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锦心下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莫非就是吴杭周蜀?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春湖位丽阳东南,劫江水而成,蜿蜒成半弓,时下的文人雅客聚居地,在江南一带颇有些名声。

临上船时,君锦轻拽了拽罗瞻的衣袖,他晕船,就这样上去可以吗?别在外人面前丢脸才好。

罗瞻屏退两旁的侍卫,只擒来妻子的小手上船,“无妨。”他如此道,对君锦,也对侍卫。

在外人前,他是另一个罗瞻,随着年纪、阅历的积累,早已不若当年那般易怒,或者该说他自控的非常好,居然还能与人论经辩典,这可让君锦有些吃惊了,他几时这么文邹邹过!

“太祖曾言,劫诸王之力以得中原者,方才为正统。”一位年界五旬的老者如此向罗瞻挑衅,意在指同盟内,吴杭应该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众人看向品茶的罗瞻,其中也包括笑容优雅的“周将军”,那一身的青缎长袍在微风中更显几分儒雅,看来是位儒将。

“老先生说得是,得中原者,得天下,莽虏之族不足为患,只送了自家的女人即可得平安,三两个女人就可以换取中原安宁,如何舍不得?”这些个老迂腐,窝里斗一个比一个强,遇到外族来犯就会拿女人去充数,还美其名曰一家亲。

老者哑口无言,太祖确实送了女人与外族和亲,以求边界太平。

见罗瞻的茶水见底,君锦亲自执壶给他倒满——这算是奖励他刚才的驳斥吧。

老者败下阵来,一中年儒士笑呵呵地拱手,“罗将军劫外虏与林岭之外,使之不涉中原之地,果真令人佩服,只是既驱虏,又何不干脆劫虏于岭外,以显我华夏威风?”有本事你打出去啊。

罗瞻觑一眼那中年儒士,眉头的笑纹深浓,“华夏自尊儒术以来,不少酸奴笔伐霍乱,致使忠奸难辨,民无狼性,遍地犬吠,我罗瞻无才无德,只寻得几个血性兄弟驻于林岭,以防族人自掐时,自家的女人和孩子遭遇不测,实在不足以让这位先生称道。”华夏威风?全尽在你们这帮酸儒手里,整日只识争权夺利,害人利己。

君锦暗暗瞧一眼丈夫,这男人啊——还以为他向来粗口呢,想不到也能骂人不带脏字。

“周将军”终于出来打圆场,“罗老弟太过自谦,能劫诸虏于林岭之外者,天下尚无几人啊,来,为兄以茶代酒,敬老弟一杯。”

众人的尴尬一笑带过。

以下又论起了“田贼”,君锦没仔细听,因为大姐似乎有些咳嗽,放下茶壶,悄悄来到大姐跟前——

大姐的手很烫,兴许是刚才淋了点雨所致,深闺里的女子,身子都不是那么硬实,扶了她的手来到后舱。

“姐姐,你发烧了,我这就去请船夫靠岸。”刚想走,被君颜拉住。

“不要麻烦了,没大碍的,惊了外面的人可不好。”

“这怎么行!”

君颜就是不让妹妹出去,可自己又冷得浑身发抖,嘴唇也有些泛白。

就在君锦打算去让船夫靠岸时,发现船已经驶向最近的一个码头——

“我们将军请两位夫人先下船,到岸上的小院里暂且休息。”小厮来禀报主人家的关切。

船一靠岸,君锦与一名小丫鬟忙不迭地扶姐姐下船,罗瞻的侍卫也紧随君锦身后——他只带了一名侍卫上船,这会儿跟了她下来,船上可就剩他一个人了,虽然心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他还在晕船,不留人在身边,左右有些不放心,吩咐侍卫回去,侍卫却低眉不语——他的命令一向无人敢违。

只能随他去了——

☆、五十 行于江南(下)

这是由一块巨岩攒聚而成的湖中之洲,方圆不过数里,其上坐落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四下都是青竹,只有蜿蜒的卵石小道通向各屋,仿佛迷宫一般,没有小厮带路还真会走不出去。

“不碍事,刘夫人只是沾染了风邪,邪气不出,才引致发热,烧已退下,喝上两贴药也就差不多了。”老大夫擦一把额上的雨珠,提笔写药方,肩袖上的衣衫都已浸湿,没办法,赶得太匆忙,连伞都没来得及拿。

君锦谢过大夫,一旁的侍卫及时把诊金递过去——

老大夫摆手,“老夫原就是这竹洲的大夫,诊金不能收。”

君锦纳闷,这竹洲巴掌大点地方,似乎也没有主人家住,怎会连大夫都备好?

来送药的小丫鬟给她解了惑,“这竹洲原是我们老夫人的故居,因此这儿常年都是有人打扫看顾的,跟老夫人在时一模一样,夏末秋初老夫人偶尔还会来一趟。”

“老夫人不住吴杭?”君锦好奇。

“大夫人住吴杭,我们老夫人一直住丽阳。”小丫鬟心觉自己似乎说了太多,赶紧福身退下去。

君锦摇头,大家族向来外室林立,也许这老夫人是周家什么外室吧,她也是随便问问。

君颜的随身侍婢秋宴给君锦端了杯热茶,“二小姐,您也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接过热茶,君锦看一眼床上的姐姐,悄声问,“睡了?”

秋宴点头。

二人从内室出来,放下门帘。

“大姐身子似乎越来越不好。”君锦半问半聊。

秋宴是自君家随嫁过去的,自小就跟着君颜,对她的事自然分分了解,听君锦这么问,不禁叹口气,“大小姐的脾气您也知道,心气儿高,偏偏遇上了姑爷这么个不解她的人,本就不顺心,咱们君家一倒,刘家长辈又给气受,不如意的事十之七八,郁结在心里,难免捞下些心病,再加上小姐始终没诞下一男半女,刘家打算另纳妾室,大小姐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身子也就跟着每况愈下。”

“姐夫要纳妾?”君锦放下茶碗。

秋宴点头,“头两年就说过,听说人都找好了,本打算挑个日子迎进屋里,谁知那女子私下与人跑了,也就没了下文,如今刘家二老还在挑选,说不准今年就能迎进来。”

“”原来姐姐的日子也如此不堪啊,可这种事她却也帮不上忙。

外面的天色渐渐转暗,至戌时,雨水转大,君家大姐夫撑伞而来,见到君锦便问妻子的情况,他是刚才知道妻子生病,还以为她们半路下船只是累了,谁知是妻子半路病了。

“哎呀,秋宴,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刘子岩怪责起秋宴的不是。

秋宴低头不语。

君锦垂手放下门帘,不打扰他们了。

撑起小伞,提裙步出小屋,沿着卵石铺设的小道蜿蜒而出,串成珠的雨滴打在竹叶上,悉悉索索,侍卫远远跟在她身后,光着脑袋任雨淋,君锦忍不住停下脚步,心想这么让他淋下去也不是办法,命令他回去他定然是不会听的,还是早早找个躲雨的地方吧,省得把他淋出毛病来。

这周老夫人真是爱竹之人,整栋院子几乎被青竹淹没,奇怪的是,置身其中竟不会觉得压抑,也许是青竹的布局高低起伏吧。

嚯——

只顾着左右顾盼,到忘了看前面,伞边差点撞到人,就见那远跟在她身后的侍卫倏然飘到她身旁,右手的食指、拇指卷成钩状,抵在来人的咽喉处,当然,对方的侍卫也没让他得到多少好处,剑尖指在他的心口,这场面真是——小题大做!

“周将军见谅。”君锦给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然后向自己撞到的人福身道歉。

她撞到的正是那位白日里与罗瞻谈笑风生的周蜀,现下,他正一身湿漉,儒雅的气质早已在雨水下湮灭,剩下的只有那凛凛的眼神,这人——绝对不若外表那般儒雅。

“雨寒风凉,夫人多加小心。”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也一径的文质。

君锦不好回答陌生人的关心,只点头带过,好在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罗瞻,赶紧走上前去,把伞撑到他的头顶,低道:“怎么不撑伞?”

这些男人难道都喜欢淋雨?

罗瞻没答话,只是抬手接过她手中的小伞,免得她要举老高——这东西只有女人才会用吧?

“罗老弟,先到草舍更衣,为兄让人备了桌薄酒,咱们好好聊聊。”

罗瞻颔首。

这还是罗瞻第一次穿儒袍,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他本就不是个爱穿新衣的人,往时君锦亲手给他做得新衣都是穿在里面弄旧了,才穿到外面来,而且他穿战袍的时间更多,这种儒袍长衫根本不入他的眼,要不是身上的衣服湿透,他根本不会换这种衣服,繁琐的要命,还是北方的长袍舒服又方便。

君锦替他系好玉带,上下打量一番,还真有几分威势呢,见他颇不习惯,开口赞道:“这长衫穿着好看,回去要给你做几身。”

“你身子没事吧?”罗瞻更担心她有没有生病。

“我如今可是北方的壮媳妇儿,不过一点小雨,怎会有事。”她的身体比之前做姑娘时可好多了,“到是姐姐,可能要病上几天了。”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给他擦拭头发,“那周蜀怎会知道我们来了丽阳?”

罗瞻偏一下头,咬住妻子的小指肚,“到了吴杭地界,他就知道我们的行踪,恰好他也在丽阳,到省了不少麻烦。”

“你们还要继续合盟?”从他的口中救出自己的小指,继续擦拭他的头发。

“田序的势力太大,不合盟,我们会被个个击破。”

揪着他一缕发缠在指间,“夫君今日好口才啊。”尤其那句“民无狼性,遍地犬吠”,真是骂尽了天下儒士,“得罪了读书人,他们会让你遗臭万年的。”不过相信他也不在乎。

“吃不尽百年谷,我活不了千年万年,怕他们做什么?”拿过妻子手里的棉布,自个擦头发——她踮着脚太辛苦。

湿发散乱,又穿了身儒袍,完全没了往日的气势,到还真有几分文气,君锦忍不住捧住他的脸——这模样还真是她少女时中意的男子样子,“你这个样子跟睿儿好像。”有儿子那般的脸庞,甚至稚气,回去一定要让儿子穿得书生气一点,兴许罗家也可以做成书香门第也说不准。

“是他像我,我是老子。”这话她还能反过来说。

反正是父子俩,谁像谁还不都一样?拉他坐下来,还是换她擦吧,这人几乎是在揪自己的头发,“咱们要住这儿多久?”

“今晚要是谈完了,明日一早就可以走?怎么?你也不喜欢这地方?”“也”字证明他不喜欢住这儿。

“这儿挺好,颇幽静的住处,你不喜欢?”

浅哼一声,“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竹林,看不见前面后面,闷得慌。”他喜欢开阔的视野,对什么曲径通幽没兴趣,还是北方的通阔看着舒心。

窗外的雨势渐大,烛光映得竹叶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真是恼人的梅雨季,下不完一样,“是有点闷。”她也不喜欢这下不完的雨,弄的人心里愁闷难解。

“你做什么?”一个晃神后发现自己正在他的身下。

他的唇凑近她的眉头,用力亲一下,“不要这么皱眉,像多委屈一样。”他最不喜欢看她皱着眉头闷不吱声,因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尤其在她离家、离亲人这么近的地方,他就是见不得她沉思,“告诉我,在想什么?”

手指绕着他的湿发把玩着,“我在想姐姐的事,秋宴说姐夫要纳妾。”

他将身子移开一点,免得压得她喘不过气,“书生就是不可信,满嘴仁义道德,背后里却三妻四妾。”

浅笑,“若我不生养,你还能这么说?”大姐不能反对姐夫纳妾,就是因为自己无有所出。

他蹙眉想一想,“这肯定会介意,不过并非一定要纳妾解决,想纳妾不必扯到生养的头上,纳妾就是对妻子无所留恋,干脆休妻,纳什么妾。”

君锦轻哼,这人还真是蛮牛,不懂女人的心思,这种话都敢跟妻子直接说,“王爷大人打算何时休妻啊?”

他想一下,“等你不能‘用’的时候。”以她小他十岁的年纪,等她不能“用”时,估计他早就不行了。

她抬手捶他两下,“说话非要这么粗鲁!”

罗瞻慢腾腾爬起身,顺手把妻子也拉起来,“今晚可能要聊到很晚,你先睡,不必等我。”

“有多少话白天不够谈,非要挑灯夜聊?”

“白天那不是谈话的地方。”那是周蜀用来给他使下马威的,晚上聊的才是正题,而且就他们俩。

见罗瞻作势欲走,君锦赶紧拽住他的衣袖,这人又不撑伞,“等我一起,我正好去姐姐那儿。”抓来一把伞,塞进他的手里——他至少不会让她也跟着淋雨吧?

外面,竹林小道边早已燃起了宫灯,灯烛在雨中飘摇不定。

因为雨势太大,淹没了一处低洼的卵石小道,“来。”他向她勾手,示意她跳到他怀里。

君锦四下查看无人,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抓着雨伞,双腿跳到他放低的手臂上,然后他一个纵越,跳至了一丈外,因来不及收住势,两人差点冲进路旁的竹林,雨伞拍在竹叶上,雨珠四溅。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咯咯轻笑她被他带坏了,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

多令人羡慕的场景——

周蜀立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小径上,因为无处可藏,干脆停下脚步做一次非礼而视。

君锦像是偷情被抓到的少女,双颊羞红,相比之下,罗瞻就正常多了,除了刚开始的微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

君锦微微挣扎一下,罗瞻也不为难她,弯身将她放下,“别喝太多。”轻声叮嘱,这人本就晕船,再饮酒无度,明天可就有他受得了。说罢,举伞向周蜀福身,而后拐进右面的小径。

“罗老弟好福气。”周蜀淡笑,背在身后的手打一个邀请的手势,示意罗瞻同走。

“见笑。”罗瞻做同等手势。

再往后的话,君锦就听不真切了,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周蜀总是有些忌惮,总觉得他会抢走身边什么东西。

她不喜欢这人!

☆、五十一 秦家的媳妇儿

酒至半酣时,晨曦刚起,拒绝了小厮引路的打算——他记路的能力向来没出过差错,毕竟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历练。

雨刚停,空气里弥漫着青涩的泥土味,他受不了这里的憋闷感,打算携妻早些离开。

推开门,屋里仍旧一片昏暗,自生了孩子后,她一向睡得浅,动静稍大一点就会醒,所以他的动作放得很轻,轻到无声门帘内的床上空无一人?

蹙眉,是起太早还是本就没回来?

也许是因为她上次落跑烙下的毛病,但凡见到该有却没有她的场景,他难免会有些不安,转身出去——

君颜夫妇就住在西面离他们不远的房子,中间隔一道青竹屏障。

“姑爷?”秋宴正给君颜夫妇准备洗漱的清水,乍一见到罗瞻还真有点意外。

“媚儿在吗?”

秋宴有些不明就里,“二小姐从昨夜一直没过来啊。”

“”罗瞻的握紧右手,拇指搓一下四指,心中想着各种可能:首当其冲自然是周蜀,不过那是十二分不可能的,他没道理扣住媚儿,其次是外面人,可能性也不大,这里是周蜀的地盘,既然请他们入住,守备自当是十二万分的仔细,所以他才会只让一个侍卫跟在她身边

得知消息后,周蜀也相当吃惊,在他的地盘,而且还在他的家里,人莫名其妙的失踪,这

“老弟,咱们恐怕早就被盯上了。”

两人各自陷入思考,谁会有这种本事从他们俩手里悄无声息把人带走?

庄园周围甚至都是水,为了安全起见,这两天根本不许船只来往——

到底谁有这种本事?

是啊,谁呢?

君锦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一间竹阁之中,根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昨晚与罗瞻分开后往大姐屋里去,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在这儿了,眼前空无一人——也不能说空无一人,至少门口躺着保护她的侍卫,看样子也是被人打昏的。

爬起身,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只是睡了一夜的竹板床,后颈有些僵硬。

查看一下四周,竹阁里除了一张床,一副桌椅外,空空如也。小心翼翼爬下床,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

来到门口,先俯身试探了一下侍卫的鼻息——还活着。提裙摆跨过侍卫的身子,抬头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浩瀚的江雾,缭绕在水面之上,低头看一眼脚下,脚下地板三尺下是青绿的江水

这竹阁一边靠岸,一边临江。

“老头,鸡不是这么烤的!”有道熟悉的声音自竹阁后的江岸上传来。

君锦忙不迭扶着竹篱笆往后看——

一老一少正在竹阁后的岩石上烤野鸡?

“曾辉”试探着叫了一声,那声音、那背影,让她不做他想。

“咦?你醒啦?”曾辉回过身看见君锦,便兴奋地拍拍身边老者。

老者拿着半生不熟的烤鸡回头,这就是所谓的鹤发童颜吧?君锦心想,这老人家虽是一身粗布衣衫,看上去像樵夫的打扮,脸上却没有樵夫的灰黑,红润的很。

见君锦呆呆地站在篱笆栏杆内,老者对她招招手,“媳妇儿,快来吃早饭。”

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叫她媳妇儿,早被曾辉拉到了岸上。

“怎么回事?”在曾辉塞给她一串烤竹笋前,出声问道。

“我哪知道,我也是被这老头掳来的。”曾辉忍不住抢过老者手里的香料,给自己的烤鱼上撒一些,然后趁着香料味起,拉着舌头就啃。

君锦怔愣——

这是什么情况?

“别担心,他是罗武安的师父,不会对我们怎么样。”舔掉手上的鱼渣。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