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阴雨连绵,这日好不容易见着天放晴,叶瑾刚把草药晒好,还没来得及歇息喝口茶,就见城中善堂管事正在往这边小跑,像是出了什么急事。

“怎么了?”叶瑾站起来问。

“叶神医,您可快去看看吧。”管事头疼又哭笑不得,“善堂中这阵正打得不可开交,拉都拉不开。”

老人还会打架?叶瑾闻言先是莫名其妙,又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这几日白来财不知哪里不畅快,处处找别人的麻烦,还在饭堂里撒尿,其余老人气不过,于是便联合起来将他揍了一顿。

叶瑾觉得很头疼。

一炷香的工夫后,白来财坐在椅子上哭诉,满头包。

叶瑾帮他处理好伤口,看着门外一脸为难的掌事,发自内心叹了口气:“罢了,以后便随我住在一起吧。”

白来财顿时眉开眼笑。

掌事如释重负,赶忙派了几个年轻后生来,帮着叶瑾将他那间客房清扫干净,又加了新被褥。

由于方才起了阵风又落了雨,先前放在院中晾晒的草药已经湿了大半,吹得到处都是。叶瑾草草扫了下院子,也没吃晚饭,便回屋歇下。白来财倒是很有食欲,不仅自己煮了面,还炒了一大碗腊肉吃。

第二天一早叶瑾起来之时,桌上放满了刚采来的新鲜草药,甚至还有那从生在悬崖上的红花。

白来财捏着几个包子,一边走一边晃进来。

“这是哪里来的?”叶瑾问。

白来财一脸茫然:“啊?”

叶瑾与他对视片刻,然后拿过簸箕,把草药丢了进去。

白来财:“…”

叶瑾转身回了卧房。

白来财摸摸下巴,看着斯文白净,气还大。

知道这个老头或许来路不简单,但叶瑾自问在江湖没结过怨,也不会有人来向自己寻仇,便也懒得多问其它,只是每日依旧采药晒草。白来财蹲在旁边看稀奇,随口道:“今日我去街上逛,听人说皇上怕是来要。”

叶瑾手下一顿:“来就来吧,难不成你还要去跪迎?”

白来财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嗑。

叶瑾继续拿着小筛子分拣药草,像是没把这个话题放在心上。

楚渊十八岁登基,就算有沈家在背后支持,在刘府一脉的人看来,也无非是个羽翼未丰的小娃娃,拉拢了个大一些的江湖门派而已,自然不会多将他放在眼中。刘恭更是在宫内安了不少眼线,就连今日御膳房做了什么菜式,都会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回刘府。但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南巡,却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事先获悉。

“父亲对此怎么看?”刘富德小心翼翼试探。

“什么怎么看?”刘恭依旧闭着眼睛,手中把玩一枚文玩核桃。

刘富德意有所指道:“宫里头,现在可是空着的。”

“做人不能冒失冲动。”刘恭道,“刘府权势滔天,你做什么事都要多加几分考虑。”

“儿子自然知道,但这滔天权势,只怕也不了几年。”刘富德道,“连父亲大人自己也在说,如今金銮殿中坐着的那位,行事作风可不比先皇。若是父亲再不做些事情,只怕先前哥哥的下场,就是将来刘府的下场。”

“那你想做什么?”刘恭反问。

刘富德犹豫着不敢说。

刘恭摇摇头,重新闭上眼睛:“出去吧。”

刘富德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而后便起身出了门。心情不忿,索出府去找乐子。轿夫知道他近来喜好听曲,因此问也没问一声,径直便抬到了染月楼。

段瑶:“…”

还真敢来。

“这副模样,谁敢点你。”段白月坐在八仙椅上喝茶。

段瑶咬牙:“不然你自己来干。”人高马大,想必人人抢着要。

段白月提醒:“菩提心经。”

“哼!”段瑶冷哼一声,拎着裙摆出了客房。

刘富德正在往楼梯上走。

段瑶出手巾笑靥如花。

“走走走。”随从满脸嫌弃丢给他一锭碎银,“干瘪成这样也敢出来,莫打扰我家少爷的兴致。”

段白月在屋内扶着墙笑。

段瑶瞪大眼睛。

“小红啊…”刘富德迫不及待,推开一间门去找老相好。

段瑶一脚踹开门,坐在椅子上暴躁:“我能将他宰了吗?”

段白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事成之后,随便宰。”

“那现在要怎么办?”段瑶问,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而是我没本钱帮。

段白月叫来顾云川。

另一处房中,刘富德还来没听完一支曲儿,就又有人不识趣敲门。原本一肚子火,打开后却见是染月楼的掌柜顾云川,于是赶忙换上笑脸:“顾老板怎么如此有空,今日还特地过来。”

顾云川将段瑶拎到身前。

刘富德:“…”

段瑶:“…”

“小月自打来我这染月楼,便说对刘少爷倾慕有加,心心念念忘不了,我们听了都颇为感动。”顾云川面不改色,“如今刘少爷既然来了,还请多少让小月陪一阵子,也好了她一桩心愿,也省得夜夜垂泪。”

看着面前一脸麻子肥头大耳的男子,段瑶强忍住脱鞋拍他脸的冲动,道:“嗯。”

刘富德上下打量了一番,虽说身材瘦小,但好在五官还算清秀可人,小嘴也长得好看。再加上是顾云川亲自带来,这份面子还是要给,于是不仅慷慨答应,甚至还付了双倍的银子。

顾云川贴心替他关上门,转身回了段白月房中:“也是瑶儿脾气好,否则换做别人,定将你这种哥哥扫地出门。”

“他脾气好?”段白月失笑,“你像是忘了西南王府的五毒池。”

“为何要盯着刘富德?”顾云川问。

段白月答:“因为此人容貌生得不合我意。”

顾云川:“…”

段瑶不会弹琴,不会唱曲,不过幸好嘴够甜。为了菩提心经,有些事情也能咬牙忍——但也仅仅是有些事情。当刘富德得寸进尺,想要一亲芳泽之时,段瑶险些掏出毒虫糊脸撒过去。

幸好琴娘小红机灵,见到苗头不对,赶紧笑着挡在中间,又敬了他一杯酒,才算是将事情挡过去。

段白月在隔壁不紧不慢喝茶。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段瑶才回来,看架势想是要吃人。

“如何?”段白月问。

“他要娶我回家当妾。”段瑶在桌上狠狠戳洞。

段白月闻言欣慰:“爹娘泉下有知,定会喜极而泣。”

话音刚落,一只硕大的蜘蛛便迎面飞了过来。

“不知是他警惕太高,还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段瑶道,“总之听上去这回刘府就是想要做寿,戏班子请了一堆,宾客除了朝中大员就是名望乡绅,也没什么谋反的架势。”

“沙达呢?”段白月问。

段瑶道:“我说想去西域见世面,他便说那里风沙茫茫,没什么好景致。我又说在老家时听过不少沙达的传奇,他反而问我老家在哪,话题半天也拐不回来。”

段白月摇头。

“喂!”段瑶不满。

“看来我是亏了。”段白月道,“白白将菩提心经交了出去。”

“你别说想反悔。”段瑶叉腰。

“反悔自然不会,不过要教也不是现在。”段白月站起来,“你今晚在此过夜,我要去趟皇宫。”

看着他走后,段瑶卸下易容之物,坐在桌边啃点心。

顾云川推门进来:“段兄呢?”

“进宫去了。”段瑶随口道,“会情人。”

顾云川失笑:“怎么瑶儿看着不高兴?”

“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到。”段瑶又想戳桌子,“就说是个烂主意!”还差点被流氓占了便宜。

“怎么会?”顾云川意外,“先前段兄还在说,这趟染月楼之行收获颇丰,改日要请我喝酒。”

“嗯?”段瑶闻言不解,收获颇丰?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问到。

顾云川意味深长拍拍他的脑袋,果真年岁小,还是嫩啊。

运河之上,楚渊正坐在船舱内用晚膳,四喜公公则是临近深夜才回来——今日大船恰好停在金光寺附近,听闻占卜很是灵验,他便去代求了支签。

“如何?”楚渊问。

四喜公公连连摇头:“这寺庙约莫是吹出来的,做不得真,做不得真啊。”

“算出段白月是帝星?”楚渊漫不经心。他原本也只给了这一个八字去合,看他此行到底是吉是凶。

四喜公公赶忙摆手道:“倒是不至于如此荒谬,但我今日才刚将段王生辰八字送出去,那和尚便大惊失色,连问纸上之人是谁家小姐,还说是千年等一回的皇后命,将来要去宫里当娘娘的。”搞得四周百姓都来围观,啧啧羡慕了大半天。

楚渊:“…”

楚渊:“…”

楚渊:“…”

“就说信不得,信不得。”四喜公公依旧哭笑不得。

楚渊咬牙道:“来人!”

“皇上。”御林军应声进门。

“传旨回去,将那颗梅树给朕挖了。”楚渊怒气冲冲,拂袖进了船舱。

御林军与四喜公公面面相觑,这才刚种好没几天,又来啊…

第8章 刘府变故 螳螂捕蝉

春末正是农忙耕种时,百姓休养了一整个冬天,个个都是浑身干劲。沿途经过诸多城镇,运河两岸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盛世之相。

楚渊看在眼里,心头也舒坦了些。

“皇上。”这日四喜公公上前替他加上一件披风,又道,“下一处就该到云水城了。”

楚渊点点头,也并未多语,继续看着远处出神。

云水城的知县名叫刘弼,是刘恭一房远亲。虽说只是个小小七品,但朝中却有不少人眼这个位置。运河一开便能来财,南下的盐北上的粮,往西洋运的茶叶瓷器,可都要经过这小小云水城,哪怕不是存心想要贪,也处处都是来银子的机会,比起别处穷乡僻壤之地,不知肥了多少倍。

得知楚渊要下江南,刘弼倒是没有多过担心。账目上看不出任何问题,府衙内又都是自己的人,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不怕会有谁告御状。再者王城里头还有个刘太爷,那可是刘家人的大靠山,一时半会不会倒。于是这日一早,他便沐浴更衣,带着下属前去码头接驾。四周百姓也聚集了不少,个个眼底兴奋,都等着见皇上。

正午时分,大船总算缓缓驶近,明黄色的旗帜在桅杆烈烈飘扬,船舷两侧御林军持刀而立,锋刃在日头下泛出寒光,教人忍不住就心生忌惮。

“下官恭迎皇上!”刘弼率众跪地相迎,百姓也跟着哗啦啦跪倒一片。

不远处的小院子里,叶瑾依旧在晒药,像是没听到嘈杂声。

“当真不去看?”白来财很心里痒。

“你要去便去,我又没拉着你。”叶瑾端着小筐站起来,“皇上也是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为何要专程去跪着看。”

“倒也是。”白来财蹲在椅子上,想了一阵又站起来,“但我还是要去看,万一能有银子领呢。”毕竟那可是皇上。

叶瑾很后悔自己将他从山里救出来。

楚渊走下船,刘弼笑容满面抬起头:“皇上。”

四周一片寂静,有胆大的百姓偷眼看,然后心里忍不住就称赞,皇上相貌生得可真好啊。玉冠竖着黑发,眉眼明朗如星,鼻梁俊,周身气质华贵不怒自威,便又赶忙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爱卿平身吧。”楚渊亲自上前,伸手将他扶起来。

刘弼笑得满脸褶,又打招呼道:“四喜公公,沈将军。”

“这云水城真是闹繁华。”沈千帆道,“刘大人果然治理有方。”

“沈将军过誉了,这本就是下关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刘弼侧身让开路,“府内已备好宴席,还请皇上移驾。”

人群里,一个老头正在嗑着瓜子看闹,还使劲伸长脖子踮着脚,一看也是个好事之人。直到銮驾离开百姓散去,才恋恋不舍回了家。

“没领到银子?”见他垂头丧气进小院,叶瑾揶揄。

“皇上也能这般小气?”白来财坐回石桌边,愤愤道,“看着与大夫你像,还当也是个善心人,结果莫说银子,连个包子也没有。”

“你说谁和他长得像?”叶瑾目露凶光。

白来财迅速道:“我!”

叶瑾冷哼一声,仰着下巴施施然回了卧房。

白来财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真是凶啊…

楚渊不喜铺张,刘弼自然不敢大摆筵席,菜式虽多却都是家常口味,酒也是最普通的绍兴黄。楚渊与其余人聊了几句运河改道之事,也并未多问其他,散席后便早早回了卧房休息,甚至连别处官员都未召见。

刘弼倒是松了口气,还当多少要查账,却没料到提都没提一句。

按照先前的计划,楚渊只会在这里待两天,待到船只补给充足后,便要继续一路南下前往千叶城。谁料大抵是因为前几日在河上吹风受了凉,自打来这云水城的第二天便开始发,随行御医调养了整整五天,才总算来了些精神。

“听说皇上染了风寒。”小院里,白来财用胳膊肘捣捣,“你是大夫,可要去毛遂自荐?若是撞大运治好了,说不定还能进宫去当御医。”

“老子去给他当御医?”叶瑾把一瓢蚕沙怒拍过来,叉腰道,“想得美啊!”

白来财抱着脑袋往外跑。

大夫这是要吃人啊…

刘弼对此亦是有些慌,他倒不是怕楚渊会在此出事,毕竟也不过是个风寒而已。他慌的,是不知这场风寒是真是假,若是假,那背后又有何目的。

“大人多虑了。”衙门里的管家名叫刘满,看上去倒是比他要镇定许多,慢条斯理揣着袖子道,“皇上染病,你我自当尽心照料,又岂可多想其它?”

刘弼欲言又止,一时搞不清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想多问又不敢,整个人都惴惴不安,直到晚上歇息时还心事重重,辗转反侧搞得姨太太满脸抱怨。直到天亮时好不容易睡着,却闭眼就被御林军从床上拎了起来。

“沈将军,沈将军这是何意啊?”刘弼大惊失色。

“来人,将此逆贼投入地牢。”沈千帆冷冷下令。

逆贼?刘弼面色惨白,还欲喊冤,却已经被卸掉下巴,一路拖入监牢。

御林军将知县衙门团团围住,有早起的百姓看到,心里纷纷纳闷不知出了何事。回家跟媳妇一合计,都觉得大概是刘弼近年贪污腐败的罪行败露,所以才会被皇上捉拿下狱,直到晚上才又有消息传开,说是因为御医在刘府的饭菜里查出了毒。

给皇上下毒啊…百姓闻言脸色煞白,这等诛九族的灭门罪,也有人敢冒天下大不韪去做?

消息传到叶瑾耳中,白来财小心翼翼盯着他:“皇上中毒了,大夫也不去给瞧瞧?”

叶瑾狠狠放下药杵:“我与他又不熟。”

“这天下病人多了去,大夫哪能个个都熟。”白来财道,“还不是谁生病就替谁瞧。”

叶瑾被他吵得心神不宁,索自己出去街上逛。

衙门早已被围成铜墙铁壁,不仅有楚渊带来的御林军,还有沈千帆从别处调拨的驻军。叶瑾刚听到消息时还有些乱,后头却逐渐想清楚——若当真是毫无防备被下毒,谁会将如此数量的人马事先安排到附近,只等今日来擒拿逆贼?

哼!

叶神医愤愤一跺脚,气呼呼去吃馆子消火。

小时候就装病欺负老子,长大了也还是一个德,这人果真同情不得。

“皇上。”衙门书房内,沈千帆道,“供状已经写好,刘弼也画了押,末将即刻便率人回王城。”

楚渊点点头:“此行凶险,有劳将军了。”

“这本就是末将当做之事。”沈千帆道,“只是若西南王还在王城…”

“他不会为难你。”楚渊打断,“若是实在不识趣,便让他亲自来江南找朕。”

“是。”沈千帆低头领命。退出书房后率领数十人马,连夜启程快马加鞭,一路暗中折返王城。

刘弼在狱内畏罪自杀,家小被悉数流放海南,新一任知县在十天内便走马上任。驻军替代原本的城门守卫,日日对进出百姓详加盘查,连一只苍蝇也无法自如进出。一时之间城内气氛严肃,走在街上都觉得心头闷。

叶瑾开始盘算,自己要不要先出去别的地界转一圈,等这里消停了再回来。

“大夫可走不得。”白来财拉着他的包裹不松手,“我昨晚观了一番天象——”

“你还会观天象?”叶瑾嫌恶打断。

“自然会。”白来财点头。

叶瑾问:“观出什么了?”

白来财道:“羊入狼窝。”

叶瑾摇头:“你这样的若是去街上算命,定然半文钱都挣不到。”不会舌灿莲花就罢了,连吉利些的都不会说,什么叫羊入狼窝。

“皇上抄了刘弼的家,可没找出多少银子。”白来财啧啧,“那可是个大贪官,雁过拔毛。”

“你到底想说什么?”叶瑾皱眉。

“银子去了哪,问问这回调来的西南驻军首领曾大人,怕是要清楚得多。”白来财继续嗑瓜子。

叶瑾猛然站起来。

“听说沈将军已经回了王城。”白来财又不紧不慢道,“刘弼是死了,可谁说先前那知县衙门里,管事的人是他?”

叶瑾一跺脚,转身跑出了院子。

衙门里,新调来的县令林永被五花大绑,丢进了地牢中。东南驻军一夜之间叛变大半,悄无声息将楚渊困在了府内。

楚渊负手站在院中,冷冷看着面前的刘满与驻军统领曾宣。

“大胆!”四喜公公挡在前头,“还不快些退下。”

刘满语调不阴不阳:“事到如今,还请皇上在这多住上一段日子,等王城里有了消息,再出去也不迟。”

“很好。”楚渊并未理他,只是冷冷看着曾宣,“朕果真错看了你。”

曾宣不发一语,脸色有些白——他本是东南驻军里一个小小伙夫,全仰仗楚渊扶植,才会一步步爬到统领之位。只是手中的权力一多,难免就会心生贪念,所以才会被刘弼抓到把柄。楚渊在惩治贪官污吏上向来不会手软,横竖是一死,不得已才会与刘府同流合污,却没料到对方竟会胆大至此。

只是已经上了贼船,就算前头是死路,也只有起头皮坐下去。

第9章 后山木屋 不要叫得这么恶心啊

小院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待到两人走后,四喜公公扶着楚渊回到房中。虽然方才没说几句话,倒着实把自己气得够呛,又胖,扶着桌子直喘气。

楚渊见状失笑:“当心闹出病,这里可没有药草替你调养。”

“这些逆贼当真要反天。”四喜公公叹气,“只是可惜沈将军不在,不然如何能轮得到他们跳脚猖獗。”

“任先前计划再周全,却没料到曾宣会投靠刘家。”楚渊摇头,“百密一疏,也算是又得了个教训。”

“那皇上下一步要如何?”四喜公公问,“一个小小的管家敢如此肆意妄为,定然是得了上头指令,也不知王城里头现在如何了。”

“王城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朕早已做好部署。”楚渊道,“况且还有西南王段白月,想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刘府肆意妄为。最多今晚子时,自会有人前来救驾。”

“是。”四喜公公先是点头,而后又跪在地上落泪,“只怕老奴此后也不能再伺候皇上了。”

“为何?”楚渊嘴角一扬,“莫不是想留下跟着刘家人?”

四喜公公还在唏嘘垂泪,尚未伤感完却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登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皇上——”

“朕知道,谁说朕要丢下你了。”楚渊打断他,弯腰将人扶起来,“儿时亏得有公公,多少回替我挡住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此番既是救驾,自是要连你也一道救出去。”

“…这。”四喜公公为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臃肿体态与大肚子,不管怎么瞧,都是一副累赘样貌。

早知如此,那平日里就该少吃两碗饭。

衙门后的小巷内,叶瑾正挎着菜篮子,施施然往过走。

一队侍卫持刀而立,面色肃穆威严,远看上去宛若铜墙铁壁。

“此路不通!快些出去。”叶瑾还未靠近,便已经被苍蝇一般挥手驱赶,于是炸毛一仰头,愤愤转身往回走——若换做平常,他定然是要争回去的,漫天撒药可以有!但现如今这府衙里还困了个人,无论是凶是吉,总要想办法见上面才行。

围着府衙逛了一圈,一处偷溜进去的缝隙都没有,叶瑾心塞胸闷,坐在街角茶楼喝茶泻火,顺便留意对面的动静,打算看看晚上有没有机会能浑水摸鱼。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茶楼打烊要关门,叶瑾翻身上了屋顶,躲在暗处呵欠连天。好不容易到了子夜,还没来得及等到对面守卫交接换岗,一队黑衣人却已经悄无声息从天而降,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将人放倒在了路上。

叶瑾:“…”

“来人!有刺客!”衙门里有人觉出异样,高呼出声。

熊熊火把瞬间燃起,将天也照亮了半边,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周围百姓有的被嘈杂声惊醒,也躲在被窝中不敢出门,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只哆哆嗦嗦等着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走!”楚渊拖着四喜翻身上马,在黑衣人的护送下,一路杀出刘府。

“来人!给我追!”刘满气急败坏下令。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若是让楚渊回到王城,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曾宣亲自带人追出城,眼中杀机四现,满脸狰狞。

前来营救楚渊的黑衣人是宫内影卫,每一个都由沈千帆亲自挑选,全部暗中送往江南日月山庄学过轻功,身手很是了得。平日里不会现身,只有在紧急关头才会前来救驾。饶是叛军人再多,也是来一批杀一批,将楚渊牢牢护在最中间。

“放箭!”曾宣率人先登上前方高岗,将楚渊一行人困在谷底。

闪着寒光的箭刃刺破风声呼啸而来,楚渊拔剑出鞘,将四喜甩在了自己身后。

“护驾!”影卫有人中箭受伤,眼看对方又换了一批新的弓箭手,情急之下也只有用血肉之躯挡在前方,为楚渊争取更多时间逃离。

火油弹带着浓浓黑烟滚下陡坡,楚渊的战马右眼受伤,嘶鸣着将两人甩下马背。四喜趴在地上急道:“皇上快走,莫要管老奴了啊!”

楚渊挥剑扫开面前火光,上前将他一把拉起来,带着往外突围。曾宣看在眼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从亲信手中接过弓箭,意图置楚渊于死地。

“小心!”影卫见状大呼出声,楚渊只觉背后有破风声尖锐传来,只来得及一把推开四喜,自己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

“皇上!”四喜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上前扶住他。

“给我杀!”曾宣拿着刀冲下山,正欲乘胜追击,迎面却飞来一个布包,里头粉末铺天盖地糊上脸,登时便像是被蚊子盯了千百个包,又痛又麻又痒。

“还没死吧?”叶瑾刚一赶到就见楚渊中箭,急急忙忙扑到身边。

“侠士,侠士救救皇上啊!”四喜公公宛若见到曙光。

叶瑾闻言快哭了,我这点功夫还侠士,你怎么这么多年眼神还是如此不好。

眼看楚渊已经昏迷,叶瑾也来不及顾忌周围的情况,割开衣服便替他处理伤口。影卫还在与叛军激战,对方如潮水般杀光一轮又来一轮,眼看就要力不从心,叶瑾仰天怒吼了一嗓子:“白来财!”

咆哮太过震撼,楚渊在昏睡中哆嗦了一下。

一个老头应声从树梢一跃而下,土行孙般就地打了个滚,便向着叛军杀过去,手中看似没有任何武器,所到之处却一片哀嚎,在顷刻之间,便有一大半人被卸了胳膊。

“侠士,皇上没事吧?”四喜公公哆嗦着问。

“不知道,死了就死了吧。”叶瑾咬牙回答。

四喜公公险些又跪在了地上。

匆匆帮他包扎好伤口,叶瑾站起来急道:“别打了!”

白来财嘴里叼着野果,将最后一伙叛军踢下山,而后便不知从哪里搞了一架马车出来。

城内不知还有多少叛军,这种时候显然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叶瑾当机立断,带着楚渊与影卫一道进了深山——在那里有一处小房子,原本是为采药时躲雨过夜搭建,此时恰好派上用途。

“侠士,皇上他没事吧?”一路上,四喜这句话少说也问了七八回。

若非看在小时候抱过自己的份上,叶瑾是实在很想将他打晕。

楚渊脸色苍白,衣服被血染透大半,手指也冰凉。幸好木屋内本就有不少药材,叶瑾烧了水替他擦洗换药,白来财又折返云水城拿来不少衣服被褥与干粮,一起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才总算是将所有人的伤势处理完。

叶瑾守在楚渊身边,时不时就帮他试试脉相,确定一时半会死不了,方才松了口气。

四喜公公瞅准机会,又道,“这位侠士…”

“不会死。”叶瑾心力交瘁,连炸毛的力气也没有。

“不不不,侠士误会了,这回我是想问侠士尊姓大名。”四喜弯腰施了个大礼,“这回多谢二位侠士出手相救啊。”

“小事一桩,我就是正好闲得慌。”叶瑾撇撇嘴。

四喜:“…”

“我去山上找找,看能不能采到赤红藤,可以补血养身。”叶瑾站起来,“公公若是累了,也睡一会吧,他一时半刻不会有事。”

“好好好,有劳侠士。”四喜忙点头,又担忧道,“但看着天色像是要落大雨。”山中难免湿滑,而且看方才双方打斗的架势,像是功夫也不怎么好。

叶瑾却已经背着背篓出了门。

白来财不知去了哪里,四喜公公赶忙让未受伤的两个影卫跟上去保护,也好有个照应。

果不其然,叶瑾出门没多久,山里便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轰隆隆从天边压来,教人心里头都发麻。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时辰,四喜在门口张望了三四回,直到天彻底黑透,叶瑾才满身雨水被影卫搀扶回来,说是采药的时候差点掉下山。

四喜公公被吓了一跳,赶紧烧水给他擦洗驱寒。叶瑾满肚子都是火,觉得自己着实是倒霉,先前将师父的骨灰送往寺庙后,就该换一条路回琼花谷,来得什么云水城,这下可好,撞到了麻烦甩都甩不脱。

楚渊一昏迷就是两天,这日下午,叶瑾坐在床边,照例帮他解开绷带检查伤口。

“侠士,侠士下手轻着些。”四喜公公看得心惊,“皇上可是龙体。”慢慢擦药,拍不得啊。

叶瑾哼一声,将手巾沾满药粉糊下去。

四喜公公看得倒吸冷气。

楚渊也在昏迷中闷哼一声,然后费力地睁开眼睛。

景象很模糊,像是有人在看着自己,却只是一瞬间工夫,就又换成了熟悉的另一张脸。

“四喜。”

“皇上,您可算是醒了。”四喜公公几乎要喜极而泣,心里却又纳闷,好端端的,怎么方才还坐在床边的侠士“嗖”一下便跑了出去,速度还快。

楚渊又闭着眼睛想了一阵,方才道:“这是哪里?”

“这是云水城的后山。”四喜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感慨道,“这二位侠士可真真是大好人。”就是脾气怪异了些,一个时不时就会哼,另一个连影子都见不着。

“人呢?”楚渊嘴唇干裂,“朕要亲自道谢。”

叶瑾蹲在门外撇嘴,谁要你当面感谢。

“侠士,侠士。”四喜公公出门来唤,“皇上请您进去。”

“我才不进去!”叶瑾站起来,施施然钻进了马车。

四喜公公:“…”

但嘴里说不见,脉还是要诊的,毕竟受了重伤。于是片刻之后,叶瑾又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恰好路过的影卫被惊了一跳。

“看什么看!”叶瑾叉腰怒!

“没看没看。”影卫赶紧低头。

叶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进了屋子。

楚渊:“…”

四喜公公也惊疑:“侠士这是何意?”

叶瑾瓮声瓮气道:“染了风寒。”

四喜公公恍然。

楚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叶瑾坐在床边,一把拖过他的手腕试脉。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楚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