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她调整好情绪,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轻轻道:

“可能晚上三师父他们就会过来了,你睡一会儿觉罢。我不打扰你了。”

见他神情如旧,眼中毫无波澜,也没有回应。常歌只能先行离开,替他掩门时,又有些纳闷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关好门。

“吱呀”的声音一过,屋中顿时沉寂得没有一丁点声响。窗上的帘子被人拉拢,即便有阳光穿过也是阴暗的色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约是练功结束路过的弟子罢。

非墨缓缓抬了眼皮举目在房中扫了扫,眉头忽的一皱,双手抱着膝缩在墙角,头埋在臂弯间,长长嗟叹了一声。

想起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他竟觉得无端无由,莫名其妙的很,伸手在头上狠狠锤了几下,反而愈加疼起来。也不知自己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的东西越来越多。或许真如常歌所说,他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只是……

只是怎么就觉得心底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些话很想说出口,又害怕说出口,就比方说他如今的心境。他原以为自己只要呆在她身边,能好好护着她就好,可现下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仿佛是些许得寸进尺……

他的确不了解,富人家的小姐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拿了拇指指尖在齿间咬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想在顾家的所见所闻……

他眸中渐渐一沉。

富家小姐么……

那她也会同顾小姐一样,嫁给一个或许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吗?

回到房间里往床上一趟,常歌搂着被子深吸了一口气,出门唤来几个小童要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这才钻进被窝里。

长途跋涉走了那么久,又经历一场恶战,此时此刻,那些疑虑都且先抛之脑后,好好睡一觉才是真的。

至于非墨……

她拉上被子,蒙着头闭眼。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几日总觉得他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相处的久了,反而生出很多不寻常的异样之感来。

还是早早拆伙比较好。毕竟,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啊……

因得浑身疲惫,故而很快便就入梦了。但蒙头着睡觉,到底觉得气闷,脸上热的难受。常歌翻了个身,睡梦里恍恍惚惚感觉到有人将她被子轻拉下来,又把她搭在外面的手小心翼翼放回被窝里。

清新的空气一下涌入肺中,她松了眉头,接着又翻了回去,脸面对着墙,呼呼而睡。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清早,直到端茶水的小童在门外唤她,常歌方才起身。全身筋骨像是换了一样,说不出的轻松,她披上外衫出去开门,青衣小童端着洗漱的铜盆走进来,蓝衣小童手提了食盒,对她笑道:

“石青道长和红药道长昨日已经到了,真人说等师姐醒了就往浮清殿去一趟。”

“知道了。”常歌洗了把脸,又问他,“那个……跟我一起的其他几个人呢?”

青衣童子将早点一一摆好,回头道:“封小公子和顾大少爷去了后山赏景,我已叫人跟着他们去了。那位萧少侠,因得真人有令,半个时辰前已把他带到浮清殿了。”

看样子师父那边是准备“三堂会审”了,她匆匆洗漱完毕,胡乱吃了早点就风风火火往前殿赶去。

还没走进殿内,从门外就瞧见石青着着一件驼色劲衣,面冷如水坐在那最里边的位置之上,旁边立着苏卿和朔百香一男一女两名大弟子。

最外面的椅子上,红药夫人一身金丝织锦裙衫,头挽朝月髻,一双眸子清雅无尘,浑身气质非凡,宛若仙人。

刚踏过门槛,就见红药拉了非墨在跟前,唇边含笑,一脸温和地摸着他的头,柔声道:

“确实同他爹爹很是相像……这眉眼,这嘴巴,连酒窝都是一脉相承。”

朔百香瞅着他不客气地笑道:“哪有,我说他可比萧师叔看起来靠谱多了……就师叔那性子,着实是不敢让人恭维。”

正看得常歌从那边走过来,非墨不自然地挣开红药的手,别开脸往一侧闪了几步。朔百香生性爽朗,倒也不忌讳太多,蹦蹦跳跳上前拉了常歌的胳膊,仔细看了一番,打趣道:“哟,这才没见几天,你这丫头又标致几分了,我看常老爷该添女婿了罢?”

常歌尴尬地望着她:“大师姐,怎么你也在?”

“有师父的地方,我能不跟着来么?”她甚是委屈地摇了摇头,“谁叫有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师父呢。哪像你这么好,离家出走和游山玩水似的,一路上还能收留这么多跟班……这会子连萧师叔的儿子都被你捡到了,你可真是奇人!”

“百香!”那边的石青冷声呵斥她,“没规没距,回来!”

她只得悻悻的抽回手,对着常歌做了个鬼脸,乖乖走到石青旁边站好。盘云山的几位道长性情各不相同,年龄最长的炎阳老真人素来喜静,独来独往,很少露面;红药真人慈祥和善,平易近人;石青真人乃是最为惜字如金的,一向不同人亲近;空城真人相比之下更为温文尔雅,周身一股书卷之气;而桑鬼却是脾性刁钻古怪,乖僻邪谬,专使些阴毒之术,并不被江湖人看好。

红药对着常歌招招手,笑唤道:“丫头也来了,就往二师父这边坐罢。”

常歌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

待得殿内静下来,桑鬼方打起精神,轻咳了一声:“既是人都到齐了,这里也都不是外人,有些话直说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表示,出现了好多旧文人物,不知道有木有人看晕了的……因为这些人我都认识,视角不同……好吧,闲话休提,这里是重大前文剧情提要[有关非墨]:《天上》定制番外里面提到萧竹儿子出世,但其实青豆是想把他送出来的,毕竟留在苍穹旋涡的初衷只是想陪伴萧竹而已。介于萧师叔能力一直很逆天,送儿子出来是简单的小事。但是毕竟来人间无人照顾,就酿成非墨小时候的悲惨童年生活。后来偶然遇上了凌风,估计凌风也是看他长相才认出来滴。因为盘云山崩了,所以离开石青的凌风带着非墨到处奔走。总而言之其实现在萧竹和青豆还在旋涡里面,不过儿子在下界过得很哈皮就是了…………

☆、故人之子【三】

红药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淡淡抿了一口,出声问道:

“听说,凌风是你的师父,那他人现在何处?”

非墨回答道:“家师一年多以前过世了。”

“他死了?!”听得这话,那边一直沉默少言的石青愕然站起身。

以往从未见他有过这般失态的举动,朔百香和苏卿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石青几步到他跟前,急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大约对这几人的身份也清楚了几分,非墨反而不似先前那边吃惊,只平静答道:

“师父是病死的。”

“病死的……”石青喃喃自语念叨了几句,最后背过身嘲讽似的一笑,“没想到,竟会有今日……当真是天命注定,一切皆有因果。”

这话他听得不甚明白,故而转了头疑惑地望向那边的红药,且看她微微一笑,解释道:

“实不相瞒,你师父曾经也是这位石青道长的徒弟,同在一个门派之下习武修道,后来却因为种种事情,我们和他分道扬镳,已经是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你爹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他在我们六人之中原是排行第四的,说起来你还该唤我一声师伯。”

非墨认真地点了头:“师伯。”

“嗯……乖。”红药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因得当初萧竹同他关系算得上亲密,而今见得故人之子难免心中会有些思念之意,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儿?”

他方答道:“非墨。”

“非墨?……”她稍愣了一瞬,“这名字,是你爹给取的?”

“我不知道。”非墨只是摇头,“从我记事起,就晓得自己叫这个名字,至于是何人起的倒也忘了。”

“哼,这名字除了他爹,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取得出来么?”桑鬼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地撑着头,别过脸。

常歌听这话里似乎有玄机,好奇问道:“难不成,是有什么典故?”

“谈不上是什么典故。”红药缓缓颔首,看着非墨轻叹道,“当初是我们几人都反对你爹和你娘结合,炎阳师兄更是斥责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给你取名‘非墨’,想来也是在意那时候的事罢……”

“我娘?”活了这十几年,他是头一次听人提到爹娘的往事,心中不自觉有些触动,忙问道,“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哼,你娘?你那个娘……”桑鬼刚想开口,就被石青冷冷一眼瞪了过去,他微启唇,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红药没奈何地朝着她摇头,继而又拍了拍非墨,温言笑道:

“放心,你娘是个极好的姑娘,坚强得很。你爹他生性懒散,放浪不羁,从不搭理门中事务,若非是你娘来了,他恐怕还将继续堕落下去。”

桑鬼没好气地低低反驳了一声:“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两个不靠谱的人。要不是他们,盘云山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师弟——”红药皱着眉轻声呵斥他。桑鬼抿了抿唇,自顾喝茶生闷气。

“好了,以后时日还长着,有什么事慢慢再说也不迟。”红药拉着非墨在她坐下,正和常歌并排着,“你既是我师弟的儿子,往后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凌风可曾教过你什么功夫吗?”

“教过。剑术……”说话间,常歌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非墨转头正瞧见她一脸得意地小声笑道: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师父肯定不会放着你一个人不管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他心里却半点喜悦都没有,反而烦闷至极,他索性一声不吭地垂下眼,沉默不语。

“剑术?”石青把手里的茶杯往桌边一搁,“既然这样,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学剑罢。你师父也算我徒弟,辈分不可乱,往后你称我师公便是。至于门下其余弟子,就同辈而论罢。”

“是。”他抱拳拱手道,“多谢师公。”

红药越看他越是欢喜,不由笑道:“这孩子比起他爹来沉稳多了,我可是喜欢得紧。日后得了空闲,要想学医术我也能教你。”

石青赞同的点点头,又对着桑鬼吩咐道:“师弟的毒功也可传授他一些。”

“我?让我教他?”桑鬼大为不满地拍桌表示抗议,“练我门下毒功都是要自小打好基础,他这半道上凑来的我可不教!教也教不好。”

“诶,师弟,话也不能这么说。”红药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那些偏难的功夫自可以不教,你捡些简单实用的来不就成了么?”

“说的是。”不等桑鬼开口,石青就替他回复道,“过几日我就带他回苍木山,正巧空城师弟也在那里,倒可让他教这孩子一些星象占卜,奇门五行之类的东西。”

红药笑道:“如此甚好。”

……

看这几位的反应,像是有愧于非墨他爹一样。常歌心里胡乱猜了些缘由,可无论如何能让他武功有所进展到底是好事,她伸手轻轻扯了他衣摆一下。

“非墨。”

“嗯?”

“这下捡到宝了,你该乐了吧?”常歌往他鼻尖上拧了一下,笑道,“我那么多位师父都肯教你。假以时日,你就成举世闻名的大侠了。”

看她笑得灿烂,非墨只觉得徒然伤感,蓦地问道:

“你就这么想我跟着他走?”

“那是当然了。”常歌想也不想就道,“我身上的盘缠已经被你和十三花得差不多了。回程能少你们两个人的口粮,我不知道多开心……”

“我还有一百两。”他急忙打断,“可以都给你的。”

“说什么傻话。”常歌略有不悦的皱着眉扯了他面对自己,“你方才不是已经答应石青师父了吗?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可以反悔?”

“我……”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常歌又道:“再说,你也就那一百两能拿得出手了。平白无故又想塞给我?门都没有。”

“……”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忽有个小童急急跑进来,对着桑鬼行礼道:

“真人,顾家公子求见,说是有事要向您辞行。”

“顾家公子?”石青瞥了一眼过来,“是何人?”

“让他进来。”言罢,桑鬼慢条斯理方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继而才道:“是这丫头领着来的,我怎知道什么人。”

“说起来……”红药侧头把常歌的手拉到自己掌心,拍了拍,“小伍这丫头,此回是私自离家的罢?可让你爹爹好找啊。”

“哼,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桑鬼抱着臂,不屑的冷哼。

石青闭着眼悠悠喝茶,“正好同我一起北上,我也有事要往汴梁走一遭。”

交谈间,门外的顾沉衣款步踏进殿中,手上一把泼墨山水纸扇缓慢摇着,颇有些风度翩翩之感,只见得他在中央站定,对着一干人鞠躬行礼。

“这两日多谢桑真人款待,因家父忽传信唤在下回家,故而就不多待了。”

“无妨。”桑鬼微颔首道,“不必如此客气,这一代山路蜿蜒,我派人送你山下。”

他又是一鞠躬:“多谢。”将转身时,朝常歌看了一眼,想他这几日也是帮忙甚多,出于礼貌,常歌也对他点了点头,算是送行。

“这位少侠。”顾沉衣还没走到门口,石青忽站起来叫住他,“不知令堂可是顾家三夫人?”

“呃?”顾沉衣莫名地转头回身,颇感奇怪地对他又行了一礼,“正是家母,道长莫非同我母亲熟识?”

石青所有所思地抬起头来,“说不上熟识。不过令尊最近替你安排了一桩婚事,恐怕此番找你回去多半是为商议此事。我想,我们正好能够同行。”

“真有此事?”他眉峰不自觉皱了起来,家中催促他早日成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往年不少人前来说媒,到不知这回又是哪家。

“原来这位就是顾沉衣,顾公子?”红药低头看了看常歌,又往他身上瞧了一眼,笑道,“果然是斯斯文文的,一表人才。”

顾沉衣忙又施了一礼:“道长过誉了。”

石青往常歌那方向瞅了瞅,点头道:“难怪你们两人认识。”

常歌听罢就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三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爹爹未曾同你说么?”红药笑着轻抚她的头发,“前不久江南顾家的三夫人才带了一大堆聘礼上你爹那儿提亲去了。我看你爹爹那模样,应当是许了。”

非墨猛地一怔,惊愕地抬头看着她,常歌尚还没反应过来,却是被他瞧得头皮发麻,随即才愣道:“许了?说……说笑的吧!?”

“无论如何,你也是时候回家了。”石青冰冷冷扔她一句话,“明日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常歌咬了咬牙,无话可说,最后只得一腔怨怒地狠狠瞪那边的顾沉衣,后者甚是头疼地用扇子敲了敲前额,心头暗叹不已。

倒是没料到他爹是这么一个说风就是雨的人……想必舅舅一定费了不少功夫罢……唉……

午后阳光正好,即便冬季在南方也有如此柔软温暖的光芒,直直的透过帘子的缝隙洒到床上。眼皮上被这样的光刺得微疼,非墨抱着被子,往床里边儿缩了缩,而后又抬手遮挡。

睡了一个时辰,现下倒是清醒起来,了无睡意。他睁眼看着床顶上的雕花,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目光不觉移到旁边立着那把剑上,剑柄的明黄色穗子随意散开,上面纹饰很生复杂,想必编起来也费精力的罢。

记得她好像说,不常送人东西……

非墨坐起身来,拿了那把剑在手,仔细观看。这么多年他看了无数次,剑身上的每个角落都记得清楚。食指挽了剑穗打了几个圈,然后又松开。

这一刻,心里的情感似乎变得奇怪。

为什么无端的好像很钝痛……

和师父死前的感觉不太一样。那时,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伤心和不舍,可如今原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觉得惶惶不安,焦躁难受,一阵一阵的刺疼不断袭来。

明明应该有很多事情要问那些道长才对,眼下反而一句话也不想说,整个人都倦倦的。

躺在床上浑身发热,他索性穿衣起来,推门出去透透气。

回廊两旁苍苍翠竹入目即让人心情沉静,冷风拂面,偶尔几片竹叶打在衣衫上。宽敞的道袍到底不适合他,怎么穿都觉得行动不便。

非墨沿着这一路低头而行,脑中说不出是想得太多还是根本什么也没有想。

正饶过一处平台,将抬眼时,耳边忽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说大小姐,您放过我行不行?都说了这事儿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顾沉衣一手扶额,一手撑着旁边的树干,常歌又是气又是无奈。

“若不是你,你爹怎么可能上门提亲?”

“那也是我爹提的,又不是我啊。”顾沉衣很生无辜地耸耸肩,“你也看见了,这几日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爹远在汴梁,哪有可能这么快与他商议成亲之事?”

“这也不一定。”常歌不依不饶哼道,“你们不是还有书信来往吗?你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企图?”

顾沉衣被她逼到墙角,额上尽是冷汗:“喂……讲点道理可好?怎么说我也算是半个受害者吧?”

“不行,你必须跟你爹说,取消这门婚事。”

“啊呀……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我爹还很凶的,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顾沉衣极其认真的表情,表示他爱莫能助。

“你!——”

十三在旁边大石头上优哉游哉坐着,一边啃着糕点,一边饶有兴致地瞧他们两人争吵。不想刚坐起身来就瞅见回廊那边非墨正静静站着,目光朝这处看。他把嘴里叼着的点心,取下来,没作多想就高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