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锦望一眼眼前的茫茫雪原,她有多久没看到了?自怀定睿后就再也不曾来过这片土地了。

这里是他的老家,无论地盘大成什么样儿,在他的心中,这里才算他的家吧?

山风依旧像二十年前一样冰冷,她身边依旧只有他,只是少了那条大黑狗,听说早就老死了

他们原先住得那两间破木屋早已被几间石屋替代——他让人修得,每到林岭他都要在这里住,说这里是他自小的住处。

阖上门,把风雪关在门外。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而他正在熟睡,昨夜忙到寅时才回来,刚睡没多会儿。

这些日子一直为老太太的后事忙碌,吃睡都不随心,他瘦了不少,四十多的年纪了,还不晓得要多顾着点自己的身子,真不知道他到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这些年,他虽待在她身边的时间很少,但会记得回来,即使只是一天或一夜,他都会特地拐过来见见她,寂寞时,她也会气、也会怨他,可每当他回来后,她就会把之前的不快全给忘了。

对女人来说,他也许不够细心,更不懂女人家的细腻心思,可他把她照顾的很好,不管他强大还是弱小时,她跟孩子们都不曾有过任何危险,这是相当难得的。

女人的要求有时确实也有些高,希望男人能在物质上给与她们保障,更希望男人能与她们心灵相通。精神与物质调和后,总有一方要舍弃地多一些,尤其对他这种不懂情感的大笨牛来说。他已经算是做得相当不错了。

坐到床侧,俯视着他沉静的睡颜,“我该谢你,也该怨你。”谢他让她活得任性又高贵,怨他让她寂寞又担心。

她的抚触让他睡得有些不踏实,一把抓住她不规矩的手缠到自己的脖子上,她不依,仍旧破坏他的美梦,因为知道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耗在她身边。

终于——

狼被惹怒了,张开眼,看向眼前这只大胆的羊羔,在她眼睛里看到慧黠的笑意后,明白她只是在玩,“再让我睡会儿。”嗓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你昨晚就没吃,吃完早饭再睡。”

“睡完再吃吧。”他现在就是不想起身。

“每次都这样,难怪脾胃不好,乖,先起来吃完再睡好不好?”把他当孩子哄,这招在用过一次发现非常有用后,她一直沿用至今。

果然,他顶不住这柔言蜜语,屈服了,起身穿上衣服。

饭食就在离床不远的八仙桌上,他连靴子也不穿,光脚徒步去吃早饭,没办法,君锦只好把靴子提到饭桌前,让他踩着。

因为山上没人,饭都要她亲自做,他的口味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依旧不挑食,只要不是甜的,什么都吃。

“曾辉这几天可能要过来,你忙吗?要不要见见她?”盛一碗肉粥放在他手边。

“等到她过来吧。”端起碗。

“真的?!”她喜出望外。

罗瞻碗到嘴边,诧异地看向她,她正眉开眼笑着,这让他突然有些感慨——他很少有这般感慨的,她跟了他二十多年,见到他的时间却少得可怜,想想还真得是很对不住她,“真的。”就算是为了陪她,他也会多留一段时间。

君锦笑着低眉,将散着热气的小笼包掀开,不想手指却被烫到。

“烫到了?我来吧。”她细皮嫩肉的,不似他这般耐热,他伸手掀开蒸笼,顺便让她的手指贴在他双耳上,这些动作很随意、自然,看上去就是那种特应该的一样,连君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一向喜欢看他吃东西,会觉得幸福。

贴在他耳上的双手随着他的轻微咀嚼而缓缓滑到他的肩上,从身后搂住他的颈子, “曾辉信上说,打算明年就让定睿、尤儿两人完婚。”

“这些事你们俩商量就行。”家里的事他一向管的少,除了力气活——比如修理那堆皮小子,其他都给她去做主。

“另外,这几年驿站的事云雨管得不错,我想把云州往鹿山的通道也交给她,你怎么看?”

“你能交出去我当然高兴。”省得她整日操劳。

“我跟你说,是担心你责怪。”

“我怪你做什么?”侧脸看她,顺便在她的耳朵上亲一下,惹来妻子的两记小拳头,亲的她满耳朵都是粥。

“云雨三十几岁的人了,一年到头四处跑,成亲的事一直没有眉目,你这个大师兄一点也不急?”

罗瞻笑笑,“她不愿嫁就不嫁,反正有你我在,不会让她饿着,还怕什么?”

身边的人之所以有那么多怪脾气,依她看都是让他给惯出来的。

她不知道,事实上她也有份,“还有那林小姐似乎束了发。”也不打算再嫁了。

“林小姐?”有好一会儿他没想到这人是谁,直到妻子提示才记起来,“不想嫁就不嫁吧。”

“人家可是都因为你守到现在的。”她现在到真有些同情林铃了,不是伪善地同情,是真心同情。

“要不然等老了,我再把她接回来,让你们做个伴?”

“你敢。”笑,“你这辈子都是我的,谁让你把我抢来的!”

“现在还能不能退货?老太婆太碎叨。”拿一只冷过的小笼包喂进妻子嘴里,免得她只顾着说话忘记吃饭。

君锦一边嚼着一边笑道:“我这辈子就只没嫌过你脏。”穿他的旧衣服,吃他脏手里的东西,从不觉得恶心或者不适,真是劫数不是?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人是特殊的,特殊到你不停的为他放宽尺度。

罗瞻失笑,将油腻的手指在她脸上抹几下,让她变成脏婆子。

三四十岁的夫妻了,闹得跟小孩子一般,他们教孩子不能浪费食物,私底下却拿小笼包当沙包玩——顽皮这东西是不是也有遗传呢?

“走,带你去看个东西。”把妻子累得气喘吁吁后,他将一件厚实的大斗篷罩在妻子头顶。

“外面还在下大雪呢。”她提起他的袖子擦擦嘴上的油腻。

而他也丝毫不管衣服是否被弄脏——反正最后都是她洗,随便她擦成什么样。

大风雪依旧抵挡不住夫妻俩的脚步,一路上她都是在蒙着头的情况下,由他带着走的,所以掀开斗篷,看到眼前那片湖水时,她被惊艳在当下,久久没有反应。

那是一片冒着热气的湖水,在白雪、黑树的倒影下,清澈美丽的不似人间之物,“这是哪儿?”她在林岭住了那么久,怎么都没来过?

“我们房子的脚下。”

“怎么可能?”她在山上住了那么久,怎么没看到?吖——对了,屋子的对面就是悬崖峭壁,她害怕被风吹到悬崖下,一直不敢过去看,原来林岭还有这么美的地方,蹲□,抄一把湖水,水温并不怎么热,只不过因为周围太冷,它才会冒着热气,“水怎么不结冰?”

“常年恒温。”坐到她身后的大石上。

“山上人怎么都没人跟我说过?”

“都以为你见过了吧?”毕竟就在眼前的东西,谁知她却因为害怕被风吹走,不敢过去看。

“你也不告诉我?”起身转向他,将手指上的水珠弹在他的脸上。

罗瞻双手撑在身侧,后仰着身,欣赏湖水和他的妻子——真得很像,当年她就像这汪湖水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弄得魂不守舍,晕头转向之中把她从娘家“带”回来。他待她犹如对这片湖水,因为是属于他的,所以不许任何人取用,怕那些人把它弄脏

“在想什么?”坐到他身旁。

他的视线眺在远山之间,“在想我真得老了。”

“胡说,谁说你老了。”他永远都是那个土匪罗武安,不会随时间而改变分毫——在她心里。

“总要有个借口卸甲归田。”

“”卸甲归田?她呆呆地望着他的侧脸,甚至都忘了要高兴,她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卸甲了呢,“真的?”

起身搂过妻子的腰,“人得服老,学会让位。”

“让位给定睿?”

儿子与丈夫,真是难选啊。

“不舍得?”

“有点,可管不着啊,他们总有自己的路要走呢。”就像大姐,自己选择了路,不后悔,却又为逃脱而放弃一切,选择和放弃都是那般轰轰烈烈,“有时候我会后悔当年跟你走,但更多时候却是庆幸,你是个还不错的男人。”她给与丈夫诚心的评价。

“你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婆娘。”这是他对她的评价,这么娇弱的女子,却为他建起了一个温暖坚固的避风港,相当不容易,“就是嘴巴太挑。”他一直不喜欢她挑嘴,因为挑嘴就意味着食量很小。

“吃美食的时候到没见过你抱怨。”

夫妻俩正谈着私话,忽见不远处有头小鹿凑到湖边饮水,两人都闭嘴不语,直待那鹿喝完水离开,两人才再度开口。

“那个秦恒我见过了,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话题依旧围绕着孩子。

“是不错。”难得他们俩都能看上。

“秦家会与我们为敌吗?”她最担心女儿跟她走一样的路。

“一时半会儿没机会。”

点头,“那——后世会有机会?”

罗瞻好笑地看着妻子,“都说千秋万代,可有几个能做到的?到定睿这一代我都没把握,更别说后世了,罗家的家训就是守住这林岭。”

“那你还拼这么多年的命?所为何?”

“私欲。”多明显,什么大义凛然,全是狗屁,就是私欲作祟。

笑,他倒是诚恳。

“私欲一旦开始,就要不停往前走”无可奈何啊。

☆、七十五 半城狼烟 (上)

在林岭祭拜过刘婆婆后,君锦与曾辉一同回到燕州,而罗瞻则奔赴前线。

曾辉这次来,一为拜祭,二为带儿子回鹿山一趟,曾大娘的背伤发作,担心这关过不去,想见外孙一面。

“你这儿太忙,不用急着跟我一起去鹿山,我娘是装死,就是为了让我把公然带回去住些日子,你都不知道,老太婆现在都可以涂脂抹粉、搭台子演戏了,越老越孩子气。”曾辉叹口气阻止君锦前去探望自家老娘。

“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好了,过去看看她老人家,也好几年没见到大娘了。”

“她能吃能睡,好着呢。”曾辉伸手从君锦手里接过点心——她就喜欢她做得点心。

“筱筱怎么样?”君锦还记得她们去年来时,曾筱还没嫁人的打算,姐妹俩为此话不投机,“吵”了老半天。

“还死挺着不嫁,管她呢,等老到走不动路让她后悔去吧,都半个老太太了,还当自己小姑娘呢。”

两人正聊着,香坠儿进来,先跟两人行了个礼,后道:“两位夫人,东西都备齐了,可以动身了。”曾夫人每次来都要先去玉箸拜祭丈夫,这次也一样。

君锦拉过曾辉的手,与她一道出门,跟随她们一起去拜祭嘉盛的还有罗家那一大群孩子。

从燕州到玉箸的路途不算近,也不算太远,一大早启程,过了午也就到了。

嘉盛的陵墓早已在罗瞻的授意下修缮完备——

青松守卫,白石做道,墓前立一块黑岩的墓碑,墓两旁分卧两只辟邪石虎,简单肃穆。

曾辉对着远处的墓冢淡笑——这些年,日子一天天过着,她也很有盼头呢,因为远处有人在等她。

焚起一炷清香——

曾辉对墓碑道:“下次再来见你,可能要等到定睿跟尤儿成亲的时候了。”往墓桌上倒三杯酒,“原先还在想你走后我的日子要怎么过,想不到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孩子都大了,再过几年,儿子就能带着媳妇儿来给你敬酒了,高兴吧?”瞅着墓碑上的名字,“先跟你说好,等我变成老太婆下去,你不能不认账,谁让你先走,活该等个老太婆回去当老婆。”说罢呵呵笑两声,“还有,记得不能趁我不在,跟那些孤魂野鬼混在一起,人和鬼一样,都是要有节操的。”将酒杯端给一旁的罗公然,“来,儿子,告诉你爹,娘为了他多么守身如玉。”

罗公然哼哼笑两声,“那还不是因为你找不到比爹更好看的男人了,哎呀——”被亲娘在脑门上狠狠弹一指,随即改口道,“爹,我要跟娘回鹿山住段时间,祖母她老人家‘又’病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依往常的经验,估计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应该没什么大事,您看娘这么悠闲就知道没事。”

“你小子说这么多没用的做什么?”曾辉忍不住又想再敲儿子一记,却被小家伙闪了过去。

罗公然嘴角一垮,将顽皮之色改成一副无精打采,重复着每次来都要跟父亲背诵一遍的誓言:“我会好好读书,好好练功,争取跟爹您老人家一样成为文武全才,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总行了吧?每次都要说这么枯燥的励志话,真是无聊透顶。

曾辉见儿子一副松垮的死样子,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转脸对墓碑道:“对了,跟你说,有人给小子说亲了。”哈,“小女孩我见过了,很有老太婆当年的风范,你觉得怎么样?”

罗公然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会就是上次回去见到的那个胖丫头吧?打死他都不要,几乎是马上就决定这次坚决不能回鹿山,就让外祖母继续相思吧。

这娘俩在墓前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之后罗家几个孩子再一次拜过。

“娘,你不会真给我找个胖丫头吧?”罗公然快满十二岁了,早已懂事,以他对自家亲娘的了解,就她那大大咧咧的性子,搞不好真能给他定个胖丫头做老婆。

“你才多大就学会以貌取人了?女人最重要的不在容貌多秀丽,而是心!定方,你说对不对。”曾辉寻求自己的支持者,罗家人中就定方这小子跟她十分投脾气。

罗定方点头——因为他长了张女娃儿的脸,所以时常会被兄弟们拿来取笑,致使他对样貌漂亮的人产生了排斥感,因为在他心里,漂亮就是无能的代名词。

见罗定方与自己站一边,曾辉随即转头看向君锦,“你是不是偷偷把我儿子给换了,事实上定方才是我儿子吧?”

“想要你就带走。”正好给她除去一害。

“定方,可怜的娃儿,亲娘都不要你,跟婶婶回鹿山去吧?”

“好啊。”他正想去鹿山看看,可惜一直没机会,“娘,这次让我跟公然一起去鹿山吧?”

君锦没来得及答儿子的话,因为陆原急匆匆跑来递给她一封贴着羽毛的书信。

拆开看完,眉头蹙紧。

“出什么事了?”曾辉当然看得出君锦的脸色有异。

“定睿受伤了。”君锦将书信塞回信封,递给曾辉。

“什么!”曾辉惊呼。

与她同样吃惊的还有岳尤儿等人。

“曾辉,恐怕你要等些日子才能走,留下来帮我照顾下家和孩子,我要南下一趟。”君锦随手将身边的小女儿安放到曾辉手边。

“伯母,您带我一起吧?”岳尤儿急切地抓住君锦的手臂,“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也不会哭。”

君锦迅速考虑了眼下的情况——带她去也好,反正定睿现在人在东阳城,多个自己人照顾也好,“你跟我一道去也好。”转脸又交代曾辉,“莫馥那边的开河款项你帮我多盯着点,我现在直接去东阳,不回燕州了。”

曾辉点头,这种时候,她当然要全力顶上,“你放心去吧,有我在呢。”

罗家的孩子没一个唧唧歪歪吵着要跟母亲一起去东阳,都静静站在当下——他们懂得这种时候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

望着南下的马车,曾辉暗暗祈祷,千万不能让定睿那小子有什么意外啊,罗家再不能失去任何一个了

君锦一行在一天一夜后抵达了东阳城,而这时已是罗定睿受伤被移至城内的第六天。

罗定睿落脚的小院子原本是一处商家的别院,战时被临时征用过来,不大,却也算得上清幽。

一进门,君锦、岳尤儿不顾旅途劳累,径直进了正屋的卧房。

罗定睿这几日时常昏迷,今天的精神到是不错,一大早还进了半碗米粥,见到母亲和未婚妻时,在震惊之余也相当震怒——

他娘的,谁那么大的嘴巴,敢去惊动她们!

“你躺回床上去!”在儿子暴怒之后,君锦低声命令。

罗定睿清清嗓子,乖乖躺回床上,因为刚才发脾气牵动了伤口,此刻他浑身疼如刀割,龇牙咧嘴。

他这模样可疼坏了一旁的小未婚妻。

“很疼吧?”岳尤儿坐到床边扶着他的胳膊让他慢慢倚到枕头上。

“你怎么也来了?”罗定睿见不得小未婚妻盈盈欲哭的模样,弄得他心里乱七八糟的。

岳尤儿没吱声,一径地拿手帕轻拭他额头上的大粒汗珠——留这么多虚汗,可见他忍痛忍得多辛苦。

君锦见儿子这般模样,也是满心不舍,好好的孩子,怎么一眨眼就成了这样?不过既然儿子已经有了小未婚妻照顾,她也不便接手,转头问一旁的大夫道:“伤得重不重?”

大夫点点头,“伤在两肋上,幸好没碰到前心,少主年轻力壮,恢复个十天半个月差不多就可以下床了。”

“十天半个月?!老头,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得!”罗定睿怒不可揭,刚才这老头可说三五天就能生龙活虎的。

老大夫清清嗓子,半转过身不看床上的罗少主,免得被他的怒气给震聋,刚才他之所以说三五天就能生龙活虎,全是因为被这小祖宗恐吓所致,未免自己的老命不保,他才编出那番瞎话,如今罗夫人来了,当然要说实话。

“娘,你别听他的!”