作媳妇,而他媳妇光是嫁妆,那便有一百二十八抬,十里红妆名动长安不说,便是忠国公府在长安的地位,也首屈一指。

没见每逢佳节,上头陛下太后头一个赏的忠国公,连颚人进贡的稀罕狸奴,头一个想到的也是忠国公府,要知道,那样的品种,或许在全长安都只有那一只。

而南华郡主的娘家又是那样的地位,手握重兵,虽也艰险,但并不会马上就露颓势,故而这往后周涵想要往上走,那可再不必说有多方便了。

令郁暖觉得意外的是,郑氏今日倒是没有发作,比起刚来时那副晚娘脸,她今儿的表情可谓极是和善了。

直到两人离开,郑氏都非常和蔼,脸上的围笑像是打印出来贴上去似的,分毫不差,极其标准。

郁暖觉得,大约是由于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郑氏自然要装贤惠,而且…郑氏仿佛也没有原著中所描写的那样偏激,那般甚么场合都能无脑酸几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