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些年轻些的侍婢,便觉里头一定有一段恩怨痴缠和暧昧纠葛。

甚至或许陛下用了权利,才把那位柔弱的郁姑娘强娶进宫里…也不晓得郁姑娘又是如何想皇帝的。

对于年轻帝王的情爱之事,她们私下里总是隐秘的肖想着。

这郁姑娘身为再嫁妇人,二嫁却比头婚强许多,一跃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当时长安城中议论纷纷,女人们既羡慕又酸涩得紧,不就是长得美,身娇体弱会捧心么?

那副爱装的样,背地里不知多少恶毒心机,也只男人们一叶障目,把她奉若神女。

就连之前看似毫无干系,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都对郁氏动了情。

可一报还一报,这样不安分的女人,早晚要吃亏。

可是这位娘娘并未不安分,反倒沉寂下来,连拜的帖子和信件,一样都不回,竟低调得有些过分。

有人说是姜太后不喜她,有人说她病得快要死了。更有人说,她是羞耻于自己二嫁的身份,故而不敢见人。

人人都说她红颜薄命,起的名字这样暖和厚重,到底抵不过八字弱,风一吹便能倒下,能成甚个事体?

为了这些流言蜚语,郁皇后的生母南华郡主没少怼人。

长安城罗御史家风刻板沉肃,无论是媳妇还是女儿都不容许二嫁,若否便是有辱门风,是要一根白绫吊死的。

而若非是陛下禁立贞洁牌坊,或许罗家家门前的贞节牌坊都有几十重,但因此也名声端正,俨然是严于律己的模样。

一场桃花宴上,罗夫人站在制高点,说西南人天生无德,淫I乱不思礼教,娶之祸及全家几代。

话说的悠悠然高高在上,似乎只是在评价什么低等的牲畜。

她不敢说皇后,便挑拣起西南人的过错,只说民风开放茹毛饮血的蛮夷,实不配有中原人的身份,带着西南血脉的女人,或许也得靠边择娶,竟也引来一些附和。

瞧不起西南这种偏远地方的民风,是很早就有的,况且权贵人家哪能没有轧过苗头,陛下要动西南是迟早的事体,可西南还是皇后外家,故而娶她,说不得还是为了安抚西南王。

南华郡主于席间却冷笑一声:“那就让你见识见识,甚个叫民风彪悍,茹毛饮血!”

说罢,也不知她这纤弱的身板怎么做到的,忽然单手便掀翻了整张桌案,杯盏酒菜哗啦啦缀地,凌乱得一塌糊涂。

在一群贵妇慌乱的惊呼中,南华郡主拔了金簪便抵住罗夫人的脖子,冷冷道:“少在这儿指桑骂槐恶心人!你再说一句西南的不是,我燕明珠便是个蛮夷,不懂规矩。今日便带你一起去西天请佛祖圣断!你敢说——我敢做!”

离得近的贵妇人,甚至能看见一向华贵端方的南华郡主眼中的冷漠狠厉,全然不像是她从前悠闲优雅,侃侃而谈的模样,倒像足了一头舔舐鲜血的孤狼,更不像是个女人家。

仿佛这样带着煞气杀意的眼神,才是南华郡主金装玉砌下,最最本真的模样。

谁能想到有人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长安城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这么荒唐的女人!

罗御史为了此事,甚至参了忠国公一本,指责他不修德,不会教妻。

只无人敢提宫中那位久病的皇后。

再是闹,也心照不宣的避开郁氏,那可是陛下心爱的女人。

陛下只不咸不淡回了个“阅”。当日又赐了两位夫人各一本《楞严经》,并命他们抄写百遍。

话这么多,想必是太无聊所致,多抄抄佛经便没空讲话了。

而若非罗御史闹上御前,陛下甚至不会理会这样的事情,可见他作茧自缚了。

罗御史深觉丢脸,反倒回去令他夫人再多抄两百遍,这样才能记在心里,又以藤条笞之,只说是叫她加深影响,笞她亦是爱护她,这般才能不走歪路。

他天生要强刚正刻板,即便听陛下的指点,也要自己的妻子比忠国公府的女人更经心。

于是罗夫人便倒霉了,听闻她被丈夫逼着抄经文,头昏脑胀发热倒下,嘴里还呼噜噜颠三倒四念着佛经内容,只怕念的不好,不诚心,没规矩,便要被罗御史拿着藤条笞打。

然而过一段时间,长安城里的话头又变了。

皆说南华郡主极有文人风骨,意气凛然,乃是女子之楷模。那指桑骂槐的罗夫人,却渐渐被人瞧不起。

侮辱他人家乡,是缺德没有涵养的小人才会做的事体。

无论是直言不讳,还是含沙射影,都令人不齿。

大家都道:看来,罗御史也不怎么会教妻。

一时间,就连罗家的女儿都要滞销,没定亲的少人问询,定了的倒罢了,只婆家多少也有些后悔,打定了注意等罗家姑娘进门,便要好生立规矩。

罗夫人更是后悔不已,当初这话她就该憋在心里。

她认为,若等皇后死透了,或是被陛下厌弃了,再说起来,风向自然会变!

她怎么就沉不住气,还连累了女儿。

就在长安城中的权贵都瞧瞧等待着,这位皇后何时薨逝,或是何时被陛下厌弃价值尽失的时候,郁皇后不声不响便在江南休养着,为陛下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一时间,就连原本不喜她的三朝老臣,都无话可说,只欣喜的两手战战,喜极含泪,差些昏厥过去。

陛下回长安后,便册封了长子为太子,并大赦天下,从此本朝后继有人,臣心民心亦大定。

郁氏的皇后之位,便坐得更牢。

即便将来西南王被处置,亦动摇不了她分毫。

在这个时代,女人有没有地位,一看娘家,二看夫家,三见肚子争不争气。

她甚么都有了,除了太过体弱多病,仿佛是所有女人都极为羡慕的楷模,过去的一切不堪,在光环下也显得微不足道。

更何况,皇后虽从不出面,但陛下时常以皇后的名义布施百姓,令她在老百姓中也多了几分贤德温厚的说法。

郁暖也知道几分自己传闻中被树立的道德标兵形象,也不晓得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能坐稳这个位置,到底有多少波折,到底离开的几年里,她甚么也没参与。

两人说着,郁暖便慢慢上了楼,虽是一身不合时宜的朴素衣裳,姿态却娴雅端庄,背影雍容而纤敏。

然而另一名侍女小步上前,对管事的耳语一番,郁暖却听管事转头歉意道:“娘娘,实不相瞒,陛下现下已开始宴客,大约要到极晚,你不若在庄上歇上一夜,明日再说也好。”

郁暖只想着南华郡主的病情,心态难免有些焦躁。

她连日来也没歇息好,便有些疲倦,心口隐隐作疼,面色也苍白着,实在支撑不了更久。

郁暖想了想,便轻声道:“罢了。”

她说着却道:“你带我去见陛下,我只与他说一声便好。”

郁暖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如今却是一副未嫁奴仆的模样,若非管事的从前侍候过,也不晓得她是谁,只这位娘娘如此坦然的模样,却叫人拿她没法子,又觉她实在大方不拘一格。

管事的思索一下,才缓缓道:“若您只是想和陛下说一声,那奴才便安排您进去给陛下斟酒,这般说了话便出来,也不碍事。”

郁暖点点头,其实她有些忐忑的。

这事儿是她做的不够好。

虽是出于夫妻感情和信任的问题,她才在江南躲了这么久,可是长安城里的事,却是她推脱不得的。

尽管不记得许多,但南华郡主的病,还有郁成朗的婚事,极有可能是皆因她而起。

不知无罪,但知晓了,她得有所担当。

可是…她先头伤他的心不与他一道归来,现下巴巴儿的为家人赶回来,见不着他又这样任性瞎作,耽搁他宴请属下。

这事体实是做的一团乱又没条理。

她打定主意,说完话便走,绝不给陛下添麻烦,也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皇后头一次出现在群臣视野中,竟是这幅模样,那得多给陛下丢人?

郁暖把让周来运家的抱着阿花妹妹在隔壁,自己稍稍整理散乱的长发,便端了酒壶垂眸进去。

里头丝竹声袅袅漂浮,舞姬着水袖翩翩起舞,绿腰如柳,肤白若凝脂,眸光百转千回欲语还休。

只有男人们的地方,众人皆坦诚大方,而在郁暖的角度,有几个吃酒吃得满面通红,眼神含着酒色,都盯着舞女的纤腰和鼓囊囊前胸,和曼妙旋转的罗裙。

她顿了顿,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

歌舞表演而已,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慢慢走向首位,看着脚尖一点点莲步轻移,皇帝的背影宽阔,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点着桌案,竟没发现她来了。

郁暖一点也不生气。

于是她温和微笑着,把酒壶“砰”的往他案上一放。

这声音不很响,但这个阶层的权贵却很少见到这么不稳重的婢女,而且还是对着皇帝陛下,这显然是脑子有问题。

于是临近的几位大臣,都恭敬的往陛下那头小心看去。

只等着陛下不说话,他们便能代皇帝呵斥。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郁暖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 由于她的心结未消除而忽然归来, 便多少有些无措疏离。

她只是垂下眼睫, 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 我回来了。”

她晓得,陛下一定听得见。

礼乐声似流水, 涓涓淌于心间,皇帝没有看她,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樽,缓缓啜一口。

男人的轮廓峻挺,在郁暖的角度来看,却有些冷漠清寂,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也不晓得他听进去没有。

郁暖咬着唇,轻声道:“我母亲病了,您能请个好些的大夫…给她瞧瞧么?”

仿佛自己很多事都处理的很不好,辜负了他, 也让他失望了。

郁暖轻声道:“我错了…您饶了我罢。”她的语气里有些茫然和委屈。

郁暖忽然想起他这几个月的书信, 甚至怀疑他是故意没有及时回的。

她吊着皇帝,他也用一样的手段吊着她,甚至更残酷,更有耐性。她揪心的心痒和无奈,也不晓得是谁在折磨谁了。

他们这头在说话, 下面临近的几个大臣却有些面面相觑。

谁也不是不识数的人, 这婢女扯着陛下说话,虽没人听得清她说的甚么, 但陛下虽不搭理,却也没有不耐或是发怒。

那就足矣说明问题。

皇帝把酒樽推给她,示意郁暖再斟酒,一来二去两三回,他只是听着郁暖软软的与他讲话,漫不经心,又不置一词。

因为她一句都没说到重点。

舞女的水袖翩翩,裙摆旋转至御前,不敢大胆无礼,眸光却含蓄而勾人,长睫微闭,舞女又一个旋身,丝锻如光球隐隐裹住了优美的身段。

舞女眼神含了水光,盈盈欲滴,他仍是一般姿势,漫不经心笑了笑,推了酒樽给郁暖。

郁暖深吸一口气,又给他倒了小半,眼尾泛了红,面色更苍白几分。

皇帝仍是不看她,却以酒樽扣两记桌案,一旁的大太监高德海会意,歌舞瞬时间便戛然而止。

那舞女惊讶一瞬,立即顺从退至一旁,心跳惴惴。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却不敢议论。

而郁成朗坐在席间,因着品级隔得稍远,却是看见久违的妹妹阿暖站在一旁的,亭亭玉立,纤纤弱质,只是鼻头有点红通通的,也不知又惹了甚么事体。

陛下在上首起身,随意低沉道:“众爱卿且行且乐,朕先行一步。”

皇帝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郁暖,而郁暖刚想往后退随着他出去,他却扣住她的手,明黄的佛穗落在她手背上,酥麻而丝丝的痒。

男人不容置疑的,握着郁暖微微挣扎的手腕,使她有些酸痛起来,长腿两三步抓着女人出门,侍候的便都不敢再上前。

郁暖还想说南华郡主的事体,只开了个口道:“我母亲…”

却被皇帝打断,嗓音漠然微嘲:“她没病,只是为了引你来长安。”

郁暖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您,说的是真的?你们骗我?”

他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朕不曾想过骗你,所以毫不隐瞒。若不是这件事,你还有多少年才会归来?嗯?”

郁暖被他问得有些无措,看着脚尖道:“我…不知道。”

明明是他骗人,可是郁暖却有些气弱。

因为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胆小鬼,在亲近的人跟前耀武扬威的娇纵,其实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武装起来,敏感而多疑。

皇帝没有质问她,冷淡陈述道:“太子会叫母后,却实不懂母后是甚么。”

“那么,你是准备让他何时见到母亲?十岁,二十岁,娶妻生子时?”

他把郁暖看的很准很透,语冷然微嘲,眸光幽暗审视。

郁暖听到儿子,便有些无言以对起来,手腕柔柔垂落在他指尖。

她不是不想见儿子,但有时想到立即回来。可心结缠绕勒紧了心扉,总使她忍不住退缩。在她的想法里,那一定不会很晚的。

他却垂眸看着她,抬起郁暖的下颌,轻柔缓慢道:“阿暖,朕不是你的玩物,也不下贱,你懂么?”

郁暖低着面容,轻声道:“我…懂的。”

皇帝笑了笑,眼底阴郁暗沉,没有半分笑意。

他漫不经心道:“你不懂。”

郁暖一把抱住他的窄腰,对他说道:“我错了,您不要怪我好不好?”

他身上有冰寒清寂的雪松味,使她的声线颤抖柔软起来。

皇帝道:“阿暖,你一直明白,朕却永不会责备你。”

“即便你当年拔剑自刎被救下,朕甚至不舍你委屈。”

郁暖听到那句“永不会怪你”,便眼眸泛了酸,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很轻很轻道:“我…我…”

他闭眼,轻轻顺着郁暖的长发,低沉道:“那日你消失了,朕找遍了整个长安城,没有寻到你。”

秋日里的晚风凛冽而涩骨,他在高楼上独酌了一夜,告诉自己放弃找她,继续当个励精图治的帝王,把这个女人遗忘了,从此心中不再有她。

可是丢下酒樽,他又日复一日寻找她的踪迹,贱得叫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郁暖的眼泪一点点流出来,在他的衣料上洇开,她也向他坦白:“陛下…我一直爱您,梦里也要遇见您的,可我也怕您。”

“我总是做一个噩梦,梦里您把我囚禁起来,我一辈子也不能看见外头的世界,我真的很害怕…”

就像那个和尚说的,一切都因缘起,郁暖不相信这些只是巧合。

他是致命的毒I药,诱惑着她一点点慢慢舔舐,却分毫不敢痛饮入喉。

因为郁暖一直知道,陛下这个人,他的思维和想法都极度冷硬病态,不敢,也不能以常理度之。

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何时会犯禁,何时又令他不悦,梦里的场景会不会成真。

皇帝听到此,却没有再说话。

他语声凉淡,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就因为一个梦?”

郁暖道:“不…”

她仰起头看他,月光透着回廊处的长窗,洒落在她苍白病弱的面容上。

郁暖心口疼的要命,面容却还是平和忧愁的,声音低柔而有韵味:“您总是高高在上,仿佛再多的事,也不值得使您留步。”

“你爱极我,却也摆布我操纵我…我不记得那么多,却知晓,若是在从前,恐怕您对我做过的事更多,逼迫我臣服您,仰视您,爱慕您。”

她忽然,笑了笑,面容泛着一点光晕。

“可是——这些,我都无所谓啊。”

他难得有些意料之外,静默的凝视自己的女人,仿佛从未彻底了解过她。

郁暖笑了笑,终于劈开了心扉:“您就是这样的人,若我选择接受,便无从矫正。”

“我愿臣服您,依从您,仰仗您。”

他的眼中寒芒顿起,仿佛在审视她是否认真。

郁暖带泪的笑意像是甘霖,一点点润泽了他,亦是他渴盼一生的琼浆玉液。

有一个女人,天生便是为了他而生。她有令他一见钟情的容颜,让他心驰神往的心性,和全然爱慕依赖他,臣服于他,不舍不离的心。

而他亦会护她,宠她,除了她再无旁人。她只要存在,便是他一生的救赎。

“而即便忘记了一切,我却记得爱情。那些情感挣脱了世事的牢笼,脱离了记忆,却使我看清了本心所向。”

郁暖说道最后,有些没了力道,嗓音竭力而沙哑:“没了您,臣妾又能去哪儿?”

这句话,仿佛很久之前,她也对着自己的心说过,却被误解而没有机会开口。

她却有些苦恼的流下泪水:“可是…我也盼着您,告诉我您的苦闷和忧愁。”

“若是,若是真正的心意相通,我不该恐惧您囚禁我,也不该觉得自己只是您钟爱的宠物,而您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把我诱回长安!您看啊,我们有了孩子,却还像是两个相熟的陌路人。”

“我甚至偶尔敏感自疑,您是否爱我,那样占有和操纵的感情,真的…是男女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