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六岁那一年,夜吟正好三十六岁,夜吟怎么也不会想到,玉药竟是比他先死……

那天是玉药十六岁的生日,她一大早便像往常一样出街去买物品,可是将她的尸体送回来的,却是迎风春的老板娘,夜吟怎么也不敢相信——因为迎风春是一家妓院。

玉药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什么尸体会被妓院的老鸨送了回来?玉药从小到大都十分乖巧,绝不是会出现在烟花之地的女子,为何会死得这么蹊跷?

后来听老鸨说,那天正好是迎风春的花魁大选之日,许多有身份的客人慕名而来,客人中有一个俊秀的公子,带了一个小丫头,这个小丫头自然就是玉药,这公子找到了迎风春的老鸨要把玉药卖给她,只是玉药宁死不从,那公子也是急脾气,当时就和想逃跑的玉药在迎风春的后巷拉扯起来,最后等老鸨出去看的时候,已经失手酿成悲剧了。

“那位杀死玉药的公子是谁?这和换骨醪又有什么关系?”君妄莲探头问道。

阿秋含笑道:“别急呀,这玉药的尸体可不一般,老鸨送回来的玉药,全身骨头都不见

了,你说这不是怪事吗,谁会想要死人的骨头呢?”

千寻看了看那坛换骨醪,沉吟道:“莫非这酒就是用玉药的骨头酿成的?”

阿秋的目光盈盈流转,“这换骨醪究竟是怎么酿成的,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我家小姐说,用来酿换骨醪的骨头,必须是精挑细选的,最好细致的用糯米喂养上十六年,等她全身的骨头慢慢长成酥香软骨,便可以剔骨入坛了。”

苏明眸轻声一笑:“这么说来,杀玉药的人其实是酿酒师夜吟了?为了酿成传说中的换骨醪,他亲自挑选了玉药,而不是捡到了她?”

“……然后装扮成另一个人自编自演了迎风春的杀人事件?说不通啊……既然决定要杀玉药,又何必那么费事?”君妄莲摇头道。

“你们说的都不错,夜吟的确是为了酿酒亲自挑选了玉药,至于玉药死在迎风春可不是夜吟杀的,杀她的,就是那个老鸨啊!”阿秋再次笑了起来,“老鸨从头到尾都在说谎,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老鸨,而是另一个酿酒师,能酿得换骨醪的人骨百年难得一寻,听说夜吟竟找到了,她又岂会放过这个争抢的机会?”

听她说完,君妄莲长叹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没想到最后是一个推理故事,无趣。”

竹老爹也笑了,他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道:“秋娘子的故事不好听,不如我也来讲一个关于这坛换骨醪的故事吧。”

“兔儿爷”掌着灯冷哼了一声,气鼓鼓道:“你们说的故事都是假的,只有我才知道换骨醪的故事是什么,既然都不给我讲,那你们就去听竹老爹编的好了。”

君妄莲看着他的样子笑得开心,“这阿秋是秋露白变成的妖怪,竹老爹是竹叶青,我好奇你这兔儿爷是什么酒?”

秋娘子忍着笑,说道:“他就是个酒塞子罢了!”

“兔儿爷”面色一僵,冷言冷语的回道:“没见识!要是没有酒塞子,也绝不会有什么好酒!”

苏明眸笑了笑,打和般的插话道:“还是听竹老爹的故事吧。”

竹老爹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唐宪宗时,李化酿出了仙酒换骨醪,自他死后,再无人能酿。

然而后来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酿酒师,名叫玉药,在她十六岁之时居然就酿出了这坛奇酒。

用来酿酒的人骨是一个名叫夜吟的男人。

听说玉药和夜吟本是指腹为婚的恋人,只等玉药长大便成婚,成婚之日定在了中秋。

那一年的中秋下了大雨,老天像是伤心极了似的,哭得停不下来,原本喜庆的日子就这么被雨水浇得冷冷清清。

婚礼也是极其简单,只宴请了几位亲戚朋友,他们拜完天地之后就入了洞房,隔了一段时间之后,那洞房里竟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丫头撞开门进去后被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千寻听得入神,听到这里不经好奇的侧头问:“她看到了什么?”

君妄莲喝了一口酒,也奇道:“难不成是看见鬼了?”

“非也。”竹老爹笑容消退,面色忽然变得古怪,“那老管家进去之后,只看见一具被剥了皮的尸体挂在房梁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地上看不见一滴血,可见那凶手的手法又快又准又狠,血都来不及流出来,皮就被剥走了。”

苏明眸继而问:“死的是夜吟?”

竹老爹没有回答,他接着讲道:“那喜庆的新房里挂起了一具没有皮的尸体,新娘——却不见了,你们猜,新娘去哪里了?。”

君妄莲扬眉回道:“新娘剥了新郎的皮,然后跑掉了?”

竹老爹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玉药只是个弱女子,又怎么能剥下一个人的皮而不见一滴血?那快准狠的手法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就是夜吟自己。”

“他自己剥了自己的皮,然后再把自己挂起来?”千寻听着听着,觉得这实在不太合理,一个人怎么可能剥掉自己的皮,又把自己挂上房梁呢?

“慢着……我可没说被剥皮的人就是夜吟——那死的人,是玉药。”

“新婚之日,夜吟虽是真的娶了玉药,他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他杀死玉药,剥了她的皮挂在房梁上,让玉药的尸体看起来根本无法分辨是男还是女……在那个古老的家族里,发生这样的事是极其可耻的家丑,最后也没有任何人敢向官府报案,所有人都愚昧的以为死的就是夜吟,而杀人的自然就是逃走的玉药了!”

听到竹老爹说的真相,“兔儿爷”一愣,忍不住也问:“竹老爹你一开始不是说玉药用夜吟的骨头酿了换骨醪么?怎么现在又变成夜吟杀了玉药了?”

竹老爹大笑,“你这小酒童知道什么,那夜吟虽杀人嫁祸,可好日子也没有过几天。”

夜吟带着另一个女人连城都没有走出去,就在出城的前一天晚上,夜吟竟然在睡梦中用那快准狠的手法剔了自己的骨头,剔出来的骨也随之奇怪的消失不见了。

睡在他旁边的女人第二日起来,看见夜吟一身软趴趴的皮相,当场就疯了。

不久之后,玉药家人打开她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坛酒。

“就是这换骨醪?”君妄莲“啧啧”了两声,“谁会在中秋夜说女鬼索命的故事啊……”

“可是哪一个故事才是真的?”千寻问。

苏明眸浅笑道:“恐怕真正的故事还得由这坛换骨醪来讲了。”

讲故事的人但笑不语,“兔儿爷”拨了拨灯芯,对阿秋和竹老爹的故事嗤之以鼻,“你们这都是些什么假故事,真是的……编故事都不会编!几位客人还是听我来说说这换骨醪真正的过往吧!”

“兔儿爷”摩拳擦掌的准备说他的故事,却只听阿秋笑盈盈的拆穿了他,“你要说的一定是——夜吟和玉药是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人从小经营着一家酒馆,可是妹妹玉药突然生了重病,没有钱医治,于是哥哥只好去求最好的宫廷御医救妹妹玉药,只是那御医不知从哪里听说夜吟一家就是换骨醪酿制秘方的传人,便提出了让夜吟带着换骨醪来换玉药的命,最后夜吟为了救妹妹牺牲了自己,是不是这故事?”

“兔儿爷”一愣,听到阿秋把他的故事说出来了,顿时暴跳如雷:“你……你怎么能这样……你讲故事的时候我都没有说话!”

说笑打闹间,月色逐渐苍老,将近凌晨之时,那桂花树上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有一个少女悠然躺在树枝上,手中提了酒壶,微微一仰头,银练般的酒便落入了口中,好一幅月下美人图。

“你们几个,又在说故事骗人啦?”少女眉目惊然,眼里是一片闲情。

阿秋一笑,“小姐终于出现了。”

“小姐,秋娘子不懂规矩,总是不让我说话!”“兔儿爷”一抓住机会就开始告状。

少女摇头浅笑,眼角瞥见那坛换骨醪,眼中的闲情逸致瞬间流入了月光,她叹息道:“多谢你们找到我,我本以为要一直睡下去了呢……如今,主人酿的酒,也就只剩下那么几坛了。”

竹老爹抚须笑道:“中秋夜是我们封坛之日,如若有开封的一天,自然要在今日一聚的。”

苏明眸看了看月色,笑问道:“这位小姐就是故事中的玉药吗?”

少女微笑点头,“几位客人好,小女玉药,现在才出现,实在是失礼了。”

千寻和君妄莲对视一眼,两人此时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真正的故事是什么,是阿秋所说的,还是竹老爹所说的,抑或是兔儿爷最后没说出口的?

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玉药幽幽笑道:“玉药今日与几位手艺人一聚实是有幸,我家主人也曾是非常有名的酿酒师,只是如今……”她停了停,又灿灿一笑,“我早已听说做伞人可以将游魂送予渡灵人,今日有缘相识,并不是偶尔,而是天意。”

君妄莲挑眉问道:“怎么说?”

玉药提了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喝下,才又缓缓道:“阿秋的故事里,只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们的主人酿酒师夜吟,而竹老爹所说的,换骨醪里的人骨,也的确是主人的。”

“真实的故事十分简单,不够古怪,不够精彩,只有平凡的真实,编造的故事不管如何惨烈,都摸不到真实的痛脚……”

“我是我家主人酿的第一坛酒,也是埋在这桂花树下,一日复一日的沉睡,主人酿了越来越多的酒,名声越来越大,站得越高,也就摔得越痛。”

“他的酒窖被嫉妒的人砸了,只剩下那么两三坛酒,名声也日渐低落,我在桂花树下一年一年的看他,不理解为何他总是一个人,为何他那样孤寂。”

“杀死他的终究还是他自己……他把我从地下挖出来,说了许多许多,说他一生悲悲喜喜的际遇,说他最想完成的事情,说换骨醪的酿造方法……那时我明了他的用意,他在怪自己一生都没有勇气去酿一坛换骨醪……在他死后,我便将他的骨浸入我的身体之中,只求他一起与我看看天荒地老……”

玉药低头笑,笑得连泪水都比天上的月好看,“这换骨醪要的是倾尽一生的酿酒人之骨才可酿成,夜吟不知道的是,骨既是蛊,长生的蛊,只要他被酿成了换骨醪,就不会死,他虽然不能幻化成形,也不能说话,可是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在静静地听着……”

千寻默然的看着她,似乎真的能在她的描述里看见一条流淌着酒水的河,清澈的酒河上落着几枚缱绻的花瓣……一直打着旋,凝视着那深埋河底的俊朗青年,那位名叫夜吟的酿酒师……他闭着双眼,美好得像是沉睡在云间。

“如今……没想到当我们再次被开封已经三百年了……我们相濡以沫那么多年,夜吟他不该陪我那么久的,是我太自私了……只是在那桂花树下一直、一直看着他,竟就想永远那么看下去了。”

她轻轻抹过眼底的泪,强装笑颜,“……说来也可笑,阿秋、竹老爹和兔儿爷,你们三个不管怎么编我们的故事,终还是改不了一死一伤的结局呢。”

“苏先生。”她抬眼对苏明眸歉然一笑,“今日你我相遇是天意,我求你帮我把夜吟送去给渡灵人吧……他可以有下一世,下下一世,若某世他再为酿酒师,我愿在桂花树下再看他百年。”

“小姐……你这是何苦……”阿秋和竹老爹、兔儿爷不解地看向玉药,玉药并不在意,只是笑得将那三百年的时光都融入了她的眼,沉甸甸的吞噬着她。

苏明眸浅浅一笑,“你是痴情人,我会帮你把夜吟送到忘川,而你,也需要一个好结局,一个不死不伤的好结局。”

君妄莲斜眼看了看苏明眸,已经猜到这个大善人的想法了,“你是不是要把玉药一起送去忘川?”

苏明眸含笑点头。

玉药一愣……那三百年的流光顿时化作冰凉的泪涌了出来,“先生的大恩,玉药无以为报。”

“不用多言了,乘天色还早,希望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

玉药感激地看向他,又看了千寻一眼,最后意味深长的道:“若有一天桑眠小姐的隐疾出现,苏先生可尽管差遣阿秋几人便是。”

“你说什么?”玉药说得很快,千寻几乎没有听清她的话,但是她清楚地听到了——桑眠二字。

苏明眸却是眼神一黯,只是露出一个笑容,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那些关于桑眠的往事,就在他的脑海里,从不曾褪去。

皓月当空,倒一杯月色醉人,魑魅魍魉的诗一遍一遍的响彻在湖岸,苏明眸撑起的伞染上光的颜色,犹如一块温润的老玉。

浮世清欢,掬一把红尘万种风姿,不是因了酒而醉人,只是回忆惹了情伤,不禁就此沉酣。

前传·骷髅幻戏

☆、一

大雨过后,彩虹从天际的另一边延伸至祁阳山上,极目望去,好似就落入了山中的一座院落内。

那座院落看起来有些古旧,蔷薇花爬了满墙,虽简陋而不失雅致。

大门上的檀木牌只用小篆简简单单的书了“笑翁”二字,并不能看出院落的主人是谁。

当彩虹落入院中时,有人拾阶而上,铜环敲门——“咚、咚”两声,门内并没有人应,于是那人也不在乎,竟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大门之后,是一汪碧绿的湖水。

没想到这看似简陋的院落里,还能藏下这一片翡翠湖……来人站在湖边,抬眼望去,只见湖上有一小廊,直通到湖水中心,细细一看,湖中的小亭四四方方,上书“丹青”,亭中有两人围石而坐,亭边是荷叶莲天,水生闲情,洗山川之色,活脱脱便是一幅董其昌的《林和靖诗意图》,山水是浅绛青绿,人是温润淡怡。

来人望尽这好天色,微微一笑,抬脚走上小廊,徐徐向那丹青亭走去。

丹青亭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凝神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一时之间无果,少女的指间夹着一颗白棋迟迟未掷下去,神色有些紧张,男的却是浅浅含笑看着她,气质萧萧肃肃,清爽而疏朗。

香炉内燃着淡淡的香烟,棋盘旁放着《遵生八笺》,骤雨初歇,亭下闻香赏棋,湖际悠然青山,浮云袅袅娜娜,只想让人吟一首归去来兮。

少女一咬牙,将手上的白棋放入棋盘,只听对面的人一笑,“你又输了。”

“苏明眸,算你厉害,这一局不能算,我们再来!”少女见又一局对弈胜负已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气鼓鼓的将棋盘上的输局搅乱。

苏明眸无奈的笑看少女,眼中的微光煞是好看,“好,我们再来一局。”

“小皇叔,又和桑眠下棋呢?”

苏明眸抬头看向小廊上的人,只见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身穿一袭锦衣华服,折扇执手,扇面绘着一副《寒山拾得》图,声音软软糯糯,正是当朝的九皇子是也,他虽然喊苏明眸“皇叔”,可是两人的年纪相差并不大,看起来到更像是兄弟。

苏明眸一笑,说道:“闲来无事可做,只好找人下棋了。”

桑眠连忙从石桌上站起来,行了一个礼,“九皇子殿下。”

那少年笑了笑,“在小皇叔这里,随意就好,不必拘礼。”

“多谢九皇子。”桑眠点头一笑,眼神灵动,不知心底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明眸一手整理着棋局,缓缓问道:“不知你今日到我这里,又有何事了?”

说到来意,九皇子忽然扶着额头叹气道:“昨晚我那里私藏的几坛‘公子醉’莫名不见了,我想起一个人来,只好到小皇叔你这里来碰碰运气了。”

苏明眸也想起一个人来,叹了口气,“君大公子今日心情不错,很早就下山去找乐子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九皇子皱眉摇头,“在过几日,只怕我那‘公子醉’都不够某人来偷的了。”

“要是九皇子不嫌弃,今日晚饭可留在这笑翁馆,”苏明眸含笑,“尝一尝我亲手酿的‘佛手汤’如何?”

九皇子一收折扇,“有小皇叔酿的酒,自然是大好!”

三人收拾好棋局从厅内走上小廊,桑眠当先跑上前去,说是要先去帮厨娘准备晚饭,不妨碍他们两人了。

九皇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淡淡,“小皇叔,近一年以来,香药局的桑眠来笑翁馆是越来越频繁了,你与她走得很近,可是对她有意了?”

苏明眸看向湖面的白莲,“我不过是一个落魄王爷,有一个人常常来与我下棋,可不是很好?”

九皇子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便是话锋一转,说道:“皇叔,你也知道父皇一直以来都对你有所提防,不管你如何逃避,如何表现得不问世事,你终究还是父皇最小的弟弟,也是……最强的对手,在父皇看来,只要你还活着,对他都是一个威胁,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皇叔你比我还了解。”

苏明眸虽是隐居在山中,所住的王爷府也是万般简陋,连牌匾都只草草书了他的名号“笑翁”二字,空有一个王爷的头衔,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那个自小就已经冠盖满京华的“碧玉王爷”——在京朝,谁人不知碧玉王爷苏明眸?他从小便擅谋略,知人世,十四岁时就曾助大将军平定一方乱贼而不损一兵一卒,被誉为不出世的奇才,十五岁就被先皇封王,因身上时常佩戴着一块绝世无双的碧玉而被唤为碧玉王爷,可谓是名满京朝,风头一时无两。

有说先皇去世之前曾想立碧玉王爷为帝,然而遭到了当朝太后的极力反对,太后厚爱长子明荣,先皇最后只好立了长子为皇,就是如今的当朝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