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郡主大剌剌道,“这叫什么话,哪里有嫌自己孩子麻烦的!你只管坐胎,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吩咐底下人罢了。”

正说着,传唤的医官也到了,跪在踏板上给她切脉。半晌道,“脉象有些虚,但并无大碍。殿下放心,卑下这就去给少夫人煎药。”

郡主点头打发了他,复对门前侍立的仆妇道,“着人把院子里那些劳什子收了,戾气忒重,没的克撞了我孙子。”

布暖这半日给倒腾得精疲力尽,胸口又压着乳娘说的那件事,惊恨交加之余,别过脸再不说话。阳城郡主见状也不生疑,嘱咐人好生看顾她,自己乐颠颠跑到后厨里命人炖大补汤去了。

蓝笙站在边上,说不出的心头纷乱。这一鼓作气是把人抢来了,然后呢?他捏了捏拳,横竖这样了,容与要反目也由得他。眼下布暖既到了他府上,断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爱情总归是自私的,他知道自己越行越远。原本想做她后盾不求回报的,如今却不是了。他也想占有,在旋涡里苦苦挣扎。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为什么变得这么不堪?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他沈容与若不怕身败名裂,只管来挣。逼急了他,闹个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五章 愁未醒

临走时还是繁花似锦的府第,可当他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时,面对的却是两扇无情的大门。

门环上了锁,日影落在半边直棂上,朱红的漆褪了色,显出一种可怖的沧桑来。两个月而已,怎么像离开了两年、二十年,已然物似人非的感觉。他用力在门扉上拍了几下,竟期待有人听见,从里面迎出来招呼他。可是等了很久,心燃烧起来,一截截变成了灰。北风里一扬手,像烟似的消散了。

他站得久了,四肢都冻结起来。她不在么?是压根没回载止,还是搬离了这里?他尤不死心,腾身越过坊墙,要进园子里看个究竟。

一进和二进之间的过道上落满了蔷薇的枯叶,底下那架鱼缸还在,只是不见了锦鲤,缸壁上爬着层水藻,像是许久没人打理了。再往里是内园,有假山,有楼阁,有石榴树。她的卧房在东次间,他沿着回廊过去,心里只是忐忑,若是她在多好!他在脑子里勾勒出她窗下刺绣的样子,身姿迤逦,十指纤长……可是没有,人去楼空。梳妆台上的两株梅也枯了,门外的气流卷进来,花瓣簌簌飘远了。落在坐榻上,落在竹篾的笸箩里。

妆花缎子铺了满桌,榻围子上吊了几双寸余长的虎头鞋。他定睛看了,心上突突跳起来。挪过去检点那些针线活,手上一抖,险些拿捏不住——居然有那么多的小衣小裤!是替谁做的?莫非布暖怀了孩子?是他的孩子?他惊得无以复加,那她人去了哪里?既然有了身孕,为什么不回他的信?为什么要和蓝笙成亲?

她要出阁,总会回将军府去的。他慌忙出了载止,扬鞭一路飞奔回春晖坊。下了马也不等人来接应,把马鞭扔给门前守卫的甲士,径自进了园子里。

可他跑遍了梅坞和烟波楼,她都不在。他急得简直要疯了,她到哪里去了?他忖度着,把她嫁出去是母亲筹划的,她一定知道内情!到了这地步,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不顾人伦爱上自己的外甥女,那又怎么样!竹枝馆那一夜八成尽人皆知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有罪有罚他来承担,只要把布暖还给他。

他跑进渥丹园,撞翻了园里来往的仆妇婢女。众人被他唬着了,怔怔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蔺氏才吃了点心正盥手,见他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立时也愣住了。待定了神才站起来,喜道,“六郎回来了?哎呀,怎么不先行送个口信,我也好准备。”打量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自然是知道缘由的,只不动声色罢了。

“母亲……”他上前两步,嗓音都带着三分颤抖,“暖儿呢?她人呢?”

蔺氏脸上不大好看,“你奔波了几千里,这一路乏累了吧?我让知闲给你备热水洗漱洗漱,你且歇一歇再说。”

他却不理会她指东打西,执拗道,“她人在哪里?请母亲务必告诉儿子。”

蔺氏闻言虎起了脸,当着满园的人不好发作。给尚嬷嬷使个眼色,叫把闲杂人等都赶出院门去,一时诸人散尽了才道,“她要下嫁蓝家,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怎么一回来就问这个?你们甥舅感情深我知道,但总归长幼有序。再关心,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如此作派要闹笑话的知不知道?摆着将过门的媳妇不问,对外甥女这样上心。这园子里眼睛挤着鼻子的,你不怕下人背地里编派你?”

“母亲不必晓以大义,我错都铸成了,还怕别人笑话么!”他凛凛伫立着,“我只要知道她在哪里。”

“你知道了当如何?”蔺氏两条胳膊当胸抱着,“她连六礼都过了,就算不拜堂,也是他蓝家人,与你又有何干?你一个做长辈的,动辄蛇蛇蝎蝎的,我竟一句也听不懂。”

容与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应付她,她想法子规避,自己犯不着从头认真去解释,更不能像她这样泰然处之。不在将军府,横竖是在郡主府。也顾不得旁的,踅身就要朝门外去。恰巧这时知闲来了,老夫人的声音像一支直插云霄的竹篙,尖利刺耳的高呼,“拦住他!”

知闲仿佛置生死于不顾了,笔直的摊平了双臂挡住她的去路,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你要到哪里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肯罢休么?”

他恨透了她,知道这件事里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遂一把推开她,“你给我滚出将军府,别再让我看见你!”

知闲被他扬得几乎磕倒下来,所幸有仆婢搀扶住了。踉跄几步方站稳了,委屈得直抽噎。蔺氏眼见拦不住他,高声道,“她都已经怀了晤歌的孩子了,你找到她打算怎么样?要落个个强梁的罪名么?”

他只觉有千万斤的磨盘碾压过他的身体,四肢百骸都僵直了,停下步子连头都回不了。果真是她怀了孕,但说是蓝笙的孩子,不可能的!他艰难的吸口气,“那是我的孩子。”

知闲如遭电击,她一直奢望着那晚他们什么时都没有发生,可是他承认了。亲口承认,那比单方面的猜测致命百倍。这么残酷的现状!她失声痛哭出来,“沈容与,你禽兽不如!”

蔺氏也慌了神,她料想到了他这趟势必是不顾一切的,但真正亲耳听到,也叫她肝胆俱裂。她颤着手指指他,“你这逆子,可是要我的老命么?我生养你,就是为了让你今天这么来气我的?她是你的外甥女!是你亲姐姐的闺女!你油脂蒙了心,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你的天良哪里去了!”

天良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了,过去二十多年一直谨小慎微,连迈一步都要左右观望。如今他的这项美德成了桎梏他的枷锁,他要因此失去挚爱的人。他不是没有能力颠覆,是顾忌太多。如今报应来了,他须得付出代价了。

“母亲,”他忍得牙关发酸,“儿子自知罪孽深重,可我已经放不开了。我眼下只要找到她,孩子的事没有当面问清,我绝不相信是晤歌的。”

蔺氏冷冷一哼,“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还有脸子去对质么?你只管打听,把你派去的那几个婆子传来问话,问问她们在载止里的所见所闻。人家连下人都不避,成天介腻在一起。你也是要成家的了,这里头缘故,还要我再怎么同你明说?”

他退后几步,肩背抵着门框。佩剑上的穗子不住的颤,低着头道,“我谁也信不过,所有人都在骗我,要拆散我和她。”

蔺氏赶到门上,原先还由尚嬷嬷扶着。听他这一番话,气得掣回手道,“你别当你身居高位我管教不得你!你阿爷走了,我还活着!我打量你是无法无天了,说出来的混帐话不计个后果么?莫非你还打算触犯刑律不成?这家业还要不要?体面还要不要?你朝中行走,听见谁家出过这荒唐事?”她自知有些过激了,怕弄巧成拙,缓了缓才又道,“六郎,你擎小就懂道理,样样不要母亲操心。如今大了,怎么反倒愈发回去了?你听母亲的话,有些东西是镜花水月,能看够不着的。暖儿再好,她也是别人家的人。你是做舅舅的,理当比她更醒事。这是段孽缘啊,由着性子来早晚要出大事的。到时候谁能救你?晤歌和你本来是好兄弟,如今为了布暖,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其中厉害你懂不懂?”

他眼下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想她,要她,他快被折磨得癫狂了。嘴上咬定了孩子是自己的,但又迫切要找到她问个明白。实在有太多的不寻常,两个月而已,竟变了个人么!

“了不起罢官流放。”他无谓道,“我早就做腻了这大都督、上将军。像个黄金的枷,架在脖子上透不过气来。”他看着知闲,“你要告发我么?只管去,可救了我的命了。”

知闲呆若木鸡,蔺氏那里剌剌一记耳光冲容与扇了过去,暴跳如雷道,“我先打醒你这不孝子!为个女人英雄气短,你愧对祖宗!”

她实在是太害怕,有种失败的预感从心口往上爬。冰凉的,阴沉的,一直钻进脑子里去。

容与再不是她能掌控得住的,他长大了,是她一厢情愿的仍旧当他是个孩子。现下他要按着他自己的意愿活,要击毁这安定的生活。好在她身后有纲常人伦,她是站得住脚的。她不允许这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光鲜富足垮塌掉,她把自己绷成了一张弓。只恨不得打脱他的反骨,打出个清明世界来。

他挨了一巴掌,头重重别向一边。在场的人惊惶莫名,他倒不以为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母亲管教儿子,原就是应当。他官做得再大,在她面前总不敢谈架子。打便打了,也没什么丢份子的。只是布暖他一定要去找,莫说一个区区郡主府,就是皇宫大内,只要他愿意,照样来去自如。

尚嬷嬷在一旁喃喃,“怎么好出手呢,看打坏了!”过来心焦的问,“公子可还好么?你也是,做什么要顶撞你母亲……”

蔺氏拂开她道,“你别护着他,他将来就是做了父亲,做了祖父,有行差踏错,我照旧管教他!”指着祠堂方向道,“你给我到祖宗跟前思过去,没有我的令儿不许出来!”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隔了一会儿拱手道,“请母亲恕儿子无状。母亲要叫儿子思过,儿子不敢有疑议。只是眼下不成,等我寻回了布暖,再进祠堂不迟。请母亲安心作养,莫要为儿子忧心。”复对知闲拱手作揖,“妹妹许给我受了委屈,我不忍心再耽误你。这将军府里挑你看得上眼的尽管拿,权当我给你添妆奁。你再等也是枉然了,我是个半残的人,没有什么未来。你跟着我,无非自讨苦吃,还是及早脱离苦海吧!”

他的口气居然像在吩咐后事似的。蔺氏手脚一阵无力,看着他不管不顾的扬长而去,这半天的咋呼都是无用功,自己竟瘫倒下来,几乎晕厥过去。

第二十六章 异时对

临近年关,郡主府上已经开始筹备了。里外都是忙碌的人,婢女们剪窗花,调浆糊,给花树挂红。仆妇们掸尘,办年货,准备给小辈们分发利市的红封套。

府里的护院无什事忙,带着狗在园子里兜圈子。兜到前院,看见几个小厮架着扶梯在门楣上擦拭匾额,便挨在一边凑热闹。爬在梯顶上的人拿着鸡毛掸子扫尘土,西北风里一吹,蓬蓬落了大黑狗满背的灰。护院嘟囔着给狗扫了扫,不经意回了回头,远远看见一骑快马从跃马桥那头过来,飞金的鱼鳞甲在日头下折射出万点光芒。原以为是自家公子,眯着眼睛细看,却是北门屯营的镇军大将军。

梯顶的小厮忙下了地,退到门掖两侧叉手请安。十二月里的天气,呼出来的气雾在眼前交织成莽莽一片。风更大了,吹得人直哆嗦。那护院吸溜着鼻子上前躬身作揖,“上将军安好!今日来寻我家公子爷么?不巧了,一早去了府衙,还没回来呢!”

上将军的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兜猊里,那只獒认得他,毛梭梭的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他伸手在那狗头上安慰的拍拍,“郡主和郡马可在家?”

旁边小厮道,“郡马应太仆寺卿之邀赴宴去了,殿下在的。请上将军稍待,小人这就去通传。”说罢一溜烟的跑进了门。

到底还不能确定布暖在不在郡主府,他也没有莽撞的习惯,便对那护院试探道,“我去了河东数月,回到长安听说我家娘子搬到郡主府来了,今日来接她回家。”他觑着诸人神色,“她现住哪个院子?”

那护院不知里头缘故,直隆通道,“少夫人现住公子的白石园呢!”

她果然是在这府里,但听说住在蓝笙的园子里,他又不免揣测他们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因耐着性子问,“他两个处得好么?你家公子为人我最知道,三天新鲜劲。三天过了,怕日后要慢待我家娘子。”

那护院也不知为何这高高在上的贵人竟和他说这么多话,更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殷情道,“上将军放心吧,小人从不知道我家公子这么会照看人的。少夫人病榻前时时陪护着的,那真是日以继夜啊。”他咽了口口水,“少夫人吃药用膳都是公子爷亲自料理,跟前伺候的人都看在眼里呢!”

这话其实存着很大的夸张成分,但在容与听来却仿佛证据确凿了似的。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个男人会如此尽心尽力的照看呢?自己真是空做了场春秋大梦,为她什么都愿意抛弃,但对她来说他这算什么?无谓的牺牲,既可怜又可笑的愚蠢行为么?

他突然生出报复的心思来,他这样痛苦,她却在为别人作养身子?他想他并不宽宏大量,以往人前的端稳都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催生出来的。其实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譬如对付鲍羽,不过一点政见不和,他可以栽赃,可以参他越权,不把他贬谪流放誓不罢休。那么现在呢,她背叛他,这样的债怎么追讨回来?

他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她!但是越恨表现得越沉着。郡主面前他行礼如仪,再得体不过的笑容言谈。他知道蓝笙绝不会告诉郡主有关他和布暖的事,他倒可以借着舅舅的身份,顺顺当当把她带出郡主府来。

阳城郡主对他依旧是极亲切的,在她眼里,容与简直就像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她让人给他看座,给他上果子和茶汤,寒暄道,“我知道你到河东募兵去了,怎么样?可顺遂么?”

他道,“是,托殿下的福,如今看来算顺遂的。余下要强征的,也都筹划得差不多了。”

阳城郡主颔首,“朝廷头一道募兵敕令叫你承办,难为你了。虽道阻且长,也看出二圣对你的器重,你说可是么?”又笑道,“今日留在府上吃饭,我吩咐厨子拣你爱吃的做。在河东忙了这些日子,定是吃不好睡不好,都瘦了些个!今儿好好找补找补,过会子晤歌回来了,你们哥俩敞开了畅饮几杯。”说完总觉哪里不对,再一想,拍手道,“我竟糊涂了,眼看着要办喜事,再叫哥俩岂不乱了辈分么!”

容与心里着急,并不愿意陪她打茶围。应付了几句便道,“殿下盛情,容与感激不尽。只是今天不凑巧,我北门那头还有军务要办。这会子忙里抽空过来,是来接暖儿回去的。因着前阵子一直在河东,府里全然无暇顾及,等回了长安才知道有这回事。现下大婚将至,新娘子需从娘家出门,总留在您府上不成体统。她爷娘问起来,我这里也交代不过去。”

阳城郡主不疑有诈,她知道容与规矩严,样样都要尊礼守法。蔺氏许是上了年纪,有点听之任之的不甚上心。容与不一样,脑子活,怕失了礼数,回了京上门来接外甥女,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她虽没有强留的道理,却有点不放心。因踯躅道,“你也忒揪细了些,暖儿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在这里住阵子也没什么。说句不怕你恼的话……眼下有了身子,更是缺人照料的时候。你对她甥舅之情割舍不下,可你总是个男人。公务忙,又常不着家,你家里少夫人又是那样……听说你们年后便成亲了?暖儿在你府上,我更是一万个撂不开手的。我正想和你打个商量,看好不好让暖儿住下来,等到了正日子抬花轿外头转一圈再回来。这样省事,人也不受累。她这会子有孕,折腾不起,万事以她为先吧!你别为难,等亲家来了京里,有我和亲家去说,你看这样成不成?”

容与失了耐心,她越说,他脸上越难看。他心里火烧似的,仅仅几步之遥,竟弄得咫尺天涯。他们一个个自称为了布暖、为了孩子,他倒成了不近人情的。就算孩子是蓝笙的,她总还是他沈家的外甥女。一日未过他蓝家门,便一日由他说了算。于是他起身道,“殿下恕罪,祖上传下来的老礼儿容与不敢违逆。请殿下行个方便,算是给容与个面子吧!”言罢也不需人引路,熟门熟道的穿过花园朝后院去。

现在他什么都不去想,横竖抢回她,是他所有的愿望。他走得脚下生风,知道郡主府邸里常来常往的,底下人对他都存着三分敬畏。就是那些护院们,见了他也得塌腰行礼。他时候不多,料着门上的车马也到了。他只要找到她,带她出去。往马车里一推,奔他个胡天胡地的,她想回也回不来!

只是要快,要赶在蓝笙折返之前,免得多生枝节。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园子里去,甬道两边的花树都裹了红纸应景,是有了过年的气氛了,可他周身是极冷的。仍旧威风凛凛的身段打扮,但风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从领口袖口灌进去。他就像瞬间缩成了枣核大的一块,每处都绷紧了,每处又都是鸡皮栗栗的。衣服是裹在枣核上的壳,似乎空荡荡的,四处不着边。

他一口气进了白石园的月洞门,远远看见个婢女在檐下篦头,像是布暖身边的玉炉。才想喊她,她猛转身进了正屋里,嘭地关上了房门。

布暖正撑着身子喝药,叫那记关门声吓了一跳,惶惶抬头道,“一惊一乍的,又怎么了?”

玉炉活像见了鬼,“了得!六公子来了!”

秀怔在那里,布暖一听却纵起来,急道,“他来接我了……我要跟他走!”

秀慌了手脚,这是一千一万个不能够的,真要戳穿了,蓝家这门好婚就毁了!洛阳反了夏家出来,好容易遇到这样的姻缘,姑爷又不计较,这等好的亲事哪里去找?他沈容与为什么就是见不得她好!

她下死劲拦住她,咬着牙道,“你忘了他要杀了你肚里的孩子吗?必定要骗你回沈家,然后……拿擀面杖滚你的肚子,把孩子压死了弄出来。你要去吗?要去吗?”她去扳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小姐,你听好,不要相信他的话!男人最不可信,他们只想着自己,仕途受阻了,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清理干净。你不能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否则他会杀了他,你记住了吗?”

布暖陷入混乱里,她相信乳娘,也相信容与。之前对他的怀疑都随他的出现分崩离析,她忘了这两个多月日夜不停的折磨。当她知道他来了,就在门外时,她的心都飞出去了。

这段感情得来实则不易,正因太不易,她从来都缺乏安全感。她一直仰视他,在他面前她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所以她怀疑自己,怕他不是真的爱她,怕自己配不上他。她时刻在这种不确定里煎熬,就像个傻瓜,想要争取,又害怕失去。或者她决绝一些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可是她长到这么大,唯一遇到的最大挫折就是这件事。她没有应对困难的经验,没有一往无前的果断。她有的只是矛盾的性格,有时勇敢,有时却又怯懦。因此她在容与眼里永远都只是个孩子,挑起事端,然而没有解决的能力。

他的拳头一声声落在门上,声音却平静得可怕。他说,“暖,叫她们开门。”

她要回应,但被乳娘捂住了嘴。秀高声道,“舅爷请回吧!娘子就要出阁了,肚里又怀了蓝将军的骨肉,舅爷何必苦苦相逼,空做恶人!”

门外缄默下来,布暖像被泡在了卤水里,一颗心杳杳往下坠。她甚至有些恨秀,她不经她同意就这样说。她不相信容与忍心杀了自己的孩子,由始至终都是秀在游说她,她没有听到他亲口说,她还存着一丝希望。

可是他哼了声,“孽种!”然后一脚踹开门闩,像个可怖的恶煞,血红着眼站在一片阴影里。

第二十七章 料峭寒

他一步步走近,乳娘如临大敌。布暖伸出手来,“容与……”

好想他,想得神魂颠倒。这两个月来的折磨旁人不能体会,也不能替她分担,她才知道什么是思念的痛苦。空旷的、浩大无边的,即便睡梦里尤不可松懈。总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牵扯着,她像末端的那只蛛,不能发足飞奔,禁锢在那里,等待救赎。

现在他来了,她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是她最亲密的人呐,她为什么曾经怀疑他?不应该的!她深深望他,他还是一贯的神情,从容而澹泊。别人眼里未免薄幸,但她知道,其实他最多情。他是来带她走的,也许部署好了后路,来带她脱离苦厄。她欢喜起来,站在宽大的胡榻上努力往前探。乳娘和玉炉香侬构建成一堵人墙,她们的忠心护主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她穿不过去,被死死拦住。

他看见云霓般的锦被上她单薄的身形,藕荷色的纤细的人,穿着素纱夹袄,披散着长发,伶仃孤凄的模样。他的胸口剧烈痛起来,多希望她还是原来的布暖,单纯耿直的,可以令他舍生忘死。

可是她的乳娘横亘在他们之间,声音苛刻无情,“舅爷请自重,莫要带累我们娘子,毁了她的名声。”

他嘲讪的笑,“什么名声?瞒天过海嫁给蓝笙,牢牢占据小蓝夫人的位置,就是你们一心追求的么?我都已经把那虚物置之度外了,你还要名声做什么?”他越过她们的头顶看她,“叫她们让开,你给我过来。”

布暖使劲推搡,“乳娘,你让我跟他走吧!你这样是要逼死我么?你们散开,让我跟他去。”

秀是铁了心的,“你跟他去,被逼死的就是你母亲!你可想过她?她生养你容易么?如今你非但回报不了她,还要给她蒙羞,这是你为人子女的孝道么?布家书香门第,你对得起布家列祖列宗么?”

她困顿到了绝处,发出兽一样的嘶吼,“我已经对不起所有人了,别让我再对不起他!”

“你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怪你。”秀只是牢牢把她锁在身后,对容与道,“舅爷,求求你撒手。她如今这样安稳无虞,对她对孩子都好。你也是要成亲的人了,你们各自超生,大家都受用。以往的事都忘了吧,何必再揪着不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