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她的勇气?

郁暖顿时觉得,手上的糕点又变得色香味俱全了。

她小口小口的吃着,温热的内陷流入舌尖,是带着点酸的甜味,隐隐有些辛咸,却叫她觉得很满足。

是的,郁暖最近命厨房改良了糕点,又把各种奇怪的味道皆掺杂在一起,很是享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味觉上的改变却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奇怪?

但…真的很好吃嘛…嗯再来一口喵?

只是,面对身边都是侍候的下人,她也不好意思拿一块叫人尝尝,再伸长脖子眼巴巴问人家:你觉得好吃不?是我口味有问题,还是你口味有问题?

这就有点过分了。

好在并未真的发洪涝,皇帝在位这些年,对于治河从未松懈,并把先帝时的治理方针都作出了一系列的调整,听闻今年的雨下的不算小,风也大,但由于整治恰当,猛涨的水位皆疏入北流,未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

郁暖听到此,便没有再关注下去了。

因为月份有些大了,她每日沉睡的时候也在增多,大夫说是由于她本身便体弱,怀胎时精气神不足,除了睡觉以外也该下地多走走。

郁暖深以为然,毕竟相比起其他的孕妇,身为心脏病、孕期高血压兼各种伤病于一体的她,并没有资格不动动啊。

有道是,肥宅一时爽,生娃火葬场。

于是在周来运家的极力劝说下,郁暖决定还是…要去院里走走。

坐画舫她怕颠,逛街怕累,听戏嫌吵闹,江南也没什么认识的好友,也没兴趣花钱。

总之不肯出门,半步都不肯,拨浪鼓摇头。

周来运家的:“……”

某日中午,郁暖胃口缺缺的用了口汤,便准备去前院的牡丹园里头晃两圈。

这算是她的必备功课了,也不知为甚,这个牡丹园就是很合她意向,三三两两的粉牡丹挨在一块儿,娇柔的颤着花瓣,随风摇曳,煞是动人。

郁暖扶着腰,慢慢走动着,心情渐渐澄澈缓和。

然而,当第一滴雨水落在她发髻上,郁暖怀孕时略有些暴躁的脾气又迅猛窜上头顶。

她觉得肚里的宝宝都在踢自己,又有些不高兴,脸一下耷拉下来,蔫蔫的。

等她逛完花园再下雨不好嘛!

不好。

于是身为主人的郁暖,只得匆匆像落汤鸡一般,跑去凉亭里头避雨。

她看着外头大雨蒙蒙落下,心情像是被甚么黏着了,湿哒哒滴水泛潮。

又过了一会儿,大雨还是没停,反愈下愈大。

周来运家的从院外赶来,向她匆匆行礼道:“夫人,有外客来避雨,只说是附近余姚山上的香客,行至半山腰才发现落了大雨,借您屋檐一避。”

郁暖一脸懵,仿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这座庄子避雨啊,周来运家的提醒道:“仿佛还是权贵人家,咱们不能敷衍过去啊,夫人。”

郁暖想想也是,于是问道:“安置在哪里?”

周来运家的笑道:“奴婢来之前便利落安置完善了,就在这牡丹园中的小院里。乃是从外门抄游廊进内安置的,故而并未叨扰您,这才来与您请示。”

郁暖觉得周来运家的,真是诡异的懂得她的习惯啊。

她看了看自己被雨淋湿的袖口,轻声道:“既是权贵人家,我也不好冷落,如此便去吃杯茶,招待一番。”

由于就在牡丹园,即便她再懒,也没道理绕过贵客直接走掉,于是便由周来运家的扶着,撑着油纸伞一点点往里头走。

中上未用多少膳食,郁暖这时候才觉得饿,面色都有些苍白,于是心头便执着的想着,等会子她要立即招待了客人,再归去吃东西。

踏过湿润的青砖,她从朱红的游廊往里头走,会客的正厅敞亮着,却寂静无声,郁暖只能听见外头豆大的雨珠坠落,拍打窗棱和蕉叶的声响,在游廊里闻声却零碎而静谧,抚平了她的一点燥意。

里头的权贵公子坐在窗边吃茶,她只看见一角镂花的轩窗半开,外头是零落委顿的粉牡丹,被大雨零落的无比可怜。

光影里,那个男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盏,左手上有明黄的佛穗垂落,他的声音平淡温和:“在下上香途中路过贵庄,无奈大雨忽至,故借夫人宝地一避。”

郁暖慢慢垂眸,浓密的眼睫像小扇子,使她瞧着精致而柔弱。而少妇纤细的皓腕托着腰椎,承受着怀孕后期的酸痛难支,瞧着瘦伶伶的可怜。

由于精神上的倦怠,她的声音微弱却温柔:“大雨留客,乐意之至。”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雨水顺着瑞兽口中成串滴落, 天上乌压压的一片沉黑, 满世界的萧索清寂中,郁暖有点晃神。

也不知怎的,她心神不宁起来。

郁暖有些歉意的对男人一笑,扶着手边的桌沿慢慢落座, 腰线处由于怀孕而紧绷, 纤细的手臂还支在腰后,动作慢吞吞的迟缓。

他的眉目疏淡有礼,彼此目光相触, 郁暖却一下移开眼, 看着冒着细细白雾的壶孔, 默默出神。

她怀孕八个多月的身子, 却还是很单薄, 除却圆滚滚的肚子, 无论是身段还是展露出的削薄肩胛, 都显得有些太羸弱, 只有下巴和面颊上尚且充盈雪白,使她笑起来温软而暖和。

有了身孕,还像个烂漫的小姑娘,却不知她怎么能成日这般可乐。

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温柔却疏离道:“丰都的落雨日便是这样, 有时落了一整天, 也不觉倦的。您若便捷,在这儿待到天晴亦甚好。”

女人的声音有点沙沙的, 像是拢住月光的薄纱,明润勾人却不丝滑。可以听得出,她原本的音色应当更动人些。

郁暖说到这里,其实自觉差不多了,毕竟站着和客人说话不太礼貌,所以她先前才坐下的,但事实上并没有要久聊的意思。

窗边的男人笑了笑,不急不缓道:“是么。”

郁暖:“…??”

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聊天能力了。

是她说的话让人完全没有接下去的欲望嘛?

真奇怪。

孕妇的浮躁脾气有点上头,郁暖面色苍白的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不自觉深深吸气。在雨天里,有时会觉得一口气吸不够似的,心里毛毛的滞塞。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圆满的结束这场对话,于是保持端庄的微笑示意他:“公子不妨尝尝我们庄上的糕点,若是觉着味道好,等雨停了,还可给您用油纸包归去享用。”

郁暖又添了句:“不过,这些皆是照着我的口味改制的,或许不太合您的喜好。”

她忽有些好奇,自己觉得味美的东西,在旁人看来是甚么反应?

真的很难吃的话,这个男人也不至于发怒,其实无伤大雅的。

他于是在她的邀请下,顺其自然用了一口,微顿了顿,把整块点心都慢慢用完,举手投足间带了些教养良好的雍容优雅,只是礼貌温和的评价:“不错。”

郁暖睁大眼睛,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说实话,她完全无法从他的神情和言语中,看出糕点到底好不好吃,反而愈发迷茫了。

因为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

她还是顺势而为,对他浅浅微笑一下:“那我命仆从给您包一些归去。”

郁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缓缓起身一礼,轻声道:“贵客且慢用,若有不便,使唤仆从伺候便是。”

她刚起身,便听见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淡:“并无冒犯之意。”

“在下只好奇,夫人的脖子,是如何伤的?”

郁暖怔了怔,轻声答道:“我也不知…”话没说完。

外头厚重的云雾被拨开一瞬,而男人的眼眸静如深潭,看着她的时候,令郁暖有心乱而杂。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孕期的躁动…只是对上这个男人,便让她想要搅乱他的平淡,让他也变得不自持些。

郁暖猜测,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不适应他这样古井不波的人。她觉得与他谈论什么,都很有压力。

郁暖想着脖子的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擦过脖颈,落下后又把伤口的本来面貌曝露于他的视线。

她脖子上的伤口,看上去是将将愈合没多久的样子,比郁成朗见到时边缘痊愈的更好,但瞧着仍像是新伤。

她也有些苦恼。

没有哪家的女人,出门都顶着个莫名其妙的颈伤的,这条痕迹看上去像是戴了劣质的颈链,也不知原先是如何伤到的,现下她虽则每日敷药,也尽量避免多开口,但仍有些忧愁想叹气,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愈合至看不见。

她把话说完:“我也不知道。”说完抿了唇,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郁暖认为,自己的声音应当能更好听才是。

这段日子以来,她也很少对自己的声音抱甚么看法了,其实她不该在意的,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有点莫名的自卑和羞涩。

而且这时候,她实则完全能直接不提了,但被他这么平淡的看着,郁暖却有点局促,又无处安放自己的手脚。

郁暖面颊燥热,尴尬的胡乱解释道:“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或许是被歹人所伤的罢…”

听上去,她就是个奇怪的女人。

他没有什么语气,只是慢慢重复道:“歹人。”

郁暖看不出这人是甚心情,或许没什么感觉,面对她,也只像是和陌生人闲聊。

目光相触,男人的唇畔似笑温和,她的心口似流淌过清泉。

她便也忽来了些兴致。

有时和陌生人说上两句话,也能解解厌气,毕竟她在这里那么些时日,从来没有身份对等的人与她聊天。

而且这人话很少,也不像是会到处乱讲的人…给她的感触却很复杂。

见面的一瞬间,掺杂了古怪的情绪,不能分辨具体,却知道是正面的印象。

于是她一下下抚着肚子,软和漫声道:“是啊,听我外祖父家的大夫说,这是剑伤。”

“但或许是个不称职的剑客罢,这么锋利的剑呢,却不曾伤到要害呢。”

西南王的大夫说,像是剑伤,而且伤她的剑必然是无比锋锐的,不然在这样稍弱的力道下,一定切割不出这样整齐利落的伤口。

因为,伤她的人应当没有那么用劲,在最后一瞬甚至还有些心软不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郁暖那时便想,那歹人真是十分不尽忠职守,如果再来一剑,或是割的深些,或许她都没办法怀着孩子坐在这儿了。

男人在轩窗边,眼眸隐没于光影下,声音却很温和:“往后要当心。”

郁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训话,这种错觉很莫名,却无意识的绞着纤白的手指,很乖顺道:“好…”

一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条件反射的太奇怪了。

时隔许久,郁暖终于有机会再同人村口闲聊了,尽管她的心情和丰都的烟雨一般多变驳杂,但并不妨碍她多说两句话。

男人看着窗外的落雨天,又若有所思问道:“在下见夫人独居于此,夫家却不在么?”

郁暖觉得他应该只是随口问的,这般看着外头的雨天,应当也非常想等雨停。

他问她话的态度,应该是非常随意的。

所以她也准备随便回答。

于是郁暧脑中编了个情景,认真对他叙述道:“我的夫君是个卖寿材的…故而家人怕我怀着身孕不吉利,故而许我独居于此。”

这个理由仿佛很合理贴切。

男人顿了顿,看她一眼,礼貌的微笑道:“卖寿材啊。”

郁暖很认真的点头,心下痒痒着,大脑飞速运转:“但不是在江南,是在西南卖寿材。”

“他不识几个大字儿,无甚文化,但贵在憨厚老实,故而便有很多人向他买棺材。嗯…”

说完她发现自己话太多了,于是选择立即闭嘴。

男人这次沉默了。

郁暖觉得,或许是她有些失礼了,不由尴尬起来。

因为一般人家的妇人,都不会说那么多话给外客的,故而人家只是按着礼节回避,并未答复她而已。

想想就要叹气,阿暖你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点?

说那么多奇怪的话,有点像神经短路了。她觉得自己是太久没见到外人了,估计站起来走路都会同手同脚。

过了一会儿,雨声渐渐歇止,外头的蝉鸣声渐渐此起彼伏,一切景致皆带了浓而滴翠的绿意。

男人笑了笑,又不动声色把话圆回去,给她递了个台阶:“西南的寿材生意,应当很好做。”

郁暖点头道:“是啊…嗯,那头乱着,发死人财的却多。”

她绞尽脑汁的编故事:“但是,譬如我夫君,还是很善良的,每隔三日都要斋戒一番,来还些阴德。他虽憨直,却是我们十里八村的乘龙快婿。”说完又似乎非常自豪。

男人又沉默了,这次抿了茶。

他把茶盏置于案上的轻微声音,却叫郁暖听得有些莫名心惊肉跳。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可能因为没用膳,饿得烧心了。

郁暖和这个男人隔了一段距离,她没看着他,一直漫无目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直到雨幕全然终止,一滴滴残余的雨水从屋檐上低落,绽在回廊的朱红矮墙上,她才意识到已经有些晚了。

但她并不方便留他用饭,只得歉意道:“您瞧,外头的雨也落完了,我还得去瞧瞧我的牡丹花。”

他也放下茶盏,左腕上的朴素佛珠若隐若现,男人慢慢道:“那么,在下也是时候告辞了。”

郁暖站起身想要送他,但奈何之前便有些不适意,如今未曾用膳,起身时身形有些不稳。

她的惊呼卡在喉咙口,肩膀紧缩一下,一瞬间的呼吸停滞,却很快被不知何时近前的男人圈住手臂,而近处隐约禁欲的雪松冷香,让她忽的睁大眼,脑中有甚么迸现,却一下落幕,实在捉不住也触摸不着。

眼睫细细颤抖着,而郁暖的另一只手也按在桌角上,使她并不曾斜倒下。

男人的指骨修长而有力,只用单手便能握住她的上臂,却点到为止,很快便松手,明黄色的佛穗垂落在广袖里,她也再瞧不见了。

郁暖扶着胸口细细喘息,她本就有心疾,现下也实顾不及与他道谢。

在男人视线里,少妇的半张侧颜,都是苍白的,因着疼痛而覆着薄薄的汗水,是脆弱而娇气的旧模样,仿佛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带走分毫痕迹。

还是这样年少而青翠,带了些小矜持,实则却有些呆拙的美貌小姑娘。

一瞬间的疼痛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便消散了,只余虚汗还在,她细细喘息着就近又坐下,对他道声抱歉,又说道:“我得在这儿坐一会儿,您且去门口寻我的婢女,她会带您出庄子。”

他嗯一声,语气也比刚来时不同,似乎隐含笑意,飘渺而平和:“有缘再会。”

郁暖并不在意,只是点点头,又大口的吃着温热的白水,平复自己的心跳。

男人出了牡丹园,一旁等候的周来运家的便把伞递给他,对他恭敬道:“陛下,我们姑娘她…”

话音刚落,天上又开始落雨,这阵子总是时断时续的叫人不安生。

男人听完她的话,只是淡淡提醒道:“不要纵着她。”

周来运家的叹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问题所在:“可是姑娘有时就是不愿吃,今儿个脸膳食都不肯用,一开膳她就捂着心口难受,奴婢也…”

姑娘即便不记得了,骨子里不爱吃药,自由散漫的天性还在,更遑论她有身孕,即便大夫尽力调配,姑娘似仍是怕吃药会影响到孩子。

从前除非是姑娘心情好,不然也只有陛下,才能捉着脖子哄她吃药。

而她夫君不在的这段日子,用药都断断续续,硬逼着也并非不成,但她吃了药就吐,不吐也能蔫一整天,苍白着脸捧着肚子,软绵又可怜,叫人心里头都在柔柔滴血。

他将二十四骨的油纸伞撑开,低沉优雅的声音传来:“朕知晓。”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郁暖坐了许久, 直到脑仁不昏沉了, 才唤了周来运家的伺候。

周来运家的手脚麻利,又熟悉她的偏好,于是赶紧传了一桌清淡的膳食来。郁暖本是饿的头昏眼花,然而看到这么一桌她又吃用不下了, 只觉得唇齿间乏味的厉害, 手臂纤细的没有肉,捏着木著夹着十几粒米儿,小口小口的吃着, 一双杏眼垂着晃神, 像是在思虑旁的事体, 小小一只坐在那儿乖顺的很了。

周来运家的瞧着揪心, 但却不能上前哄着。

她家主子便是这样, 其实也不是矫情的姑娘, 给她甚她都能泰然受之, 喜不喜欢另说, 但从不会自怨自艾委屈上。

即便没有金尊玉贵的生活,她或许也没有多大的难堪和无措,日子还是照样过,仍能一日譬如一日觉出滋味儿来。

郁暖只动了没几口,便搁著洗漱, 边拿细葛布的巾子拭面, 才若有所思道:“等会子无事,我去余姚山上香罢。”

周来运家的:“……”

小姑奶奶前些日子打死也不肯出门, 一提起便拨浪鼓似的摇头,面色苍白怯怯,可怜的要命。

怎么今儿个,倒是来了兴致?

这可不成啊。

周来运家的面色似有纠结,小声与她道:“夫人,不若咱们过两日罢,您瞧您今儿个身子不爽利呢,咱们庄子虽在余姚山上,却还差半程山路,这颠簸来去的可怎么好儿?”

郁暖眯着眼看她,雪白的手指并起支着下颌,柔声道:“可是我月份都大了,再过半月大夫都讲要在家中安胎,不好出门了,我不趁着这几日予孩儿祈福,还能等何时呀?”

周来运家的无奈,只好解释道:“其实…今儿个余姚山封山,您是上不去的。”

郁暖睁大眼,轻声自言道:“也不用这么骗我罢?方才那人不就是香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