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云破

所谓的兰台就是秘书省,其中最大一项职责便是收管皇家藏书。贺兰敏之是兰台秘书监,从三品的官衔。大约是武后有意拂照,派了这么个清闲的职位,吃着朝廷的供奉,肩上担子又轻,所以纵得他有太多闲功夫四处游荡胡作非为。

布暖头皮一凛,怎么都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要求。兰台女官算内官又不是内官,只负责兰台典籍清点登录,比一般宫廷里的女官不知轻省多少……这个不是最要紧的,他要把她弄进兰台,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她慌了神,推脱道,“蒙国公错爱,奴不过是个庸碌之人,断没有本事在兰台供职,请国公另择贤明。”

贺兰笑道,“娘子过谦了,论祖上功绩,谁能比过娘子去?布舍人一肚子才学,雏凤清于老凤声,娘子定是要胜过乃父的。”言罢又看着她,专注而锐利,“为人子女的当替父母多考虑,到了桑榆向晚的年纪再经历风浪,是做子女的不孝。娘子可不像个目光如豆的人,常住也是为娘子好。女官是有品阶的,将来出了兰台不说许个了得的郎君,即便是有了什么差迟,一般二般的人也奈何不了你。如此美事白错过了,岂不可惜么?”

布暖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能够在家悠闲做小姐,谁愿意去当什么女官!名利场中翻滚,日后还有多少太平日子过得?这个贺兰敏之简直就是存着心的算计她,离开沈府,没有舅舅护佑,日日和他面对面,原本他就是虎视眈眈的,如此设想下来后况委实可怖。

但若是不答应他会怎么样?她咬着唇计较,恶人的手段总是让人防不胜防。他是武后的外甥,有的是机会出入内廷直接面圣。倘或使个坏,谁也招架不住。她总有太多顾忌,到了眼下地步,似乎完全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她长叹口气,意态萧然,“请问国公,兰台供职,几时役满?”

贺兰敏之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两年罢了。韶华易过,两年之后娘子依旧锦瑟年华。”

两年……舅舅十月里成婚,两年后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她的心杳杳往下坠,横竖这段情里她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但是可不可以等到十月之后再述职?好歹让她看着他们拜堂吧!这样死了心,就再没有牵挂了。

她垮着肩道,“奴有个不情之请,求国公宽限一段时日,再给奴五个月。五个月后,奴听凭国公差遣。”

贺兰有他的考虑,迟则生变,五个月太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那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他悭吝起来,面露难色,“女官选拔自有章程,若要想法子推迟倒不是不能够,只不过眼下是随众入选,至少不会引人注目。等到五个月后单晋,我周旋一下是小事,不过要让所有人知道娘子是我举荐的了。”

那么名声毁于一旦便在所难免,但凡和贺兰敏之沾上边,还有什么将来可言!她踌躇不决,神情压抑哀怨。香侬去携她的手,两个人相对着,真真恨不得抱头痛哭。

贺兰一根手指悠哉搅动发冠下低垂的绶带,仰起头琢磨,其实他当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像现在,美人愁上娥眉,他就忍不住的心生怜惜。罢了,网开一面,她笑一笑,就能加倍的美了。

他蜷起半拳挡在口前咳嗽了声,“兰台和禁苑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行动也自由。或有私事外出,同我或是少监知会一声即可。这么的,也不必非要等上五个月了,你瞧可好么?”

这大概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布暖隐隐觉得一脚踩进了墓穴里。还好,还未盖土,还有机会接触外界,还能见到舅舅。

香侬扯扯布暖画帛悄声道,“小姐暂且同他周旋周旋,这不是小事,岂可草草定夺?先问过六公子的意思,他是官场里历练出来的,总有办法应对。”

有什么法子,除非能把贺兰敏之的嘴缝起来。布暖垮着肩一脸颓败,摇了摇头,仿佛已经认命了。

贺兰兀自摇着扇子,偏头看着廊外风光,慢吞吞道,“我倒忘了告诉你,正因着沈大将军的名头,你举荐的路子同别个不一样。二品大员的家眷不为宫官,不进六局,算是编外的,否则一辈子都要要交代在宫掖之中。”他回头,带着恶作剧式的眼神莞尔一笑,“举荐的文书楚国公已经递上去了,这会子到了内侍的手里,沈大将军就是要活动,怕也已经晚了。”

这下子果然是穷途末路了,布暖再敷衍不下去,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那你还假惺惺的问我意思做什么?贺兰敏之,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么算计我?”

这就对了,前头的对话简直像公文往来,他就不相信年轻轻的女孩子有这样处变不惊的能耐。虽然他扯了点小慌,要她进兰台是他临时起义,并没有什么举荐文书,不过能看见她动怒的样子也值了。他见惯了千娇百媚的淑女名媛,女人太过四平八稳反倒不可爱,要有脾气,呲起牙来像只愤怒的小兽,这才是咸淡适宜的。

“娘子没有得罪我,是我对娘子心向往之,无奈沈大将军对我太过提防,要见你一面太难,我只好出此下策了。”他眉舒目展,斜瞥了她一眼,并不讳言,“娘子好名好姓受不得玷辱,我对你是敬重的。请娘子进了兰台,我便是看着,也解了相思之苦。”

布暖到底没有经历过这些,一个大男人面对面的同她说这些没谱的荤话,早就又羞又恨飞红了脸。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没叫香侬操家伙赶人,眼下丑话要说在头里,否则这事永远没个完。

她使劲攥住了拳头,“咱们开门见山些的好,你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为的是什么先不去论,请问两年之后是怎么样的后话?万一克扣着又生出别的花样来,那么现今此举不是白费了么?”

贺兰敏之在日影里亮出了雪白的牙,脸上笑着,眉心却恍惚掩映着肃杀之气。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担心什么,便道,“两年后你心境还如今日这样,我除了死心也没别的可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决计没有后话。若是将来有人因此事难为你,我自当倾尽全力保你周全,成不成?”

她将信将疑,真如这样也不算坏事,因道,“男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国公爷立誓恪守君子之道,发忽情止忽礼,奴方敢入兰台。”

他困顿起来,他手上抓了她的把柄,明明占据主动权的人是他,为什么到后面变成她来抢白他,自己倒弄得委屈求全似的。他拧了拧眉,偏偏他是个自负的人,不用强的,两年内无法令她对他心动么?还真不信这个邪了!

他点了点头,“你放心,常住虽不才,孔孟还是熟读于胸的。再说男女相与讲究你情我愿,强人所难不是常住所为。”

布暖长松口气,“如此甚好。”

贺兰觉得很满足,像谈成了笔大买卖似的。站起身恭谨作了个长揖,“那么娘子早作准备吧,常住这就告辞了。”

布暖浑身冷汗淋漓,简直如同阴司里逛哒了一圈,喃喃道,“哦,走了……”

贺兰正抻衣袖,闻言一顿,旋即眼波流转,温声笑道,“我来叶家的正经事办完了,这会子该回去了。今儿还有古籍入库,一大堆的事儿要忙。”又存心曲解她,潋滟冲她抛个媚眼,“咱们来日方长,且有时候呢,不必急在一时。”

她背上寒毛直炸起来,狠狠瞪他,犹怕自己眼神不足,复补上一眼,充分表达了心里的愤怒和鄙夷。

他朗声笑起来,分明是张柔艳的脸,要做得凶相毕露真是难为坏了。倒不像恨毒,更像是娇嗔。他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沾沾自喜,既然这里连哄带骗的镇住了,宫里主事的人面上也需打典,毕竟兰台不是轻易能进得的。

他倜傥的打开折扇摇了摇,踏上甬道回头补充了句,“娘子遴选的事暂且保密的好,万一上将军那头不悦,出了差迟又要多费手脚。”言毕震震广袖,方翩翩去了。

那边玉炉提着食盒回来,在垂花门恰巧碰见贺兰,美人错身嫣然一笑,立时就把她唬住了,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布暖昏沉沉险些瘫软,所幸香侬一把掺住了,做好做歹挪进屋里胡榻上歪着,隔了半晌才续过气来。

玉炉跑进来,颊上泛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提篮往地上一搁,探过身来问,“周国公来做什么?小姐这是怎么了?”

香侬呸了一声,“别提那个恶心人的东西,活脱脱的贼骨头脾气,巧取豪夺,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玉炉没听明白,隐约觉得不对劲,忙到前查看她家主子,上下打量个遍,白着脸对香侬道,“你话说半截子,不如不说的好!什么往死路上逼?”

香侬把事情前因后果同她交代了,她火辣辣的跳起来,“了得,欺负到门上来了,我找六公子去!什么女官,好好的大小姐干这伺候人的事,岂不昏悖透了!”

布暖忙去拉她,“别去,去了也无济于事。都已经举荐上去了,不能叫舅舅落个藏庇的罪名。惹恼了贺兰敏之,叫他反咬一口,没的妨碍了舅舅官途。”

玉炉霎时萎顿下来,“两年啊,这日子怎么熬……”

第七十章 无限

其实生存状态应该是用不着担忧的,贺兰再坏,总还怵着舅舅,否则临走不会关照她隐瞒此事。舅舅若咽不下这口气,最后弄个鱼死网破,他也讨不着便宜。

她这会儿只是不舍,这不是祸从天降么?她原是满足于做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卑微的爱着,想他的时候见一面,即便他毫不知情,对她只有长者的关爱……能和他说得上话,听他叫她一声暖,她也足意儿了。

可是这种感情太边缘,所以老天爷看不过眼,连这么点点的寄托都不肯留给她了!她仰在隐囊上一阵心酸,所有的委屈不安全溶化在泪里,从眼角滚滚落下来。

香侬团团转,“这么的不成,哑巴亏吃了会撑破肚子的!凭我们急死也没有用,还不及爷们儿一个小指头。依着我,同六公子交个底的妥贴,反正早晚要叫他知道的。”

布暖一味的摇头,“舅舅知道了势必不会罢休,回头惹得贺兰搓火,不管不顾的抖出来。我是不打紧的,舅舅怎么办?他好不容易坐上了这个位置,别为了我功亏一篑。还有我阿爷阿娘,我辜负了生养之恩已是大不孝,再给他们带去灾祸,我岂不惟其该死?”

“那就叫六公子差人把他灭口!”玉炉咬牙切齿,“横竖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惯了,杀个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香侬吓了一跳,“你这丫头脑子里想些什么?也亏你敢说出来!你当杀人和杀鸡一样么?死个国公多大的事,不把长安掀个底朝天才怪!你去同六公子说,让他派人暗里诛杀贺兰敏之,看他不先把你宰了!”

玉炉耙耙头皮,“这不行那不行,看来只有按贺兰指的那条道走了……或者咱们去找蓝将军,看他有没有办法可想?”

布暖把手覆在眼睛上,困乏道,“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六公子也好,蓝将军也好,他们跟前别露口风。倘或去兰台供职能换来日后太平,倒也颇值得。”

香侬迟疑道,“女官甄选只怕严苛得很,查起身家来……”

布暖冷笑道,“周国公神通广大,这么点子事办不成,就不是贺兰敏之了。”

香侬背靠着五斗柜寸寸蔫下去,临走时夫人千叮万嘱叫护小姐周全,如今闹得这样,回了东都也没脸见家主。便道,“既这么,我明儿回了长安去国公府求见,求他让我跟着小姐随身侍候。”她边抹眼泪边道,“你自小身边没离过人,只身到那里怎么料理?我哪怕是拜个宫婢,在兰台打杂干粗活也使得。好歹日日能看见,我心也安了。”

布暖仍旧摇头,“快别说宫婢,做了这个一辈子就交待了。兰台虽不及凤阁机要,到底能供职的女官少之又少,何况又是两年短役,多少人挤破了头进不去……”她勉强的笑,“也好,两年时间挣个七品芝麻官做做,将来役满了嫁个好人家。”

如今只有拿这话来安慰自己了,一入宫门不知是怎样的光景,舅舅娶妻生子,她半数的未来断送了,还谈什么嫁人!

玉炉看着她只顾叹气,“这个贺兰敏之大约是你命里的煞星,瞧他生得停匀,偏花大力气来折腾人,什么趣儿呢!”

前面园子里花鼓敲得嗵嗵响,伶人咿咿呀呀吊着嗓子唱变文,想来这顿饭不吃两个时辰散不了。她坐起来抿抿头,指着食盒道,“布菜吧,做不做女官,气还是要喘的。被他搅和了半天饿得头昏眼花,才刚想骂他,提不起来力气来。”

玉炉忙提过篾藤篮子打开盖儿,大鱼大肉上了满几,还很令人意外的掏出瓶桂花酿,往布暖面前砰地一摆,豪迈道,“喝两口壮壮胆儿,要是醉了就睡觉。回头老夫人问,我就说小姐中暑头疼歇下了。人说一醉解千愁,醉了就能豁出去,就不用想那些倒霉事了。”

是有这说头,酒壮怂人胆!布暖拉过茶盏满上一杯,边闷边道,“我这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收梢,等我走了你们就回洛阳去吧!香侬找你的账房先生去,玉炉……”她想了想,“你愿意就跟着她们一道回去,不愿意可以留下。我和舅舅说一声,把你配给汀洲,好不好?”

玉炉腾地红了脸,扭捏着还要强作正色,“快别拿我打趣,什么关口你还有闲心操心我们!你又不是进宫做宫官,了不起两年就回来了。把我们指派完了,回了将军府怎么料理?还有秀,她能放心撂下你在长安,自己回洛阳去?先头你说兰台女官行动不像内官那样受牵制,府里你也可以常回的,我们还在烟波楼等着你,你回来了,好有人伺候。”

她不再说什么,仔细思量下也是,从洛阳出来就同流放一样,哪里还容得走回头路!也罢,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将军府里收留几个下人还是可以的。

她后仰着,拿胳膊支着身子,半晌道,“布谷不是家生子,得闲去问问他的意思。他家里还有老娘,索性给他些钱,让他回乡里去吧!”

香侬和玉炉面面相觑,“你犯不着过问那么多,弄得怪瘆人的。不就是做两年女官么,兰台毕竟不是贺兰敏之的府第,他敢混来,也要掂掂份量不是?不作兴弄得交代后事似的。咱们常在闺阁里,眼皮子浅,只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往好了想想,你有机会跨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川流入海,将军府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是啊,如今容与占据她全部的视听,她无法自拔,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崩溃。离开,保持距离,也许这样能让她清醒些。恋着自己的舅舅,这听上去简直是小孩子放肆的任性。

她含了一口酒,酒劲并不足,甜丝丝的,但舌根充斥着辣。她搁下杯盏,敛起襕裙起身往门前去,倚着朱红的棂子眺望——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太阳愈发的毒。流动的风里郁塞着滚烫的土腥气,一颗心在热浪里跳动,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远远看见园子那头过来一个仆妇,走到台阶的荫头里欠着身纳了个福,满脸堆笑道,“亲家夫人打发奴婢来瞧瞧娘子,娘子身上可爽利些?若是没什么妨碍,请娘子往花厅里去呢!郡主千岁那里问了好几趟了,要找娘子说说话儿。亲家夫人也惦记着娘子没用膳,给娘子留了八宝饭叫人煨在蒸笼里。娘子这就随奴婢过去吧!”

布暖应了一声,问,“宴罢了么?”

那仆妇道是,“女眷这头已经撤了宴,点了戏名在花厅瞧戏呢!这会子演《苏幕遮》,娘子也去凑个趣儿罢!”见里头婢女拿伞出来,忙殷勤的接过来,撑开伞骨高擎着给布暖遮荫,边道,“郎君们那头有几桌也散了,眼下就剩新郎官的席面收不了。宾客们都上去敬酒,我们三公子叫他们灌到了嗓子眼儿,这会子推脱不了,入了夜亲迎还要挨打,可怜见儿的!”

布暖回头嘱咐香侬和玉炉吃罢了饭再过花厅去,自己跟着仆妇入了园子,边走边道,“舅舅没给三舅舅挡酒?”

那仆妇笑道,“万万挡不得,越挡灌得越厉害。六公子自己也忌讳着,转头喜事就在眼巴前,现在给别人挡了,回头轮着自己可怎么好……娘子仔细脚下!”引布暖过了门槛,又道,“蓝将军是个顶识乖的,散了席早早就到郡主身边去了,也不和那些爷们儿混在一起。才刚和周国公寒暄了几句要过园子里来,亲家夫人说不便,就打发我来请娘子出去。”

布暖缄默下来,许久方道,“周国公还在府里么?”

“说来这人怪得很,不吃席,连晚上新妇进门也等不得,随了礼就走了。”那仆妇眯着眼,一手撑伞一手拿帕子摇着扇风。未见得凉快,但有这动作,仿佛就有了安慰。

布暖咬了咬牙,这个可恨的小人,他所谓的来叶府要办的正经事,果然就是想尽办法威吓她谋害她。事情办完了,心安理得的走了。只恨自己有了短处叫他拿捏,否则何至于落到这副田地!

那仆妇不知其中缘故,自顾自的夸完这个夸那个。一头说蓝将军如何稳重直爽,一头说周国公如何尊贵非凡。大约是因着来者是客,不方便数落人吧!因此个个都好,个个都得人意儿。唯独不说容与,在她看来上将军是七姑爷,自己家里的人。夸外人显得大度客气,夸自己人就是骄矜,要惹出笑话来的。

布暖不耐烦听她絮叨这些,脚下加紧了穿过一个三进院子,便到了正院旁边绿树掩映的花厅前。

离得近了,鼓乐之声越加喧嚣。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上了台阶。门上的婢女打起竹帘,斜照的日光透过雨搭,在青砖地上投下一方朦胧的影。她踏进去看,花厅布置得唱堂会似的。窗台都洒了帘子,屋子正中间铺了厚厚一层腥腥毡,戴着傩面的伶人在上面载歌载舞,皮鼓咚咚敲出一种晦暗而轻飘的旋律。

这花厅大约早前就是备着听戏请优人用的,屋顶正中间装了活动的瓦当,底下用纸一样薄的牛皮蒙着。平素时候瓦楞闭合,有了戏场子就揭开,让光线透过水牛皮照进来。周围帷幕低垂时,屋里唯一能见的就是那鲜亮的毡子和盛妆的歌舞姬,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一方舞台那么大。

布暖在槛内驻足,抬头望过去,光柱里有断断续续的灰尘吊子,在驱傩人的头顶漫天飞旋。屋里黝暗看不清观众的脸,只听见各式嘈杂的噪音——伶人手足上的铃声、女眷们的笑谈声、盅盖刮动茶盏的摩擦、还有嗑瓜子的人未及阖上嘴唇,瓜子在口腔里骤然扩大的炸裂声。

面南的正座上有人直起身招招手,“暖儿过来,到我这儿来。”

依着身段打扮估猜,应该是阳城郡主。布暖努力让面孔爬上笑意,敛衽蹲个福,由仆妇引过去。挨到蔺氏边上的席垫上跽坐下来。

蔺氏关切的摸摸她的额,“这会子怎么样?可好些了么?”

她笑了笑,“姥姥费心了,都好了。”

阳城郡主摇着团扇和煦道,“别拘着,宽松些个,这么坐下去没的又发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