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呆了一呆,轻轻回道:“所以,一念才会变成渡灵人,那么迷呢?”

“迷……”潘谷叹息道,“迷虽然是妖怪,但是她放弃可以幻化成人的机会,选择了自然的生死。”

“为了一念吗?”千寻问。

潘谷点头,“我时常会去忘川会会几个老朋友,自然也就认识了一念,那时候他一个人撑船在忘川之上,独来独往,甚至连一盏照明的灯都没有……只有黑暗的河水。”

“迷,选择了陪着一念,就算变成游魂也不过忘川。”

千寻听到这里,有些怅然若失,“你说你曾经为一念做了一件事,而我……”她停了停,“桑眠,为了迷……你所说的这件事是什么?”

潘谷低头喝了一口酒,幽幽道:“我制了一块墨,用那块墨为一念画了一盏灯。”

“而桑眠,她曾是非常厉害的制香师,她将迷的骨灰制成香灰入了我的墨,一念船头的那盏灯,其实就是迷,今夜是一念上岸的日子,而迷,也是时候离开忘川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迷的‘香灰’必须由制香之人亲手取出来。”

☆、三

忘川上的乌篷船是夜间的幽兰露,独自漂泊,独自绽放。

一念躺在船板上,眼前是船头忽明忽暗的灯光,灯火中似乎截了一段旧梦嵌入灯芯,猎猎的燃烧着梦里的清风细雨,梦尽了,灯只能残。

凄凉夜,寂寞眼、缱绻灯,一相望,两相思。

“你暗恋的人,后来怎么样了?”苏明眸喝着午子仙毫,继续问道。

一念靠着手臂,几缕发丝落入了河中,随着黑暗的流水深深浅浅,他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啊……

他一直暗恋的女孩出嫁了。

一念躲在街角,看她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新郎携美,意气风发——是那个赠花的大富人家之子。

他看到新娘伏在新郎的肩头,涩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一念愣了又愣,直到看见新娘的爹爹,他也在看着藏在街角的一念……一念忽然明白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少女起死回生的那一刻,父亲告诉她,为她找到救命之花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富有的少爷

啊,若是不以身相许,只怕辜负了少爷的一番真情……

一念和这欢天喜地的热闹没有交集……如此也甚好,他展开唇角——

因为我就要去忘川了……你以后会有健康的身体,白头偕老的丈夫,金玉满堂的子孙,这就是我的希望。

……

苏明眸拨弄着碗里的茶叶,总觉得这冰冷的忘川里,船头那一盏孤灯,竟是燃得那么情意绵绵。

“独自在忘川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一念嘴角上翘,后悔……这样的情绪,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他看着那无尽的天光,只觉心中有一片虚空,却是不打紧的,这虚空,正是将故人模样渐渐抹去的断肠极乐,一旦人无想无欲,便也归去均没有所谓了。

“上岸之后,你想过要做些什么吗?”

“也许……买间茅屋,还要有一亩田地,”他弯着笑眼,“春来红泥种桃,夏来蒲扇流萤,秋来沸水煮茶,冬来火炉温酒。”

惬意。

苏明眸笑了笑,一念的确是这样的人,他应当是茅屋三间,黄铜门环,星光披背,月做眉弯,春养桃花夏芍药,秋折海棠冬浸雪,即使此生曾孤行百年,魍魉作陪,待看那屋外满墙花,风雨细碎,一切都足矣。

一念拉下斗笠,手指有节奏的敲击起来,开口声音软软柔柔,像是要把一切都卷入他的柔情里,一念痴狂,一念动情,一念繁华……

“……碧天如水净无尘,桂子香飘节候更。江上暮烟笼远道,堤边衰柳接长营。梦梅是,

秋闱考试场期近,买棹登舟赶路程。这几日夜泊晓帆行得快,喜则喜橹声凹欸抵扬城。想起了最良杜府为西席,在我是父执还该把世伯称。今日整衣亲拜访,他是个歧黄妙手善回春。他衣襟换,上岸行,急急忙忙到杜氏门。一个儿,倜傥流才学广,一个儿,经纶满腹老儒生。见面后谈今论古心欢喜,陈最良留住年轻美俊英……”

苏州评弹只堪堪唱了开篇,忘川的流水忽然就变得湍急起来。

“有人来了。”一念起身看着黑暗的河道,难道是新来的渡灵人?

水流拨开了暗夜,一只小船摇曳着驶近,船上的人还能未看清,只听苏明眸一笑,“一念,看来你茶不够了。”

船上的人是千寻、君妄莲和潘谷,摇桨的是八松和狻猊。

一念也笑了笑,说道:“原来是小潘。”

两只船停靠在一起,潘谷朗声笑道:“一念,恭喜可以离开忘川了。”

“多谢小潘,君先生和千寻也来了,今夜难得如此热闹。”

千寻一笑:“你认识我?”

没等一念回答,君妄莲抢白道:“苏老板送断梳女妖的时候,船夫就见过你了。”他一边

说一边向苏明眸眨眼打着暗语,苏明眸不解,君妄莲只得探过身子小声在他耳边嘀咕道:“潘大妖怪他来善坊找桑眠……千寻知道她就是桑眠了。”

苏明眸心下一凛,最终只是叹气道:“千寻总有一天会想起一切的,也许是几年之后……

也许就是明天,顺其自然吧。”

笑意消退,潘谷正色道:“一念,今夜是你在忘川的最后一夜,你上岸后,也就不再需要要盏灯了,可以把她先给我吗?”

“灯?”一念一愣,船头的灯火忽然明亮起来,像是在诉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

潘谷点点头,“你还记得,你曾经用曼珠沙华的花瓣救下的一只梅花鹿吗?”

一念眼光流转,脑海里突地出现一束火苗,火苗微暗的跳跃着,逐渐形成了一只鹿的样子……在那个他赶着去救心爱之人的午后,山脚下奄奄一息的梅花鹿……

少年折下酽酽的花瓣喂到她的唇边,柔声道:“快吃下去,你会活过来的。”

目光之中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迷。

一念猛的睁开眼睛,凝视着船头的灯火,唇齿一触:“迷?”

千寻抿唇一笑,“迷,她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啊。”

脑海里散过无数画面,一念站在船头,一时无措。

乌篷船顶的灯忽然一灭,河面上白莲潺潺,脉脉是痴情光,只见不远处,一只周身散发着昏黄色荧光的动物朝他们跑来,她奔跑在白莲之中,目光粼粼,泛泛相思苦。

是迷。

她自由的奔跑在河面之上……目光清澈灵动,可惜只是一个幻象。

荧光之鹿再次回到残灯之中,一念将她摘下来,捧在手中良久,潘谷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拿过孤灯,灯在潘谷的手心里徐徐化成了一块黑色的墨。

“这块墨的名字是,迷鹿。”潘谷一笑,将“迷鹿”拿给千寻,“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冥想,让迷脱离出来。”

千寻将墨块握在手中,轻轻闭目。

脑海里是山林树海,青翠的林海中,只有一个回眸,让人缓缓醉矣。

“谢谢你,阿眠。”

她露出笑容来,睁开眼睛,手上的墨已经变成一抹香灰,是迷的骨——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前世的风姿艳骨,化成了如今的韶光入墨,一寸相思,一寸灰。

千寻抬眼看了看苏明眸,苏明眸报以一个微笑,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香灰拿给一念,说道:“迷默默暗恋了你许多许多年,无论你去哪里,请不要忘了她。”

一念温柔的笑了起来,“请把迷交给我吧。”

原来在我的身后,还有你柔情的目光……如果来世有缘分,我愿意等你,这一次,请不要看着我的背影,因为我的眼中,已有你那眸光酽酽。

一念重新带上斗笠,对苏明眸歉然道:“苏老板,今夜我还要撑最后一趟,若是以后有

机会,我会亲自到善坊拜访。”

苏明眸回身踏上潘谷的船,对他浅浅一笑,“别忘记了带上一壶午子仙毫。”

一念一笑,扶起船桨向河深处驶去。

忘川之上,白莲为缀,只有一念的歌声清逸卓——

“……梦梅是,正日园亭来散步,但见那满园景色倍凄清。爱煞那满园花木倍精神,他便在太湖石畔将身坐,瞥见了五百年前的未了姻。他是离座抬身忙拾起,展开注目喜还惊。但见那丹青一幅倾城貌,姐姐啦,为甚你凤目盈盈来看小生。分明是闭月羞花人绝代,莫不是嫦娥私出广寒门。淡妆绰约如仙子,姐姐啦,为甚你凤目盈盈来看小生。妙不过云鬓双分珠凤压,翠环低坠玉钗横……”

抬眼望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玉人酒

☆、一

已经快到凌晨时分,三忘河畔那个名叫“美人尖”的古董馆里却还有一丝昏暗的灯光亮着。

黑暗中斑驳的古旧气息弥漫在大厅里,古董店老板的小儿子轻手轻脚的快速穿过大厅之中的各式名贵珍宝,蹲在地上偷偷摸摸的打开了地窖,他看了看更深的角落里放着的几个坛子,顿时心花怒放,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早前听说自己的老爹私藏了一坛好酒,竟还是有上百年年纪的陈酒了……光这么一听,他胃里的酒虫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不停的噬咬着那几根花花肠子,他若是不尝上那么一口,恐怕自己与那酒虫死都不能瞑目了。

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角落里的那坛百年老旧静静的散发着岁月的幽香,封蜡上还隐约能看到一个“萧”字……十分飘逸秀丽的小篆,想来酿酒之人也定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物。

断断续续的酒香传来,连灯光都醉的摇摇摆摆,迷离的视线中,这样美丽的百年陈酒……因时光流逝而更加苍老,也因苍老而更加风情万种,怎能叫人不爱?

古董店的小儿子咽了咽口水,微微颤颤的伸出手去揭开了封蜡……

浓郁的酒香大肆逃了出来……散发着沧桑的幽香在空中起起伏伏,古老而清新。

他愣在原地,那美貌的酒里不止沉淀了百年的岁月,似乎还沉淀着来自数百年里最好的湖光山色、人情冷暖、悲欢离合……

一幅幅陈旧动人的画面掠过他的脑海,是某个暗香浮动的夜晚……或是静谧美好的午后,酿酒人倾注一生,只为了那散发着幽香的惊鸿照影……

是上好的秋露白呢。

他笑了笑,却只听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从酒坛内传来,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幻象——

那是一双仿佛来自秘境的眼睛,美得令人心颤。

天地一白月,皎皎照人行。

中秋节的前夜便是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月华披上她的肩变做嫁衣,星光染上她的发梢,夜色浸满她的双眼,所有的风华都是为她待嫁而准备的狂欢盛宴,为那即将到来的秋月——

中秋之夜,才是最值得期待的啊。

善坊的大厅里,千寻握着笔迟疑的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她咬着嘴唇,思考良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在伞面上画下第一笔。

苏明眸坐在红木椅上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他抬头看了看低头发呆的千寻,最终还是将书放在了一边。

他径直走了过去,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提笔的那只手……感受到苏明眸掌心的温度,千寻的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这样的场景曾出现在深埋心底的某个时刻……

他握着她的手,画下了第一枝梅。

千寻微微转头注视着那一抹近在咫尺的侧脸,如水墨般纤尘翩然的剪影,纵使一切偷变,时光流转,唯独不能侵蚀的是他顾盼生辉的眼眸。

感觉到千寻的异样,苏明眸回头看她,微蹙的眉下,那一眼容光、一眼无瑕,无处话风华。

“怎么,不画了吗?”

千寻没有接话,手中的毛笔“啪”一声掉落在伞沿,正好落在了那一支梅上,顷刻间细致的花瓣便被墨色掩盖,她回过神来惊呼一声:“毁掉了!”

苏明眸弯下腰捡起笔来,没有看到千寻红霞染面,“看来你累了,今天就算了吧,以后有时间再学。”

千寻连忙点点头,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脸色一红,她居然看苏明眸看呆了……

“我……我去拿抹布来擦地上的墨迹……”为了掩饰尴尬,她慌慌张张的转身向庭院跑去。

苏明眸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的背影,细长的指尖掠过伞面上模糊不清的梅花。

一念之间,他似乎从千寻的眼睛看到了当年的浅笑低颦……再仔细一看,却才知是虚无。

“苏老板……你确定她还能再想起以前那些事吗?我是说——关于桑眠的事。”房梁上,君妄莲悠哉的看着“风景”,手里拿着一枝不知哪里来的新鲜梅花细细品玩,花瓣微微颤颤的从他的指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伏在苏明眸的肩头,他抬手想去拿,风却大了起来,霎时将花瓣吹到了地上。

他也全然不在意,只是将那把有了瑕疵的伞从地上收起来,微笑道:“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想不想起来,其实并没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