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三年前,陛下便一直在研究颚族,无论是生活习性,还有各方宗教礼仪,亦或是历史架构,陛下看的都是颚语籍,也不曾避讳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是博闻广识,对颚语感兴趣,但事实上陛下是含着耐性和冷酷,一点点了解自己的敌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身为帝王的职责,不容许他劳民伤财,只为一个女人出兵攻颚,或是绕过为心腹大患的喀舍尔,先就极北颚族。

这些想法,从未出现在乾宁帝的想法里。

皇帝不仅有心爱的女人,还有无边无际的广袤疆土和无数子民。

为皇者,固有天下,却亦须承担责任。

为了得到一个平衡点,这些年来,乾宁帝从未有半日的歇息,即便郁暖失踪了,也没有放弃为她寻找真正康复的途径。

金色的夕阳洒落在绒毯上,也点在郁暖鞋尖的明珠上,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她站在外头,眼睫微颤,却只是笑了笑,一步步很轻很慢的从书房外,又一次绕回了寝殿。

郁暖没有走进去,只是坐在回廊的朱色矮墙上,慢慢看着天际的云卷云舒,还有那抹开阔的碧蓝。

她是个有些爱哭的女人,但现在却不了。

因为陛下为了她,正在负隅独行,为了她不眠不休。

所以,她一定要坚强而乐观,要像他期望的那样,每日都很快活才是。

她恍惚间似乎记起,自己从前似乎也见过他的颚语书籍,现在正摆放在紫宸宫的红木架上。她上回看见,便觉得眼熟。

或许,陛下在很久以前,便开始为她考虑良多。

久远到,在朦胧记忆中他们头一次成婚时,她便能看见一些隐约迹象。

只是她亦从来,都把善恶和喜恶想的太简单,所有的事情都看见表象,嫌弃他无趣,认为他是故意吓唬她,认定了他是无情冷漠的男人,满心调侃旁观着。

但却一直不愿意去看,那一层情深脉脉的内里。

即便是戚皇,也会有爱人的心,虽然偏执可怖,但也竭尽全力呵护她,使她开心。

郁暖慢慢笑了笑,对着远空闭上眼。

幸好,还不算太晚。

乾宁二十三年,郁暖的身体便已不太好了。

她每日都要服许多药,而听闻这些都是以皇家收藏的古籍里的配方做成的,虽能治标,却无法治本。

而经历了一年多的整治和梳理后,皇帝陛下会亲征极北颚族,这样的事瞒不了郁暖。

她明白,当自己听到确切的消息时,便是他真正要出征的时候,也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郁暖躺在病床上,摸了摸太子的脑袋,温柔的笑着问他:“我们哥哥今天学了甚么?”

于是太子回答了她,只是说话的时候,却板着脸,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陛下把他当作真正的储君教养,无论是学识还是武功,都从这样小便严厉要求,会说话会走路时,便要先于别的孩子学会跑,学会背书写字。

太子没有享受过太轻松的日子,仿佛和戚寒时年幼时一模一样。

于是太子像他父皇一般,说话简略扼要,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那样像郁暖,使他看起来不太严肃,反而是认真更多些。

此时他看着母后,难得有些一顿一顿,抑制住些许喉口微末的哽咽:“母后,今日学课时,先生教了儿臣曾母啮指痛心之典故。”

“先生说,母子连心,母亲有了痛楚,即便隔得再远,儿子也能觉。”

“您近几月一直躺在病榻上,您心口老是疼…儿子也心口疼得紧。”

他到底还小,宫人口严,但太子聪慧,如何不觉郁暖的身体危在旦夕。

但父皇说,男人可以有眼泪,却必须在他的女人瞧不见的地方。

所以太子认为,自己不能在母后面前哭。

郁暖捏捏他的面颊,唇色淡而苍白,却笑得很温柔,声音很轻缓,像是天边虚无缥缈的云絮:“傻孩子…”

她却不知怎么安慰她的儿子。

他还这样小。

陛下出征那日,尚在清晨。

整座长安城肃穆不已,家家户户得令闭门不出,而远方的天空渐渐艳阳高照,郁暖却躺在床上,因着重病沉沉的睡着。

有人来到她身边,以至诚亲吻她的眼眉,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圈圈为她缠绕在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仿佛有了此物,她便能在夫君不在时,得到一些庇佑。

而当郁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外头沉沉的黄昏。

她有些懊恼的皱着眉,终于很少有的捂着眼睛,泪水一点点从指缝流下,她的身影却安静而纤细,并且在仆从来之前,很快止住了眼泪。

清泉带着阿花妹妹来了,只说阿花妹妹硬是要见母后,连她最爱的糕点也不肯吃,呜呜哭个不停。

比起太子,阿花妹妹更像是郁暖一些,被娇纵得有些任性和天真,因着身体底子不好,时不时也要生病,最爱钻在母后的被子里,听母后念话本子。

她的父皇最不喜这些三流书籍,却从不说她。

阿花妹妹见了母亲,连忙颠颠的跑上来,拉着郁暖的手哽咽委屈道:“他们都不让我进来,怎么能这样!”

郁暖叹气,柔声告诉她:“因为母后在歇息,旁人歇息的时候,我们阿花不能叨扰的。”

阿花妹妹抽噎道:“可是父皇走了,阿花想父皇了…”

“想父皇带阿花去花园看牡丹,想父皇教阿花画画。”

“阿花已经会画小猫了,昨夜刚作好的,只想拿给父皇看…可是他不在了。”

郁暖把她抱在怀里,有泪水垂在阿花红色的襦裙上,洇成了殷红,她却笑着说道:“父皇很快就能归来了呀。”

阿花妹妹有些高兴,掰着手指数着日子,又偏头问道:“很快是两日吗?”在她看来,两日已经是很久很久了。

郁暖笑了笑道:“不是两日,也不是三日。”

“很快…是在母后的心里,他每天都很快回来了。”

阿花若有所思,慢慢止住了泪水,郁暖却看着她漆黑的眼眸,眼尾微红。

乾宁二十四年冬,极北大捷,乾宁帝班师回朝。

郁暖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带着阿花妹妹赏花。她笑了起来,对阿花妹妹道:“很快,父皇就真的回来啦。”

说着,郁暖也有些支持不住,唇角苍白而干涩,唯有清泉扶了她一把,才令她没有立时倒下。

陛下回朝那日,下了一场大雨,郁暖硬生生从床上起身,没有听清泉的劝说,只说要去宫外迎接他,就像是姜太后,和所有臣子那样,可她却没有力道。

即便在雨中,也是一场盛大的迎接,所有带品级的妇人和臣子,皆在皇城外跪候,久病缠绵于榻的皇后却未至。

申时不到,外头钟声顿起,由远及近,敲打着所有人的心尖。他们也听见,皇帝的铁骑正越来越近,而胜利属于整片中原。大雨中所有人都以臣服的姿态,迎接凯旋而来的乾宁帝。

可是陛下没有多少喜悦,眉宇间却有岁月带来的痕迹,那使他看起来更威严儒雅。皇帝留下武威大将军和几名忠臣设宴,而自己却很快飞驰如宫门。

郁暖穿着很久以前,他赐予自己的红色襦裙,一步步从寝宫的回廊处往外走。

她的力道很小,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走过冰冷的宫墙拐角,裙角在风雨中翻飞,污水沾湿了绣鞋。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很疼,但这却不及喜悦来的深浓,自肺腑深处滚烫着心火。

终于,雨幕中远方出现了一道身影,颀长而身着玄色轻甲,带着未曾褪尽的血意,可随着一步步的走进,他的面容却变得沉稳而温柔,像是卸下了浓烈的戾气和深重的城府,留给她最软和的一面。

油纸伞落在地上,伞柄的白玉缀染上淤泥,穗子被雨水淋湿逶顿。

郁暖提着裙摆,扑进他的怀里,轻甲隔不住两颗跳动的心,而雨水混着泪水一同落下:“我…就知道…”

“——您是,战无不胜的戚皇陛下。”

他把郁暖打横抱起,在雨中抵住她的额头,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落下。

春雨落在天地间,润泽万物,一片祥和朦胧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只有她能听见。

“因为暖宝儿,故而战无不胜。”

第91章 番外:三婚

阳春三月, 绵绵春雨润如酥, 清风似薄透细软的绢帕, 点点舐着美人面。

郁暖支着绣榻, 慢慢起了身,清泉上前扶着她。

清泉告诉她, 等会子颚族的大祭司会来给她诊断,若是实际得当,将会在夏季之前进行祀术,确保伤处不会发炎。

郁暖有些担忧,她只知道,这位大祭司和颚族圣药能救自己,却不知该怎样救。在曾经的世界,应当也有和心脏有关的手术,可那却需要很精确卫生的医术和环境。

但她很相信陛下,所以并没有一丝的反抗。

早就接受死去的结局, 如今也没有太多的恐惧。

五月前, 皇帝出征极北凯旋而归,带回了颚族的大祭司以及至宝圣药,大祭司初时不肯服,皇帝未曾威胁,但却早知大祭司出生背景, 乃是边境岑阴县人, 却阴差阳错在幼童时为上代祭祀所救,因其慧极故而当亲传养。

因着这重身份, 皇帝甚至放任,颚族残余的皇室成员和她一道同行,只国已破,剩余没死的即便有颚人皇室血脉,却都是些吃里扒外的墙头草,更不信大祭司的忠心,故而信了离间之计,认为大祭司因着中原的血脉,早有通过出卖他们而得到自由的想法。

在眼睁睁看着自己效忠的颚族皇室利用她,来换取苟活的机会之后,大祭司断然放弃了继续愚忠于这些人,而效忠戚皇。

但皇帝并不需要她的效忠,只要她救郁皇后,仅此而已。

郁暖见到这位传闻中的颚族大祭司,是在服用了几月的方子之后。这幅方子中的药材皆采自极北,且配方奇特微香,没有太多的作用,只能调和身体,清理毒素。

大祭司穿着中原女人的衣裳,面容清秀而健康,个子高而纤细,能看得出,长袍下的腿很长。

见到病重的郁皇后时,她也难得有些惊艳。

病态袅袅,眉含秋水,带着丝羸弱的善意,美人多见,但这样气质的女人却很少见。

皇帝此时陪在郁氏身旁,正在哄她用药。

郁皇后的唇瓣色泽很淡,沾上点点药汁后,被皇帝耐心的擦拭。她用的很乖,靠在他怀里像只精致的玩偶,时不时好奇的大量大祭司,浓密的睫像是小扇子,在苍白的面容上留下小片阴影,却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便别过头去,软白的面颊贴在皇帝的坚实的胸膛上。

大祭司眉目无波,只是淡淡的看着皇帝和她,心中略带诧异。

她被俘虏的时候,差些便要服药自尽,却被乾宁帝遥遥一箭锋利钉住手腕,斜插于地面,血流如注,全然动然不得。他于马上的神情冰冷漠然,只是命人把她带下去医治。

若非后来她被离间之后,才知自己的价值有几何,不然以当日的情形,却根本不知自己那一手医术,可以救活他心爱的女人。

她也无法想象,那个男人会有这样的一面。

经过一番诊断,大祭司道:“您的妻子虽身体羸弱,却已到了能够接受圣术的时候。”

郁暖粘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没有更多的反应,皇帝的声音威严低沉,问道:“何时能医治?”

大祭司抬头,眼中有一些妖异的野性,慢慢笑了笑道:“如您喜欢,明日便成。”

她又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皇帝微颔首,示意她说。

大祭司偏头道:“听说,中原的棋术很有趣,您能教我吗?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她卷翘的眼睫下仿佛有小勾子,虽则长得不算多美,却意在气质。

皇后却在昏沉中发声,软软拒绝道:“不能。”

大祭司却定定看着皇帝,勾唇不言。

陛下没开口,原本快睡着的皇后却仿佛很快便有了精神,带着歉意柔柔道:“很抱歉啊,陛下只会下五子棋,可能教不了你。”

大祭司:“…”

皇帝笑了笑,顺着郁皇后纤细的脊背,慢悠悠道:“朕的确不会,大祭司若想学,朕可请国手教你。”

大祭司是个骄傲的女人,尽管野性难驯,却不想再说更多,于是淡淡应了。

她想,皇帝有这样的态度,也是因为把她看得很准。

她很惜福惜命,没有郁皇后这样的好命,从小为家人丢弃,遇到上一代祭祀,抓到一切机会往上爬,即便付出身体,付出灵魂,也在所不惜。

她的善心和忠诚都不多,有的只有活下去的无限动力。所以,她不但不会在皇后的事上不尽心,反而要不惜一切代价,让这位郁皇后长命百岁。

而对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谈甚么情爱和欲望,都比不过好好活着重要。

等大祭司走了,郁暖才掐了一下陛下的手臂,用力捏着坚硬的皮肉,翻转了大半圈。

他亲亲郁暖的下巴,低沉逗她道:“只会下五子棋,唔…不是阿暖么?嗯?”说着以修长的手指搔搔她细嫩的下巴,惹得郁暖扭着脖子哼哼。

皇帝却并没有恼怒的意思。

郁暖有点理亏。

这话和说人家是文盲差不多,一国之君竟只会下五子棋,岂不笑掉旁人大牙?

而且,其实只会下五子棋的是她自己鸭…

可是陛下却没有反驳她,他真是个好人。

郁暖想了想,抵开他的下巴,先发制人轻声幽怨道:“您跑到甚么地方,都能沾上狂蜂浪蝶,我早晚要被您气病了,气死我了哼。”

没等他再说甚么,郁暖一下换了话头,心情转化极为飞速,羞涩粘着他道:“我们,成了几次亲来着?”

皇帝看着她挑眉,冷静安抚道:“没几次。”

郁暖推推他,暗示他继续说下去,眼里亮晶晶的。

事实上,他们一共,也就成了两次亲(…)。

而其实这些事体,她大可不在意的,对于郁暖而言亦算不得甚么抱憾终身的事体。

只是,他们都知道,郁暖很快便要接受救治,而颚族祭祀救治的手段,叫她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种事情,由女人说出来就不是很好,所以郁暖在暗示陛下。

“陛下,您觉得有什么遗憾?”

“无。”

“嗯…您没有觉得,有什么没完成的事体么?”

“巩固繁荣,侵略远洋。”

郁暖觉得头都要裂了,一抬头却见他如寒星的眼眸隐隐含笑,便知自己被耍了。

她从他怀里慢吞吞爬出来,背过身去,却听他在自己耳畔酥麻低沉道:“那么,郁姑娘,愿不愿意嫁给朕?”

郁暖顿了顿,不理睬他,却忍不住听见自己的声音道:“那我勉为其难答应你了。”

第一次成亲,面和心不和,她对他只有恐惧和抵触,只想着偏安一隅,安心等死。

第二次成亲,她离开了他,从此不知所踪。他独自一人看着烛泪流干,夜半无言至天明。

第三次成亲,他们却并没有请人,也没有繁重的礼仪和饰品,也不曾昭告天下。天地寂静昏暗,只有他们二人相守相伴,便很好了。

她穿着红色的嫁衣,被皇帝牵着手,走到了空寂无人的月下。

明朗的月色洒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郁暖对他弯弯眉眼,笑得像个小仙子。这是她最本来的模样,柔和绵软,却也带着些许的棱角和俏皮。

他们寂静无声的对拜,抬起头时,郁暖的眼里有些泪水,凝而未坠。

皇帝知晓她身子羸弱,把她打横抱起,郁暖却轻声告诉他:“陛下,其实在您出征归来那日,我便仿佛甚么都想起来了。”

他微微一笑:“朕知晓。”

郁暖睁大眼睛,柔声道:“您…知道么?我没有告诉您啊。”

皇帝并没有说话。

郁暖不明白他说的是甚么。

他们一步步走回寝宫,却因着皇帝的吩咐,就连回廊处都无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余他们二人而已。

郁暖道:“可是,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会突然记起这些。这也太玄了些,我自己都弄不懂。”

她觉得,自己虽脱离了剧情的掌控,却仍旧像是没有逃脱摆布。

可这或许,只是错觉罢?

郁暖想了想,认同了这只是错觉的想法,毕竟剧情都走完了,她也没有被摆布的价值了。她的身上,也并没有更珍贵的东西了。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男人夜色中的面颊。

虽只能看见一点轮廓,却能感觉出,那是挺拔而优雅的,很少有男人能这样俊美,恰恰好好符合她的心意,勾得她心底痒痒。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她便有些渴望的。只是那种感觉很隐秘,郁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从何而来。

皇帝弧度优美的下颌,在月色下有些神秘莫测,而男人似笑的唇角,却让郁暖有些茫然起来。

她很认真的解释道:“那日,有个声音,像是从远方的天际传来似的,他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又带我看了很多很多个类似的世界。”

“我祈求那位仙人,让他使我留在这里,他很快便答应了。只是告诉我,不能叫我再妨碍您,有些事物,我亦不能再留着。”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